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提前通知,麦筱君便轻轻按响韩家老式楼层的铁门新安装的门铃,张璇在一旁仰头,小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止不住的好奇:“妈妈,原来我还有外婆的呀?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以前怎么就不告诉我呢?外婆跟奶奶是不是都一样的恐怖?”扎着小羊角辫子的头微微扬起,很是忐忑不安。
  在等人来开门的空档,麦筱君不由看一眼张璇,突然感到满心的愧疚,竟让她这样小的年纪便觉得周围人这般的令她感到不安与害怕。赵守环与自己婆婆哪个才更可怖些?她说不上,若并非有比较她该也不会再回来——抑或即便回来也并非在此时,她只想换个环境歇歇,找个借口别去张家拜年。仅此而已。
  小时候的阴影其实还在,到底谁更恐怖些?但她绝不会对张璇说,只在寒风中笑笑:“怎么就恐怖了?她们又不是灰太狼,你也不是喜洋洋,她不会想着吃你的,别怕,外婆不是奶奶,外婆——”麦筱君突然缄口不语,变得沉默,没待张璇开口,门突然开了,是二十厘米左右的小缝,韩耀俊睡眼朦胧的眼睛半眯着,探头看了眼前麦筱君母女半天,顿时满脸的疑惑,似是一时认不出。
  眼前的女子已然长大,有成熟的韵味,长外套下的身材高挑匀称,脸上没任何瑕疵,化着淡妆,但刘海有些不整齐,被冬日早晨的风吹散自然耸拉在细长的眼角旁,有风尘仆仆的味儿,身体凑到前面,嘴角几近颤抖叫了声:“舅舅。”声音很小,一出声便被风吹走。
  韩耀俊此时身体明显的往后一仰,是吃惊的表情,再看一眼张璇,小孩子也瞪着圆圆的黑眼睛骨碌在他身上转动。
  门缝被拉大了些,“筱君?你是筱君?”韩耀俊整个人完全出现在麦筱君母女的视线中,穿着棉条纹睡衣的身体看起来还是那般壮实,岁月在他身上并不见痕迹,若真说有,似是那双眼没了从前的锋利,不知是否因为天光昏暗的缘故,麦筱君是这么想的。
  韩耀俊一问完,她便感觉到喉咙似是有硬物哽住,声音都发不出,脸上竟然滑下泪水,只能点头如捣蒜,以作答应。看得张璇很是困惑,不断摇麦筱君空着的右手。她感到害怕,毕竟眼前的男人让她妈妈哭了。
  “快快快,快进来,别在外面了,风大。”韩耀俊一阵手忙脚乱把门打开,夺过麦筱君手里的行李物什,推着她进去。麦筱君被他推着,进入了这个一度让她怀念但又不敢回来的家,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她儿时的身影。站在门口打量着昏暗台灯下的一切,所有熟悉的感觉迎面涌来,内心里说不出的味道,她只觉想哭,愣着不动,只默默地看着眼前熟悉的物什,一切都没变。一如从前,那墙上还挂着舅舅送她的山水画,想不到还在,看着似是细心保护好的。
  一阵拖鞋声惊醒了麦筱君的回忆,“啪”的一声,灯的开关被打开,屋内突然变得敞亮如白昼,循着拖鞋声看去,一个戴着棉帽子的女人穿着睡衣在韩耀俊的搀扶下迎面走来,很急切的样子,韩耀俊本可不扶赵守环,但像是怕她过于激动才如此的下意识,形同扶着一个病重将死的病人。
  见到赵守环,麦筱君明显的吃惊,不知道从前风风火火,走路似是脚下生风的她竟会是这般的孱弱,背因为伤口的痛半佝偻着,在灯光下看着,脸色惨白,眉头因激动扭成一团,她竟变成这样了?麦筱君不由在心里惊叹。似是隐约中还有一丝心痛,本是知道她生病,但没想到能病成这样,脸上毫无从前尖刻情绪的棱角。
  “舅,舅妈。”麦筱君终究还是喊出来了,这一声在她心里早就酝酿很久,声线的形态她想过多种可能,但最多的无非是怯弱的,而现在竟带着哭腔。
  赵守环点头,迎面走来,拉住麦筱君戴着手袜的双手,隔着手袜也能感受到赵守环双手的冰凉,一如从前,那时候她忘记因为什么原因被赵守环刮过一巴掌,手刚下去的时候也是这般冰凉。而后才感觉到火辣的疼痛。
  “来了就好,筱君,来了就好。”她明显也流泪,该是想不到是筱君主动招呼的她,继而转身快速道:“怎么还不去烧水泡茶煮早餐。叫小东起床。”韩耀俊听后似恍然大悟般往韩以东房间走去,走过张璇身边时还不忘摸一下她丝一般的头发,麦筱君此时才注意,韩耀俊头上也长了稀落白发,原来终归还是敌不过岁月的。
  “快坐,快坐,这一路恐怕冷坏了吧?来来来。”赵守环强拉着麦筱君到沙发上坐下后像是才发觉一直牵着麦筱君手不放的张璇,脸上顿时形同绽开的花,笑开了,“这是旋儿吧?以东一直提,来旋儿,坐下,快坐下,哎,孩子也该累了,坐的夜班车吧?这么早过来。”赵守环说话有些小心翼翼,本想形同母亲嗔怪女儿,但又不敢这般亲密。张璇往麦筱君身边躲了躲,似是有防备,让赵守环一阵不明所以的尴尬。麦筱君笑笑,似是有些抱歉。她来之前从没和张璇说过关于赵守环的任何话,本该说的,至少让孩子不要有这般陌生的戒心。
  “昨天已经过来的,去了一趟外婆家,白天里订不到座位,只好坐夜班车,没事的,我们都在车上睡过了,不累,只是来的时候没给你们电话……”
  “没事,没事,来了就好。”赵守环说着便听到韩以东房门打开的声音,韩以东也是睡眼朦胧往她们身边走来,他倒是没惊讶,昨晚麦筱君来之前早给他打过电话,倒是不知道她这么早就到了,他明明叮嘱她要是差不多到了定要给他打电话,但他没接到电话。
  “不是说差不多到了就给我电话么?我昨晚等着就睡着了,你电话都不打。”韩以东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摸摸张璇的头。
  想不到张璇一把躲开:“妈妈明明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你关机。”该是发现周围气氛的融洽,张璇大胆了些,说完还看一眼赵守环,似在测探她反应。
  “你也真是的,肯定是把手机玩到没电了,这小子,经常打电话关机,你什么时候能留个神啊?”赵守环说着起身过去拍了一下韩以东的头,韩以东一副无奈的样子惹得张璇一阵吃吃的笑,她终于放下戒备。
  “舅妈,你,你身体怎样?”麦筱君在韩以东和张璇挤眉弄眼的当儿终于还是问出口,她有些懊恼那天没答应韩以东回来。
  “没事,做完手术没事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来的福气,医生说术后反应不错,倒是你,筱君,这么些年不见,你脸上怎么像是没什么肉,瘦了。”赵守环这么一说明显是跟从前比较,那时候的麦筱君脸上胖嘟嘟的,虽说她不胖但是气色红润,不似现在脸上形同被刀削过一样瘦,虽化着淡妆,还是掩饰不住满脸的疲惫,这种疲惫不想只是坐夜班车造成的。
  “是啊,姐,我发觉你瘦了,才几天不见。”韩以东停止和张璇玩,关切地看着麦筱君。隐约中有些心痛,他忘不了那天她的哭腔。
  “没有,过年的时候有些忙,昨天去外婆家也没休息,有点想外婆了——心情可能就受影响吧。”
  赵守环此时倒像是明白了,有些尴尬,毕竟从前虽过去,若非失忆,那感觉还是残存的,她对麦筱君的愧疚,终究放不开,心下悄悄叹了口气,麦筱君眼尖,见她眼睛低垂,便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坐下,拥着她肩膀,赵守环倒像是受宠若惊般愣着看麦筱君。
  “舅妈,我想让旋儿叫你外婆可以吗?我也不知道这些辈分的东西,反正我不是你家的亲戚,我想叫你妈,不想叫你舅妈了,我想有个婆家。”麦筱君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出在车上想了一个晚上的话,这个决定的产生不无原因,她真希望有个可以在自己烦忧的时候停靠的婆家。她知道赵守环已经在为自己过去的行为懊恼,她试图原谅赵守环,这该是最好的方式,她要传递的信息,无非如此,过去的便让它随风,我们是一家人。
  赵守环吃惊是在意料之中的,但麦筱君没想到她竟然哭了。刚开始是流泪,后来哭得竭斯底里,倒在麦筱君怀里,韩以东看到后倒笑了,他一直期待的场景终于出现,张璇的小脸却写满不解,但也明显觉察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便放肆开来,“外婆,外婆,别哭。”
  赵守环抬头,眼神温和看着张璇,笑中有泪,她不由开始对生活感恩,也不知道自己何处修来的福气,多了一个女儿不说还多了一个孙女,不由朝着厨房忙活的韩耀俊扯嗓子喊道:“她外公啊,你这早餐做好了吗?”
  韩耀俊该只听到后半句,忙大声回答:“快了快了,叫筱君她们先洗洗脸,以东过来提热水出去。”
  众人皆笑,韩以东马上起来走进厨房。
  天光开始大亮,新年的第七天,外头今天该也是人头涌动购置探亲的过年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