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急着给我打电话有急事?”韩耀俊一打开门一边换鞋一边冷冷开口,话一说出来连他都颇感惊讶,怎会变得如此冷漠?是什么时候开始回家竟成了一个必须完成又无可奈何的任务?必须要以这种态度来应对?
  赵守环没像平常那样尖刻指责韩耀俊,坐在放固定电话的桌面旁,只淡淡看他一眼。这些年来她已经很累,累到病倒也无人问津,她再也不愿管得太多,说得太多,到头来总是自己担上恶人罪名。甚至恐怕有一天她死去了也有人在一旁拍手叫好,她顿觉悲凉,再也没有力气去计较韩耀俊的冷淡,她今天本是通知他一声,若她不幸死了,总有个心里准备,仅此而已。
  “这是医院开的单子,里面花肠子似的字体说的就是我的病,可是我不想剜掉自己的一只乳房,那样我宁愿去死。但是我想想,若是我死了,小东怎么办?他从来不会照顾自己的,而我如今就只剩下他了,可是他从来不关心我的痛,当然,我也不再奢望。我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可能要去医院剜掉我的右边乳房,若我不幸在手术台上死掉,麻烦你告诉韩以东那个没良心的。”赵守环说完连电话桌上的病单一同拿走往房间里走,似是已然通知完毕,头也不回。
  韩耀俊提着还没放下的黑色公文包跟上,轻轻拉住赵守环左手臂,示意她停下,伸出左手手去示意他把病单交给自己,那是鼓励的眼神,形同在极力拯救欲自杀的绝望者把双手交到他手上,这充满关怀的暗示果然奏效,赵守环本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看他半会,头一甩就赌气把单子拍到韩耀俊手上。
  韩耀俊松开赵守环,低头看一会,不由蹙眉,抬起头来,轻声问赵守环——
  “良性乳腺肿瘤也必须割掉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医生,这是医生的建议,我这个人向来相信权威,医生叫我做什么我一般不会不从,再说了,我有这个东西跟没有一个样吗,要来干什么?我没孩子了,也没男人疼爱了,还不如乖乖保命的好,这辈子自己不心疼自己,还有谁会心疼自己?你吗?”赵守环还是一副硬朗的赌气样,说的话是满满的讽刺,巴不得把韩耀俊也刺激出病来的恶毒眼神。
  韩耀俊轻轻拉她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脱掉西装,解了领带,给不往正面瞧他的赵守环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面前,赵守环接过来“嘭”的一声闷响用力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
  “你也不必要同情我,钱我也还有几个,这么多年来我不出去包养小白脸,也不去酒吧,不请人吃饭不用逢场作戏,不用供儿子上学,不用给孩子伙食,我剩下的就只有钱,所以做个小手术还是没问题的。但是,我要是死在手术台上也没什么要留给我儿子的,那时候你就行行好照看照看我儿子呗。”赵守环右手撑着脸,斜身子对着站在一旁叉腰不语的韩耀俊。
  “还有,你给我听着,我的钱是不会留给你的,我还会立遗嘱的,你那个狐狸精是绝不能不能住进我们家,这是我的家,当初你一穷二白过来创业,这房子是我爸妈给我的这个事实我希望你现在还记得这件事。”
  “当然了你现在这么有钱,你随便都可以去买一栋房子给她,或者你已经给人家住进去了,那就与我无关,但你最好别给你儿子知道,他会恨你一辈子的,我死了,你就他这么一个亲人了,狐狸精向来都是靠不住的,你要紧紧地攥住你的钱,别让人家刮得一分不剩!”
  说到此处,赵守环似是太过激动,干咳了几声,停下来,转头看一眼韩耀俊,他已经坐在她对面的两人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里竟有不由辩解似的哀伤,这一看之下赵守环倒有点不知所措。
  “还有要骂的吗?要是没有的话,我们应该来讨论一下你的病情,这才是真正的大事。”韩耀俊平静地问,很显然地装作没有把她骂自己的话语当回事,这是他多年以来练就的功力,忍者为上,对于赵守环本着能避则避的原则,从不正面与之交锋。他不是不会吵架,不是不会尖刻挖苦,不是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说不赢女人就挥拳头,但他绝不会让这种家庭暴力发生,也因此常年在外躲避着赵守环的各种攻击,但他明显错了,本以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想不到竟是为家庭矛盾的激发集中了火力。
  果然,赵守环自沙发上站起来,形同被深深刺激的精神病人:“我骂你?!我这是在骂你吗?我这是在就事论事,你敢说你在外面不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怎么就骂你了?我哪句说错了?不止是我这样说,我朋友都这样说,邻居也这样怀疑,只是他们不想说。还有我的病情要跟你讨论吗?我告诉你韩耀俊,你没那资格!”赵守环一说完便弯下腰把刚坐过位子上的抱枕扔过去,正击中韩耀俊脸上的眼镜,轻微的一声脆响是眼镜碰到地面的声音,韩耀俊也不低头捡,只定睛看着赵守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后来低下头不再开赵守环,很明显地他在压抑着自己的脾气。
  滞重的沉默,室内只有那台老旧的美的空调输出暖气的声音,赵守环重新坐下来,双手抱在将要割掉的胸部下面,她也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里的疼痛感,周围基本也没人得过这种病症,倒是不断有女明星因乳腺癌不幸逝世的消息自那台客厅里新换的大屏幕液晶电视里播出,主持人面无表情拿着话筒,继而是镁光灯不断闪烁在一脸倦容的得病女星身上,那时候,这一切都让她深觉离自己遥远,该吃吃该睡睡,即使那些个专家在电视里面的滔滔不绝说女性疾病的防治知识,她是有所耳闻但也不曾照做。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书叫什么名字,但有一句话于她来说印象深刻,记得当时她还细细玩味了一番——昔日笑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她有过的惊鸿一瞥的担心自己的乳房,如今却都已到眼前来了,这多可悲。
  是在疼痛难忍的那段时间,她深怕自己会死在一个丈夫常年不回家,儿子长年累月不打电话回来的空洞房子里。不得已才自己一个人辗转乘车去检查,刚看到检查的结果,她几乎要昏阙,但没有人来给她怀疑甚至证实这个检查的结果是假的,所以她只能接受,如今紧握在手中,已是经过很久的思虑才做下的决定,告诉韩耀俊以便有个人来给她准备身后事。这么多年来的冷战她已然孤独至疲惫,但想不到自己的情绪还是这般难以控制,见到韩耀俊还是忍不住恶言相向,这该是多少年才积累起来的怨。
  “我今天回来不是听你骂我的,是你说电话里有点急事,所以我——”
  “是我说有急事你才回家是吧?我没急事你都不会来是吧?那你说这还是不是你家啊?前些年你不是说要离婚吗?那好,我现在可以成全你了,我还真不是你,我这个人不想拖累别人,你瞧瞧你做的好事,人家一姑娘跟着你容易吗?名分也没一个,你们这坨臭男人,霸占一个光鲜的大家庭还出去勾搭人家小姑娘!你说你们该不该遭雷劈?得乳腺癌的应该是你们才是!”
  没待韩耀俊说完,赵守环立马掐断他的话柄,但自己说着也不由咳嗽,似是被口水呛到一样滑稽,一边流泪一边指着韩耀俊,但说不出话来。
  韩耀俊一脸的无奈,他已经不想再争辩,这么多年来他承认自己是犯过一次错,还被赵守环抓住了把柄,他都认栽,在赵守环那里简直是争辩无门,她认定的东西你再怎么解释都成了狡辩。这些年,他也尽量避免去触碰可以致使赵守环发疯的脑子里那根弦,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话在当下很是流行,他也曾思考过这件接近于浪漫的事儿,可怎么也回不去当初相遇的美感,为什么是她偏偏就是她而不是别人?他至今想想便觉得可笑。
  她大病在前,他更无意争辩,只想安安静静讨论整件事情的经过?生病的经过也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但起码要聊聊以后,安慰一下她。
  “这样,我承认我是犯过错,但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我们先讨论一下你的病情好吧?我们先把病给治好你再拿出力气伤害我也可以。”韩耀俊一边说着语气渐渐变小,他看到赵守环咂嘴巴,“啧啧”声走进来,没有一丝病人该有的样子,她此时更像被激怒的猛兽。
  “讨论我的病情?韩耀俊你莫不是傻了吧?你是谁啊?你是大医生呢?你来讨论我的病情?你不害臊呢?我今天主要是通知你来说完这件事就说我的遗嘱问题,你别想东想西,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我会把所有该签的手续都签了再去。但我下去阴曹地府我也会在下面天天烧香拜佛祈祷你和你的狐狸精能赶快下来,当然,前提是真有阴曹地府。”赵守环恶言相向,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叫韩耀俊回来之前她是犹豫了很久的,总感觉自己很无助,但又不愿让韩耀俊看到自己的脆弱,本来已经跟自己妥协了,待他回来一切好好商量,想不到,对于韩耀俊她自己内心还有那么多嗔怨,与不舍。
  据说做完手术头发会掉光,人也一下子变得苍老,她不愿韩耀俊看到那样的她,即使他可能已经对她的形象没有一丝在乎,她也绝不愿意,只想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把手术给做了,是生是死看上天的安排。
  韩耀俊一直定睛看着她,渐渐开始觉得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不可思议,叹了口气,“你先平静一下我们再来讨论你的事情。乳房疾病我有听说,没你说的那么恐怖,说死就死,你别吓自己。”
  韩耀俊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眼镜便走回房间,窗外的天色已晚,赵守环看着韩耀俊带上门,整个人的身体形同全被抽光力气,颓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