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柳莘见家里亮着灯,她忽然感到害怕,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方然——安慰他?会伤他的自尊;鼓励他?这好像违背我的心愿……她干脆坐到不远处的花坛内,反复假设见到方然后该说什么话。
夜色越发浓了,等她从深思中惊醒,她惊讶地发现方然拿着根烟在望着她,“什,什么时候来的?”方然没有回答她的话,他把烟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几下,“不回去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微低着头,脸上露出落寞但倔强的神情。柳莘心底的母性被唤了出来,眼前的男人可是她爱的男人,她走过去紧紧地挽着他,“回去,怎么不回去?”末了她还踮起脚亲了下他。他真高,她暗想,可能就是这篮球健将的身材吸引了自己吧。
回到屋,她睃了眼茶几,烟灰缸里厚厚地堆满了没抽完的香烟,显然方然也在为怎么跟她解释苦恼着。
“柳莘,我。”
柳莘抬手盖在他的唇上,“别解释,方然,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我相信你。”她看见他眼里的忧郁一下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释然。她有些难过,才那些话不是她想说的,或许这就是善意的谎言。“不过,方然,以后除了晚上,你都不要再去售楼部。”方然的脸色大变,他甩掉她挽着他的手,往后倒退了几步,他的眼里全是痛苦,甚至隐隐有了泪光。“你别以为我是嫌弃你。”说完柳莘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嘴唇一下,“是,是张经理说最近某些业务员的心在外面,没有在售楼上,规定上班时间不准家属或者亲戚朋友、同学去售楼部,除非这些人是来买房。”她为自己的随机应变感到得意,她轻松地耸耸肩,“当然这不是说我,是说那个每天有宝马接送的。”这话让刚恢复神态的方然又紧紧地皱起眉头。她心疼了,走过去靠进他怀里,温柔而细心地帮他揉开了眉结,“我爱你。”
一滴泪那么突然而震撼地滴落下来,方然闭下眼睛把其他的泪强逼了回去,“柳莘,我发誓有一天我也会开着宝马去接你。”柳莘笑了,幸福而又充满向往地点点头。
因着那晚慕容芊芊自傲的态度,当然也有方然的原因,加上柳莘的业绩越做越好,张经理在大会小会上都点名表扬她,所以,柳莘虽然在表面上还是和慕容芊芊热情地打招呼,内心却是不想再和她有什么来往。慕容芊芊却似乎不知道她的改变,有什么事总是大呼小叫地点了名让她去做,这让柳莘越发不快活,只想着哪天自己做了经理就不再甩她,也因此当慕容芊芊再次因为客户和别的业务员吵起来的时候,她找了个借口逃出了售楼部。
张经理挺生气地把当事人叫进办公室去训斥,这次事情挺严重的,因为她们吵架的时候正好公司的李副总带着朋友来看房。几乎是副总前脚刚走,跟慕容芊芊吵架的业务员后脚就接到办公室的通知,立刻去水月轩报到。
“你过来。”张经理指指柳莘这边,柳莘惊出了一身冷汗,试探性地指下自己的鼻子,张经理已经不耐烦地直接叫她的名字:“柳莘,你过来。”柳莘的脸一阵发白,她快速地检视了下这周接待客户的情况,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差错,难道是为了芊芊的事?我没参与啊,她心怀忐忑地走进经理办公室。
“关门。”张经理盯着她,“柳莘,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进来吗?”柳莘心里直嘀咕,我要是知道我就是神仙了。“这次慕容芊芊吵架你没有参加非常好,你不要跟她一样,她不是有那个。”张经理不屑地撇撇嘴,“你不一样,我当初看好你才把你要过来,你也没让我失望,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做得好,下个项目我还会带上你,如果你还是跟谁谁掺和在一起,别怪我丑话说在前面,好了,出去吧。”
柳莘的心里刮起了六七级的台风,张经理话中的意思似乎很不喜欢芊芊,不是迫不得已她似乎都不愿意她呆在这个项目,芊芊到底什么来头?还有,她心底掠过悸动,是张经理把我要到这项目来的?不是慕容芊芊的力量?我该相信她们哪个?或许,跟她们俩都没有关系,只是公司分配无意中把我分到这……她越想越摸不着头脑,心情不觉沉重起来。
“柳莘,你过来。”
售楼部所有的人全望向她,柳莘有些尴尬地看眼叫完她就朝大门口走去的慕容芊芊,自嘲地耸耸肩,“我成香馍馍了。”
“刚才你为什么不帮我?”慕容芊芊劈头的一句让柳莘很不舒服,她心想你抢别人的客户我没帮着揭露就够对得住你了,再说了,谁规定我非要帮你?我又不是你的佣人。这个想法让她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她拿我当佣人?“才张经理叫你去做什么?说话啊。”柳莘心里的不满在膨胀,她努力压制在腾腾往上窜的怒火,平静了声音说:“没说什么,就说我这周没有上周成交的多,要我加油。”慕容芊芊的脸色好看了些,她忽然窜到她的跟前,附在她耳边说:“别跟张经理她们一伙搅在一起,没好下场的,你看着吧。”
柳莘很不喜欢她这样贴近自己,可是她不想丢掉这份工作,所以她强忍着内心的反胃听她说完。她注意到慕容芊芊用了一个很特别的词:张经理她们一伙,言下之意就是张经理那边还有几个人?她陡然想起那个副总就是主持面试的那个女人,而且这次来就直接去了经理办公室,难道副总也是张经理他们一伙里的?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经理怎么可能就成伙,多半是以那个副总为头,然后和慕容芊芊这派,她想起培训课上总经理和慕容芊芊间的暧昧,派系斗争?她头皮一阵发麻。
方然很认真地听她说完了所有的事情,包括她的猜测,他的脸变得异常严肃,“柳莘,你还记得我们学校系里的两名老师吗?楚老师喜欢的就是学生会主席,刘老师喜欢的就是团支书,而像我这两边都不挨的,根本就进不了学生会。”他伸手去摸烟,可是望眼柳莘他又收回手。“你抽吧,继续说。”方然愣了下,然后洒脱地一笑,“没关系,我还忍得住。”他似乎在整理思绪,眉头拧成了个川字,柳莘忙给他揉开,“别老皱眉,皱多了容易变老。”方然亲下她,“真是我的好老婆。”见她嘴角往上扬,微嗔地打过来,他接住她的粉拳,并顺势握着,“那个什么芊芊,我看也就是会抢客户,实际能力怕是不怎么样。要知道现在都是人带人,你跟的这个人上去了,你才有可能上去;你跟的这个人是滩稀泥,你再对他忠心,他也不可能让你爬到他头上去吧。”柳莘吃惊地看着他,她完全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极有见解的话来。
方然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其实这番话是今天上午管销售的吕副总跟他说的。副总先夸他业务水平高,然后才说上面那番话的,最后副总以公司的名义通知他,由于他的业务水平已经达到破格提拔的要求,所以公司决定把他调到某个组去做组长。本来他还心情激动、一再对副总表示感激,出了副总办公室去办公室报到碰到以前在他们那个组的公子哥才知道,那个组的销售业绩在公司排名倒数第三,他的心就凉了半截,回来的时候跟柳莘提都没提。现在听柳莘说起售楼部的事,他才明白副总说的稀泥是指他原来呆的那个组的组长。或许,他还暗示我跟他吧,方然想想很有可能,心里忽然涌起股惆怅,不由得怀念起在学校读书时的那份单纯。
和柳莘的这次谈话让方然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的组带上去,至于带到什么程度他心里没有底,所以第二天上班他没有直接去他们公司在A超市内设的专柜,而是去四周转了转,看了看。转了一圈、大概看了下后,他有些纳闷了,这个超市进进出出的人虽然比不上他之前呆的那个地方,可是人流量,特别是女人的数量很可观,为什么业绩会那么差?他记得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如果硬件没有问题,那就是人有问题。”他不禁露出苦笑,如果真是人有问题,他一个刚进公司三四个月的后来小辈能管得下那些老油条吗?
“大不了,我自己做业务。”他暗咬下牙,先是慢走几步,接着快走,到最后是小跑着到了长久厨具专柜。专柜前没有一个人,这虽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还是让他很恼火,他头一天来当头就给他来下马威吗?他熟练地从袋中掏出围裙系上,从货柜的底格里找出零散的、简易组装柜的部件开始组装推销台。把推销台装好,他擦把汗,从柜架上找了几把切菜的刀摆上。
一个二十出头、看上去懒洋洋的年青人走过来问:“伙计,新来的?”方然以为是隔壁专柜的,冲年青人笑笑,点点头。“不用这么卖力,今天秋哥休息,你就是摆一天也没人买。”年青人边说边从底格扯出件灰蒙蒙的围裙,方然盯着围裙上“长久”两个字,眼睛眯了起来,“你也是长久的?”年青人点点头,“只有我这没文凭没本事的才呆长久。”方然没有接话,他算是有点明白这的业绩为什么会差了,“秋哥是谁?”他心想干脆摸清了,再表明自己的身份也不迟。
“你不知道?”年青人准备系上围裙,可是他立刻一把扯下来,“今天就我们俩,懒得系这丑八怪。”见方然盯着他,他耸耸肩,“反正没人看,系也白系。”
“秋哥是谁?”方然不得不再次问。年青人摸出烟冲方然扬了扬,方然摇摇头,他就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根,“秋哥是我们这的顶梁柱,没有他,我们组别说任务,怕是要吃鸭蛋了。”方然的心往下一沉,他现在不知道该不该表明自己的身份。“听说今天来个新组长,据说业务做得马马虎虎,秋哥说他是三月的蚱蜢就只能显摆那么一时,到了咱这,一样吃不了兜着走。”怒火从心底一下窜上来,方然冷笑了声,“是吗?我看谁是三月的蚱蜢?”
年青人吓了一跳,嘴上的烟差点掉下来,幸好他手疾眼快地接住了。他尴尬地干笑了两声,“莫非您就是新来的组长?”方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手中还在袅袅飘着青烟的香烟,年青人慌忙把烟踩了,扔到垃圾箱里。“我,我姓李,李冬,你叫我小李好了。”
方然皱紧眉头,过了两分钟才说:“今天放你一天假,你回家吧。”他不想有这么个看上去像混混的人呆在这,让客户看一眼就换地方,另外他也想一个人试下能不能销售。李冬不敢相信、甚至是严重怀疑地看着方然问:“组长,您开玩笑吧?”他哭丧着脸哀求说:“我就初中文化,您行行好,不要辞退我。”
这话让方然打了个冷噤,如果销售业绩上不去,公司会不会辞退我?要是没了工作,柳莘会怎么看我?她会不会认为我是个没用的男人?他第一次感到作为男人的压力和艰难,“没开玩笑,你走吧。”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在这开始新的尝试。
等李冬离开了约十分钟,他立刻选了几把轻巧、外型美观的菜刀插到围裙的口袋里。他没有像以往推销员那样在推销台上切胡萝卜丝什么的招徕客户,而是直接去到负一楼的生鲜区,在那里他很快找到了他的销售目标。
“大姐,这么早买菜啊?女人真是不容易,忙了工作还得买菜做饭、顾家里。”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正在挑选猪肉,她疑惑地瞅眼方然,低头继续挑她的,末了她捡起一块肉递给肉类销售员,“称下。”
“大姐是准备熬汤吧?后腿肉松、鲜,熬的汤香。”方然手脚俐落地从一堆肉中捡出几块,“这是前腿肉,肉嫩切片切丝,或者熬粥比较好吃。”这是方然在原来那个超市请卖肉的师傅吃了两顿饭、喝了三瓶邵阳大后学来的。
中年女人吃惊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可是也仅仅是犹豫一小会,她从他挑的几块肉中捡出一块瘦肉比较多的,“称这块。”转头她望眼方然围裙里插的菜刀说:“小伙子,推销菜刀啊,我家里有,不需要。”
方然没有气馁,“大姐家的菜刀是拆骨的吧?”他挑出把菜刀,“像这种边口薄而利的是切片或切丝的。”他拿出另外一把,“这把边口比较厚是切带腱绊的,还有这把……”这是方然耗了一包白沙烟,跟游街串巷叫着“磨剪子呢,锵菜刀”的老头聊了一上午学来的,本来他还想再学点,可惜那老头贼精,见他一个劲地问,挑起担子去了别的地方。
中年女人好奇地问他要过他最先推荐的那把,“唔,挺轻的,多少钱一把?”
成功地把菜刀推销了出去,方然的眼睛不觉有点润,万事开头难,他已经过了。他慢慢地朝电梯的方向走去,他知道他该再接再励地继续推销,可是突然涌上来的羞涩让他感觉这样去游说别人实在有点难堪,他心想我还是去调整会再来。这之后方然又试着推销了几次,可是只有一次成功,他有些灰心,回到专柜时就有点闷闷不乐。
“挺厉害的嘛,一天就销了两把。”边上鸿泰专柜的推销员羡慕地说。这让方然精神一振,这是个新地方,我怎么能拿原来的地方来比?他心想反正柳莘已经知道了我在做什么,索性等六点下班的高峰期再去推销下,这样在柳莘面前也说得起话些。
等他又成功地推销两把菜刀出去,再把推销台收起来、把专柜的东西整理好,已经七点半了,可是他的心情是愉悦的,他给柳莘打电话说今天业务繁忙,干脆晚饭一起在外面吃好了,柳莘似乎也为他高兴,答应的声音特别的清脆和响亮。
“柳莘。”
“方然。”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说话,方然微微一笑,拿过茶壶把两人的碗和筷子烫了下,“你说吧。”烫完碗筷,他给两人的茶杯各添了点茶。
“方然,我今天成交了一套,是我们那目前卖的最大的一套!一百七十多个平方呢,七八十万呢,他们真有钱。”柳莘高兴地喝口水,“经理说准备这个月报我为优秀业务员,那样除了三千多的提成,我还有四百块钱的奖金,就可以给你买条金利来的领带,还有领夹,你那条也太旧了。”方然沉默了,除了难堪,他还有种耻辱感,他一天努力推销菜刀也不过拿几十块钱的提成,比起柳莘的来简直就是小炒碰到了满汉全席,他暗自庆幸没有先开口说自己的事。
这天晚上他意外地失眠了,等柳莘安然进入梦乡后,他轻手轻脚地披件衣服走到外面的客厅里,点燃了根烟。痛苦狠狠地揪着他每根骄傲的神经,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大方和洒脱,他在意柳莘比他赚的钱多,他从心底不愿意柳莘比他强,他认为女人就该男人养着、呵护着,可是现在……男人啊,如果没有了赖以维持优越感的东西,还谈什么自尊?还算是什么男人?他无限感概、又无限悲哀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