隔帘听得柳暮婵最后这几句话,吴秋砚心情激愤,握紧拳头,几乎想要冲进去和她理论,但顾念自己身份,不过是个山庄外人而已,眼前又是一个私闯偷听的处境,似乎没有立场去介入什么。
于是吴秋砚强压怒气,继续聆听议事厅间的密会声息,但闻柳暮婵此言道毕,厅间群员议论纷纷,你言我语,似乎颇有赞同之意,相互都说:“小姐的顾虑确实有理,现阶段似乎不宜与天外双煞交涉太过,以免谈判索求之间,惹恼他们,叫他们一个不快,便将当年真相公诸于世。”
但闻柳暮婵娇声柔语,却是进一步直析厉害,字字中要地,续言道:“这几年来,我们山庄与那天外双煞间,之所以互相不揭疮疤,是因为彼此都有顾忌,双煞二人是包藏着对于圣城师父的谋反叛心,所以不愿泄露当年黑水使乃为他们所杀的秘密,至于我们,一是为了所立重誓毒言,实难违背,二却也为了之后的局势发展,叫我山庄确实从中得利,以致这名誉光鲜揽了上身,便不好再卸下来。但如今萧圣月被刺身亡,天外双煞已然达成目的,他们一登高位,成为圣城新主,从此堂而皇之,不必再有任何隐匿藏伏。所以,他们对于当年那件事的真相揭示,可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如今就算公诸于世,也对他们没有任何折损,甚至还让他们的恶名减损一分,稍微平反形象,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他们怕我们的问题,而是只有我们去忌惮他们。如此优劣局势,我们需得认清,不能单凭一股冲动热情,就贸然行事。”
柳暮婵的声音虽不响亮,这字字分析却是铿锵有力,颇具条理,厅间众人听之莫不深受影响,点头皆如捣蒜,齐声说道:“小姐的思虑周到,确实点出了个明白重点,庄主您需慎重考虑,应不应与那天外双煞交涉谈判,就为了救出一些与我们山庄实也非亲非故的江湖人物?”
柳扬尘听得女儿之言,又见厅间群员齐声响应,确实陷入了一种思考犹豫,喃喃语道:“当年那些被擒入圣城的正道义士,是不能说与我山庄,有多么深厚的渊源交情,但他们毕竟都是些舍己为民的中原名门之士,便无亲故,总有盟谊,我若明明知晓他们生死未明,却不施予任何援救,总是。总是说不过去。再说乾坤正宗吴掌门的儿子,也亲自登门求助了,我又怎么忍心。忍心拒绝他的希冀?”
柳暮婵摇了摇头,轻叹一气说道:“爹爹,女儿知道您慈悲心肠,一直都以济弱扶倾作为己任。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您的侠心义举,若是对于我们自身也有助益,女儿一定全力支持到底,但现下这个援救过去盟友一事,瞧来于我山庄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举,实在没必要硬淌这趟浑水。”
言及于此,柳暮婵音声转利,又说理道:“一来我们根本也不确定,当年那些掌门盟友,是否真还活在城中,便要冒险去救,委实赌注太大;二来就算真迎回了那些掌门,于我山庄本身,又可有任何好处?说不准那些掌门,获释后为了重建家园,还要跟我们山庄要点银援,为了重立门派,还要跟我们山庄借点人力,到时我们这边分、那边借的,分散拖累了自己的实力不说,还要劳心伤神,可又能得到什么实质回馈么?我想是不可能了,他们出来后自身都难保了。所以爹爹,您就别去插手这件事了,那都是些过气已久的江湖人物,出来也难有作为,我们又不赊欠他们什么,就别替他们古道热肠了。”
此语一出,厅间众人,又是群声附和。
吴秋砚听到柳暮婵这几段话,都是持续反对着援救自己爹娘一事,早在门帘后气恼得全身发抖,最末更听到这一句“都是些过气已久的江湖人物”,更是愤恨地咬牙切齿,握紧双拳,内心暗暗咒骂:“好妳个柳暮婵,当真无情无义!枉费妳生得一副天仙美貌,心地却是如此恶毒,眼中只有现实利益,丝毫不顾什么江湖道义!原来梁伯的评语都是真切,说妳自私自利的嘴脸心眼,却一派仁义大庄千金、名门大家闺秀的形象,当真令人作呕不齿!”
此时厅间的柳暮婵,话锋一转,也正好说到吴秋砚的上头,她将眉尾一挑,看望向厅前的柳杨尘,美目间透出异芒,继续言道:“至于那个吴秋砚,女儿可以负责出面,去打发他,我会设法想个说词,让他心甘情愿又心平气和地,自动离庄,而不致对于我们山庄,心生怨怼。”
吴秋砚在另一头,偷听至此,咬紧下唇,内心叫道:“柳暮婵,我不需妳的打发,我有双脚,我自己会走!”
但闻庄主柳扬尘,似乎已给女儿说动,有意放弃本来欲救中原同盟的想法,却又忧心着吴秋砚的反应,对此关切问道:“小婵,妳要如何说服那吴贤姪,让他对我们山庄不生怨恨?”
柳幕婵微微一笑,似乎已经掌握于胸,点头说道:“女儿可以替这位吴秋砚,去引荐给风云楼的江楼主认识,让江楼主愿意纳他入门,让他投效依附,而不致流离失所。风云楼这些年来,虽然与我们山庄有些瑜亮情结,关系并不太好,但他们一向都对天外圣城疾恶如仇,也极想找到机会反击报复,刚巧让吴秋砚入到楼里,是适得其所、有志一同,他要举兵北讨,援救父母,就随着风云楼的脚步行动,是成是败、如何收拾,都是他自己与风云楼一干人的事情,从此和我翠涵山庄,无关无涉。”
柳扬尘听之,微微颔首,说道:“风云楼的江楼主。也是最近快速崛起的角色,尤其自他数个月前,大病初愈以后,更有超卓表现,连挑西荒五门大盗,功勋显赫,江楼主的文智武略,都极出类拔萃,若是吴贤姪能跟着他,也当获益匪浅,他们风云楼与天外圣城之间,又早有恩怨纠葛,江楼主听闻圣城易主,可能迟早也会发兵北讨,吴贤姪若身属楼中的一份子,届时自能参与其中,以遂所愿。”
柳暮婵接口答道:“所以爹爹,您请放心,这件事情女儿一定办得妥当,出面将吴秋砚带往风云楼去投靠,至于日后。若是风云楼基于多年宿怨,想要主动对天外圣城发起争战,女儿也认为我们翠涵山庄,应该要乐观其成,并且静观其变,既不反对风云楼的行动,也不在第一时间就支援他们。毕竟我们对于易主后的天外圣城,实力尚不明了,这些年来与风云楼的关系,又是有些恶性竞争、似敌非友,不如就让他们两方,先去打上一打,一方面探探新任城主的能耐,另方面也削减风云楼的声势与实力。”
此语一出,但闻厅中,又是一片附和柳暮婵意见的声音道:
“小姐高明,此当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是啊是啊,那风云楼近年来,在各种江湖策略上,意见都是与我们山庄相左,几乎象是故意与我们山庄不对盘似的,我们也就不必把他们当成盟友战友,来个什么共同进退,干脆就让他们当作敢死先锋,先去与那易主后的天外圣城,战个你死我活!”
“不错,我们隔岸观火,坐享其利,倘若风云楼实力不济,给天外圣城打了个损伤败退,此后气数大衰,刚好再威胁不了我们山庄的领导地位。”
隔在帘后偷听的吴秋砚,至此已是按耐不住,他方才听自己一向敬重非常的柳庄主,显然已为女儿说动,决意放弃拯救自己父母一事,已是沉痛非常,后又听柳暮婵一席言语,说及她“翠涵山庄”对待“天外圣城”及“风云楼”的立场,几乎充满了利益现实的无尽算计,却居然获得满厅认同赞许,吴秋砚至此而更加心寒透彻,几乎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对于这个“翠涵山庄”,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吴秋砚于是内心又怒又憾,又难过又感慨,暗暗自叹:“看来这个心机美人柳暮婵,如今已在翠涵山庄当中,担任一个举足轻重的议事要角,甚至可说是个意见领袖的存在,什么决策计画,都是她的利害分析在说了算,只要其中有理有据,不论仁义与否,众人都是一概附和认同,支持无疑。”慨叹至此,不禁握紧拳头,无声自语:“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把希望放在其他人的身上,不应该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找得到救援。我应该要靠自己,我也只能靠自己了!只能相信自己了!我不要再傻傻等待,不要再愚蠢地期待其他人的善心协助,我现在就行动,靠我自己的双手,去把我爹爹妈妈拯救出来!”
于是他紧咬牙关,将身站起,迅捷地自来时的那小扇后门,窜身出去,奔步到了自己的寝房中,胡乱地收拾了些行囊衣服,便背着包袱,快速地离开客居。
临去之前,吴秋砚不忘找着梁雨,伫于廊间,向他拱手一个拜别,说道:“梁前辈,您日前对于晚辈的劝诫与提点,原来全都是对,晚辈如今已能确定,这翠涵山庄实非留人之地,晚辈决定离去,临走之前向您辞别一声,感谢您这段日子来的照顾,并请您多多保重自己。”说罢,向梁雨深深躬了一礼。
虽然这几月来,梁雨断断续续向吴秋砚抱怨过,不少对于山庄现状的不满处,此时真见这小兄弟吴秋砚,突然一副说走就走的仓促样子,还是颇觉讶异,错愕间回了一礼,神色关切说道:“小兄弟,你真要走,我只能祝福你,祝福你一路顺风。但你。你之后可还会回来么?”
吴秋砚站直身子,握紧双拳,眼瞳间透出凌厉目光,咬牙说道:“我不会再回来,从此都不会再回来!以后就算是死,我吴秋砚也不会再踏进翠涵山庄一步!”
说罢,吴秋砚将身一转,大踏步地迈向庄门出口,不再回首。
梁雨目望吴秋砚的形影远去,摇了摇头,深深一个叹息,喃喃自语道:“庄主啊庄主,难得有一个头脑清楚的青年才俊,却也对我们山庄失望透顶,愤而离去了阿。”不禁呆伫当场,久久不能平抑。
吴秋砚疾步行至庄门,几乎是用一种奔跑的速度,他除了梁伯以外,再没跟任何他人打上招呼,径自取了坐骑,翻上马背,挥鞭连赶马匹,转眼出了“翠涵山庄”,且如风驰一般地离开城镇,直冲向北去了。
吴秋砚的马在奔驰,他的内心却在吶喊。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白白等这八年?为什么我不一开始就冲去与那些圣城魔军拼命,拼命救出爹爹妈妈?或者,拼命与爹爹妈妈死在一起?
我白等了这八年,多忍了这八年,为的到底是什么?又究竟换来了什么?
我心目中的中原正道,我所以为的侠义群门,我一心期盼逃离圣城以后,所能获得的光明强援。
到头来,到头来这一切都变成了什么?
这些名门正派,个个都对“天外狂魔”所领军的北方魔城,避之唯恐不及,婉拒推辞,说自己无能为力。
唯一一个有能力的“翠涵山庄”,看似有意相助,叫我怀抱希望无穷,却在最后,听闻了其中的真相丑陋,知道他们庄中的这一群人,其实已被现实与功利所蒙蔽。
那么我当初,为什么要相信这些人?又为什么要期待这些人?为什么要把父母获救的一线生机,寄托在这些无法依靠的人身上?
我当初何不自己涉入险境?拼上自己所有努力,去救父母?难道这不会比起现状,我一直在求助这些没有胆识或侠心的人,要来得更具成功机会么?
八年多了,这是吴秋砚追不回的岁月,也是吴秋砚对于亲生父母的愧欠。
于是他的眼角留着泪,心上淌着血,所想所念,都只有北往冲入“天外圣城”当中,不顾生死风险地,去寻找他的爹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