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知道自己消瘦得厉害,憔悴得厉害,胡子拉渣得厉害,可是这如果能让柳莘回来,或者减轻内心的痛苦,他为什么不这样做,而非得人前人后装没事人的样?他是人,不是神。每天他机械地上班,然后下班,饿了泡包方便面,不饿就熬着从中央电视台跳到各地方台看球赛,直到天亮发白,洗把脸他又去上班。或许生命的意义正是在这轮回中,当然此刻的方然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不该如此折磨自己,他也明白自己这样是希望有一天柳莘回来了,见到他如此痛苦会有所感动,但是,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柳莘没有回来,而他,还得继续活下去。
“方然,今晚我请你喝酒。”李立突然相邀让方然吃了一惊,他想拒绝,可是内心的愤懑和压抑让他忽然想找个人好好说说,所以他踌躇了会,答应了。
酒瓶盖被“嘭”地撬开后,一股白色的泡沫冲出来,溅了方然满手都是,方然像是没看见,抓过酒瓶吹了一口。“作践自己也该有个头。”李立一句话说得方然变了脸,不错,他是作践自己,这又怎么了?他高兴,他愿意这样,李立他管得着吗?
李立说话的时节一直看着酒瓶,就像上面刻有什么让他心动和神往的东西,“知道我这经理是怎么来的吗?”原来他请那个吕副总吃饭,泡脚,做按摩,“那都什么事?恶心得我自己都想吐!”李立扬扬手中的酒瓶,“有时我真TMD想用这酒瓶砸了那王八蛋的头,凭什么我要用我的血汗钱去供他吃,供他喝?我TMD贱啊?”一个贱字骂进了方然的心底,他现在不就是贱么?明知道柳莘已经抛弃他投到别人的怀抱里,他还为她这样糟蹋自己,他就是贱!他猛然把酒瓶颈往桌上一磕,反手用那最尖的一块在自己左手上划了一下,“我要是再作践自己,我就废了这只左手!”李立一直看着,这时伸过手把他手中的破酒瓶抢过来扔到垃圾桶里,“男人就该有男人样,能屈能伸,能忍能跳!”方然笑了,拍拍他的肩,“兄弟,没错!”回家时他先去了理发店,把头发剪得只剩下点根根,却留下了胡子,所谓经一事长一智,他得留个见证。
因为毕业没地方打球,方然有了点肚腩腩,这一消瘦,人整个显得格外修长起来,超市里好几个售货员MM没事就来他这闲逛,外带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方然没有拒绝,他此刻内心空虚得跟西伯利亚的沙漠样,需要倾吐,需要安慰,需要鼓励,但是他也仅仅只是随口答几句,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在内心没有腾空的情况下,不会贸然去接受另一份爱情,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临时的、替补性的爱情来疗伤。
李立旁观了几天,忍不住劝道:“别那么固执,将就点吧,方然,现在的社会很现实,女人就更现实,不可能跟读书那会比,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方然心里很不认同他的话,可是知道他是好意,笑着擂了他一拳,“看着好你就上,不用顾忌我。”李立被他说得笑起来,“什么叫看着好就上?赫赫,又不是灾区来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明白方然的意思,耸耸肩不再劝他,不过两人的关系渐渐好起来,有时相约一起喝酒,一起看电视,日子过得也还自在。
相较之下,柳莘虽然没有他们过得自在,却要奢侈得多——上下班张秋不来接她就打的;以前她常说不爱戴钯金、铂金什么的,现在只要是张秋给她买的,她都会马上戴上,女为悦己者容,这很正常。售楼部的几个自然是羡慕不已,小艾就更别说了,总说柳莘命好。柳莘初时听到笑下,然后忘了,等后面发现小艾确实是有感而发,她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张秋对她好是好,可从来不带她去见他的朋友,或许是时候未到吧,柳莘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自从有那事后,张秋俨然是她的主人,对,就是这感觉,她去哪都得先向他汇报,他已经不下四次地要求她辞掉工作,在家做个宅女,如果是跟方然那会,柳莘会当这是在宠她、爱她,可现在张秋这么要求,她不知怎么就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好像自己是只金丝雀样,“那我还有什么自由?还有什么乐趣?”她有点惊讶,她从来没有想过上班或者打工有什么乐趣,现在想来,上班至少还有个交往,真呆在家里,那就是与世隔绝了,所以她嘴上没有拒绝张秋,心里已经直接当掉了,每天照样上自己的班。
慕容芊芊笑嘻嘻地跑进来,脸上的快乐和满足叫人嫉妒,“两个星期没见,想我没?”柳莘愣了下,两个星期?她下意识地溜眼主管,她有两个星期没有惦记那个位置了?她离开方然有这么久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在想什么?说话啊。”芊芊不满地掐了她一把。柳莘蹦起来,“干嘛?掐得很疼,知不知道?”芊芊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反抗,甚至说出这样刷面子的话,脸色一沉,她迅速地瞄眼主管那边,强压下心底的不快说:“今天超市打特价,你陪我去!”超市?柳莘的脸都绿了,她果断地拒绝了这个提议,“不去。”慕容芊芊整张脸都黑了,柳莘心里敲起了警钟,现在先不说张秋那,就为了这份工作她都不能得罪她,“是这样的,张哥有个朋友过生日,昨晚就说好去的,要不明天再去?”芊芊的脸色这才好看点,她摇摇头,“算了,下次再说吧。”她没说“先走了”之类的套话,说完就走了。
“你得罪她了。”
柳莘扭头看,是主管,心里有些吃惊,连主管都这么说,看来她是真的得罪她了,她心里一转,“也没什么大不了,请她搓一顿就摆平了,倒是主管,她怎么会说这话?她为什么说这话?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想着,脸上露出无奈,说:“这也没办法,张哥说一定要去,只有改天再赔罪了,谢谢你。”最后边的谢谢显得那么虚伪,可总比不说好,至少主管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下班回家,柳莘习惯地拿出这事跟张秋讨论,张秋摸摸她的头发,不以为然地说:“傻瓜,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还是阶级斗争那会?现在只要是能赚钱的路,别说仇敌,就是杀父仇人都可以合作。”柳莘不知怎么就感觉他那一摸像是在摸宠物样的,加上他开口就骂她是傻瓜,心里很不快活,一边甩开他搭在她肩上的手,一边站起身,“就你能,别人都是傻瓜。”张秋是洞庭湖的老麻雀,柳莘这么一发火,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当下嘿嘿一笑,说:“得,今晚我们去蟹湖城吃蟹,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老奸巨滑。”柳莘一听心里大喜,张秋要带她去见他的朋友,是不是已经接受她,并且准备长期下去?“记住,你只管吃,不要说话。”张秋的一番交代把柳莘的兴奋浇熄了大半,不过万事开头难,这毕竟是走出去的第一步,所以她很快调整过来,高高兴兴地跟着张秋去了蟹湖城。
到了蟹湖城二楼天字二号,一个胖胖的、四十好几的中年男人已经坐在里面。柳莘注意到他近脑门的地方有点秃顶,“他为什么不戴顶假发遮掩下?按说他们有钱人不差这点钱。”她正想着,胖男人已经笑嘻嘻地从到头脚把她看了个透底,“哎哟,张哥改吃嫩草了。”张秋也不生气,笑着接口道:“还不是跟你李兄学的。”他说着轻带了柳莘一下,柳莘再不高兴,这时也不好拉下脸,勉强冲那胖男人笑了笑。胖男人竖起了大拇指,“不错,挺纯的。”张秋坐到他身边,又指指边上的位置,柳莘只好过去坐了。“嘿嘿,现在纯的怕只有幼儿园有了。”张秋一句话说完,两个男人相视大笑起来,一边的柳莘可满心不是滋味,心想:“这些男人,自个没那么纯,却要求那么高,不就是有几个钱吗?”她思及自己,心下黯然,她又好到哪里,还不是一样成了钱的奴隶。
接下来两个男人像是在闲聊,那胖男人说他出一百万垫底,先把局面打开,要张秋去找他在教育局的朋友好好说说,在学校里派个宣传单什么的,然后他再到那几个学校去布点,做点现场宣传,赢了利两人对半分;见张秋光笑没什么动静,他改口说先出一百五十万。柳莘听得心头大动,这没出一分钱还有钱分,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她忍不住瞧了胖子一眼。胖男人眼尖早瞅见了,就说张秋,你看你的妞都动心了,可见这方案是可行的。张秋没吱声,扫了柳莘一眼。柳莘心里正纳闷胖子怎么拿她说事,见张秋望来,低下头去吃她的蟹,只当作没听见,没看见。
张秋笑了,说李兄,难得一起吃饭,我敬你一杯,他说着真干了一杯,胖男人笑咪咪地看着他喝完,说你张兄开口有什么不好商量的,他加到了一百六十万。柳莘在一边听着,心想:“有钱人就是有钱人,一开口就是十万十万的加,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十万啊?”她心里就有些烦躁起来,直恨不能就离开这,眼不见为净。好在张秋也有这个意思,酒过三巡,两人就告辞了。
“刚才要换作是你,早答应了吧?”张秋方向盘一转,开出了蟹湖城。柳莘没有答话,张秋那话中之意不就是说她是笨蛋会答应,他聪明所以没答应吗?她看向窗外,她实在讨厌这种被踩在脚底的谈话方式。“如果真是有利可图,他为什么不一个人吃下,偏要拉上我?天上会掉馅饼吗?多半是哪个环节被卡住了,想我做这个冤大头,哼。”张秋瞄眼她,见她还是爱理不理的,把嘴一闭也不说了。柳莘其实一直都在听,见他不说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前面,猜他在等自己追问,心想:“我干嘛给他得意的机会?说是给我见识什么老奸巨滑,不就是显摆他自己吗?却还拿了我去做陪衬。”她越想越不舒服,干脆把眼睛一闭,靠在座椅上休息。
张秋被惹火了,猛然一踩刹车,“下车!要睡觉回家睡去。”血一下冲到脑门顶,柳莘气个半死,也不看张秋,打开车门,真下了车。“关门!”柳莘这下也火了,恨恨地瞪了张秋一眼,转身拦了辆的士走了。
眼泪在打开的士门的那瞬间似冲破堤坝的水流了出来,“如果是方然,他一定不会这样对我,他也不舍得。”柳莘哭着想着,忽然有了丝悔意。
方然正和李立喝着酒,突然猛打了两个喷嚏,“有人想你了!”李立笑嘻嘻地拿酒瓶顶下他。方然没有接话,他希望那个人想他,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人肯定不会想他,这份清楚是那样烁热,烧得他的心都快成焦炭了,“别开这种玩笑。”他板下脸,没好气地说。李立愣了下,忽而耸耸肩,“不说就不说,只不过,你不要再逃避了,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这道理方然怎么不懂?可惜他是人,这就注定了他会痛苦,会难过,会冲动地想去自杀,“我知道,哥们,谢谢你!”他举起酒瓶,“干!”说完他仰头一口气喝下瓶中所有的酒。不是有李立陪着,他也许真自杀了,所以他心底里庆幸能认识李立——这种感受和几个月前那种反感简直是南辕北辙。或许人在落难时,把脸上那层纱扯破了,才可以用真实的眼光去看人,去交往。
方然没有退掉租的小屋,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心,还在等柳莘回来,尽管那种希望是那样渺茫和不可能,就像今夜,当他歪歪倒倒地走在小径上,他下意识地看了眼三楼的那个窗口,他多希望那里能透出一点亮光来,好照亮他回家的路途,可惜希望终究是希望,那窗口黑漆漆的,像只怪兽蹲在黑夜里,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曾想给柳莘打电话,可是刚拨了两个数字,他马上就按掉了,这样默默的等待或许还有丝希望,他害怕电话那端传来“您拨的是空号”,那样他的梦碎了,心也碎了;有个梦总比没有好,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安慰着自己,好让自己在漫长的黑夜中熬过去,度过去。
他越来越不能忍受黑夜,所以他先是拖着、捱着迟一两个小时回家,到后来超市不关门,他就一直呆在专柜那。等不得不离开时,他也不骑车,也不坐公交车,自己慢悠悠地走回去,虽然这至少花了他近一个半小时,但是走在繁华的都市里,身边有人路过,这种感觉真好。
他的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业绩这个概念,他一门心思只是想说服客户买他手中的刀,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自己的价值,才觉得自己不是一无可取,心底里才有那么点自豪。李立开玩笑说:“你们老总怎么回事,你这么发狠都不重用,也太不长眼了。”方然淡淡笑笑,重不重用对他来说根本就没什么意义,他现在能活着工作已经是个奇迹,是的,人生很多时候是需要奇迹,就像到现在他还奢望着柳莘会主动打电话来。
电话铃尖锐响起来的那会,他以为是幻觉,等发现是柳莘打来的,他的呼吸一下变粗了,“她被抛弃了?想回来了?我该怎么说?”他望着手机骤然感到害怕起来,他希望她是想回来,可是他又害怕她说想回来,他对那天在售楼部外见到的场面还不能完全释怀。
“接电话啊,怎么不接?”李立用力摇下他,见他神情恍惚地望着自己,心里有些明白了,他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抢过手机,“喂!”
方然有那么瞬间错愕,可是他立刻醒悟过来,李立在接柳莘的电话,在接他盼望已久的电话,他几乎是冲过去抢过电话,力气之大差点把李立扑倒。“找我有事?”他正想解释刚才是同事接的电话,就听到那端传来轻微的啜泣声,柳莘在哭?他差点脱口而出“那个王八蛋欺负你了”,幸好这时李立不满地擂了他一下,“老大,我不是你的情敌,用不着下这么重的手吧?”方然一边做个sorry的手势,一边拿起电话向出口那边走去,“怎么了?柳莘,有事吗?”轻微的啜泣变成重重的吸鼻声,“没什么,只是打个电话看你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我吃不好,睡不好,我成天tmd失眠。”但是这话不能对柳莘讲,方然逼自己冷下声音说:“还好,你呢?好吗?工作顺利吗?”他很想问“你们怎么样”,可是嫉妒一下从心尖蹿到了指尖,他下意识地捏紧手机,他还没有大方到祝福爱的女人幸福。柳莘似乎扯了张纸擦下鼻子,“我很好,不早了,拜拜。”
电话那端隐隐传来开门声,“她和他同居了?”仿佛有一把火在胸口燃烧,方然用力举高手机就想砸到地上,可是他犹豫了下,慢慢收回手,他是穷人,没有能力再置新手机。一行热泪夺眶而出,他转身一拳砸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