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行尸走肉一般,他回到了宿舍。这里很简陋,但却是他四年来心灵的巢穴。昏暗的光线里,立于屋舍的中央,内心浑浑然,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红色的中国结,依然挂在书橱上;毛制的小玩偶,斜靠在格子的角落;还有各式各样小巧的饰物——这些都是他们相爱留下的痕迹,记录着这些年来酸酸甜甜的往事。从书橱上拿下一本书,翻了开来,现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情侣,笑得多么灿烂。当时的他,怎么想到会有今日?打开抽屉,翻动里面的物品,找到了一块手表。那是她赠送的生日礼物。昨昔无比珍贵的东西,如今通通成为徒有其华丽外表的废物!
不经意间,在稍显杂乱的抽屉里面,他看见了一条红色的带子,被零碎的物品压在了底部。他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物品移开,把带子抽了出来,原来是一条用塑料仿制的玉兰花项链,洁白中透着翠碧,圆润的表面沾染着柔和的光泽。
他把项链捧在手心,默默地凝望,目光慢慢地晕开,将其轻轻柔柔地溶解在当中。
如果当初选择坚持,再续七年之缘,结局将是另外一副模样。但是……
命运卷轴已然展开,篇章写就,笔力遒劲,油清墨明,再无更改之理。
她是否还是原来的模样?这一个疲惫的身躯,是否还能重拾起那天际流云般的昨日情缘?
思绪滔滔而来,杂乱无章,头脑有些发沉。现在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上床落枕,闭上眼睛,随即忘却了烦恼。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了起来,将他从睡梦中吵醒。查看来电,原来是陆文浩打来的。马上接了起来。
“喂,文浩,有事吗?”
“世勇,出来喝一盅,怎么样?”
……
在一家餐厅里面,两个好朋友聚在了一起。
二人落座,酒菜摆了上来。
“我们很久没见了,不是吗?”陆文浩说。
“是啊,自从去年同学聚会之后,差不多有一年了吧。”周世勇道。
“怎么愁眉不展的样子?是否有什么烦心事?”陆文浩从周世勇的脸上觉察到什么。
周世勇摇了摇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有话不要憋着,说出来比较好。我可以做一个泔水桶。”陆文浩注视着他。
周世勇苦笑了两声,说:“我被人抛弃了,就好像那什么的——一个破烂的毛线球!我他妈的感觉自己就是个可怜虫!”
空气凝滞了一下,陆文浩眨了眨眼睛,说:“我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但我知道,能够忍心将你抛弃,那个女的,肯定是有眼无珠。”
周世勇微微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算了吧,伤心的往事,就把它忘了吧。人生总有许多波折,但把目光移向前方,总会看到很多美丽的景色。世上好女孩的多得是,既然她不属于你,那就另择高枝而栖,我们不能因为脱离了任何人而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你说对不对?”陆文浩安慰道。
周世勇细细琢磨了一番,微微颔首,说:“你说得很对,对于这段虚幻的感情,我何必留恋?”
“你这样想就好了。来,我们干一杯吧。”
二人举杯共饮。
饮罢搁盏,陆文浩道:“我们来说一些开心的事情吧——我要告诉你,我们公司啊,去年的营业额预计达到一个亿!”
“哦,是吗?那恭喜你啦!”周世勇由衷地为朋友而高兴。
“今年我们打算在其它城市设立分公司。所有一切都朝着良性的方向发展,到时候公司必定在全国范围内占得一席之地。如果你毕业后有意,可以投靠我们公司。公司正处在蓬勃成长的阶段,需要大量的人才。我可以负责地跟你说,像你这样的人,只要来了,我们必定热忱以待,委以重用,这没得说的!”
“多谢你的盛情,但是我还有另外的打算。不过,要是我实在混不下去了,可以去找你,到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将我往外撅。”周世勇微笑道。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呵呵。好,再干一杯吧。”
二人举杯共酌。
陆文浩把酒杯放在桌上,脸上微红,眼里透出一丝甜蜜:“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知道吗,我打算啊,今年十月份,就和我的女朋友结婚。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参加我的婚礼哦。”
“哦,这么快?”
;“这不是我的本意,只是父母之命难违啊。他们看到别人家的年轻人都结婚抱了孩子,就羡慕得不得了,天天催我赶紧把婚结了,他们好抱孙子。你知道,他们都快五十了。”
“是这样的啊,但不知道未来的嫂子是哪一个?”周世勇笑着问道。
“她呀,和我同校但不同学院,我们已交往了三年……”
这时,陆文浩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表示了一下歉意,接起了电话。
“我正和朋友吃饭呢……‘食芳阁’餐厅啊……哦,这样吧,你也过来一趟,我朋友正问起你呢,也好让他认识一下……好,待会见。”
陆文浩挂起了电话,笑着道:“真的很巧,她就在附近不远,我叫她顺道过来,跟你见一见。”
“真的很期待,我怕她的美貌会晃瞎我的眼睛。”周世勇开了一个玩笑。
不一会,从餐厅门口进来一个女孩。身材弱小,穿着灰色的羊绒衫,外罩暗白色的马甲,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绑了个马尾辫,前额没有刘海,明眸俊目,秋波流转,眉头间长着一个小黑点,两腮有点婴儿肥,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始终带着笑意。
看到那女孩的一刹那,周世勇心头一动,仿佛是一潭静水骤然被石头激起,开始久久不息的澎湃和激荡。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那女孩向两边扫视了一番,目光很快就转移到这边,随即,水汪汪的眼睛里透出愉悦,嘴角扬起,露出消忧解愁的甜甜的微笑。
对于这个微笑,周世勇太熟悉了,就好似每天都可以看到的,从窗口透进来的那抹温煦的阳光。出于惯性,他冲着她展开了笑容,但是转瞬间便隐约意识到什么,笑容慢慢地冷却下来,变得有些僵硬。
陆文浩半转着身子,向那女孩招了招手。
她迈着轻盈的脚步,从那边飘了过来,站到陆文浩的身边,与他作了眼神上的交流,然后把目光移到周世勇的脸上,甜甜地笑了笑,很友好地点了点头:“你好!”
周世勇愣了一下,良久才反应过来:“哦,啊——你好,很……很高兴见到你!”
那女孩忍俊不禁,扑哧一笑,用手轻掩住嘴巴。
陆文浩笑道:“头一次见面吧?我就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指了指那女孩,对周世勇说:“喏,这位是我的女朋友,也就是你‘未来的嫂子’,她的名字叫郑莹。”他指向好兄弟对女朋友说:“郑莹,这个就是我的好朋友,周世勇。我们认识已经快十年了,早已不分什么彼此了,呵呵。”
“既然是文浩的好朋友,当然也是我的好朋友喽。很高兴认识你。”她很大方地伸出了她的右手。
周世勇再一次雕塑一样愣住了。眼前发生的一幕是如此的奇幻,夹杂着各种各样浓浓淡淡复杂的味道,考验着全身上下每一个思维的神经末梢,以至于,他宁愿相信这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虚无的戏。
曾经海誓山盟要相伴一生的两个人,如今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形成交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的确确,她不再是伴侣,而成为了他的嫂子。
周世勇木然地立在那里,就像元神出窍一般,但是目光里充满了酸涩。看着他反常的表现,郑莹和陆文浩脸上都露出些许的疑惑。
他的思绪慢慢地返回到现实当中,看到郑莹的友好表示,也伸出了他的右手,将她的手握住:“我也很高兴……”
熟悉的触感,习惯的体温,然而,这仅仅是礼节性的接触,就像两国公使笔直而庄重的寒暄。
叙礼已毕,郑莹把手抽了回去。但是,周世勇还是有些恍惚,独自回味着另一个时空的感觉,紧握住她的手没有松开。郑莹微微皱了皱眉,再一次尝试了一次,手上多加了一点劲。周世勇感觉到了她的意思,手指上的力量冰释瓦解,让她的右手从容地得到解脱。
郑莹讶异地将他审视了一番,秋波涌动,聚敛了几分羞怯,赶忙把视线转移到地上,半晌又重新抬眼,怯怯地望了一望。
“好了,都坐下来吧,此番饮酒一定要尽兴啊。”陆文浩满面春风。
三人坐了下来,各自用了些酒菜。
周世勇神情落寞,一语不发,独自喝着闷酒,与此时的气氛格格不入。
郑莹和陆文浩见状,猜测他心藏烦恼,不欲搅扰,便相互间聊了些家常事。边说边笑,但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了周世勇的身上。
过了半晌,陆文浩看着周世勇的眼睛,问道:“怎么,还在为失恋伤心吗?为什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郑莹也向他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周世勇抬眼看看陆文浩,又看看郑莹,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好。”
“那就好,多吃些东西吧。”陆文浩笑道。
郑莹也稍稍露出了微笑。
周世勇拿起筷子,默默地用了些菜肴。
空气凝滞了一会。
周世勇望着面前的这对情侣,终于勉强地挤出些笑容,像重症的病人一样,虚弱而迟缓地说:“我想问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陆文浩和郑莹相视一眼,发出会心的微笑。
“那是在大一的时候,我和她在图书馆里邂逅。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她正看着法文版的《红与黑》。甚至,我还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陆文浩的眼里充满了甜蜜,思绪跨越时空,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哦,真的吗?那你倒说说,我当时穿什么样的衣服啊?”郑莹微侧着脑袋,笑吟吟地注视着陆文浩。
“你当时啊,穿着一件橙色的T恤,上面还绣着一株黑色的三叶草,对与不对?”陆文浩说。
“没想到你记得这么牢,我都忘记了我当时穿什么衣服了。”
“呵呵,你就是长着一颗健忘的脑袋。”
……
视听渐渐模糊,喧嚣仿佛已然褪尽,内心里的那个世界变得明晰,但山河动摇,波浪滔天,阴风鸷雨,电闪雷鸣,浩荡的苦涩呼啸而来,淹没了人的鼻息。
爱情从来不是苍天注定的,它要面对残酷的先后之分。
每个人都像大海中飘荡的浮萍,期待着刻骨铭心的萍水相逢。每当风起水涌的时候,总会生发出许许多多或绚烂或凄美的爱情故事。在茫茫人海中,当随风漂泊的你,遇到了可以厮守一生的那个人,不是因为前世今生的约定,只是因为你先于别人遇见了她。也许这听上去没有那么华丽,但却是冷峻的不容辩解的真理。
寰宇之中所有的人,无论是伟大还是卑微,当他走完一生的时候,所留下来的轨迹都只能是一条线,虽然其中也会有许许多多的迂回和起伏。人生的这条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生命节点。虽然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但当处在每一个节点的时候,总是面临着无数种的可能性。当你做出不同的选择时,人生的轨迹也会为之改易,甚至有时候大相径庭、面部全非,组构成不同的人生维度。这样的选择不仅会影响到自己,也会影响到他人——至亲至近的或者看似毫不相干的那些人。甚至,这个影响会波及到整个世界。
在上一个人生维度中,我与郑莹在图书馆里偶遇,从而开始一段漫长的情缘。但是,当时却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陆文浩也出现在那里,并跟我们打了招呼。如果当时我不在那里,那么,与郑莹邂逅的,就将是陆文浩。在现在这个人生维度中,当时的情节就是这样撰写的。彼一时,我先于他,此一时,他先于我,只是先后顺序的不同,却造就了截然不同的结果。其实归根到底,是我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在故旧与新奇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因为这个选择,我的命运被完全改变,当然,被改变的,还有郑莹,还有陆文浩。
可叹啊,文浩果然是我不分彼此的好兄弟,就连喜欢的女生,都是同一个人!
多么奇妙,多么错综复杂,多么无可奈何!
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面对这样的结果,我能做的会是什么?只能坦然地接受,尽管它很苦涩。
视听慢慢清晰起来,思维返回到现实当中。郑莹与陆文浩脸上的笑容依然不减。
周世勇收拾一下心情,陪着他们喝完了最后一杯酒。
从餐厅里出来,已近日暮。
陆文浩望着周世勇,问道:“我们两个要到街上逛一逛,晚上还要看一场电影,你要不要一起去?”
周世勇微微笑了笑:“不用了,还是不打扰你们了。”
“嗯,那好。不过,很感谢你能陪我出来喝酒,以后有机会一定再约你相聚!”
“不用那么客气,应该的,要不怎么叫兄弟?——你们走吧。”周世勇微笑道。
“好,有空再联系!”陆文浩道了一声别。
郑莹望着周世勇,向他挥了挥手。
陆文浩挽着郑莹的肩膀,二人转身离去。
周世勇伫立在道旁,默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
渐渐地,渐渐地,眼前的画面一点点地浸润上了色彩,那层浑浊而迷离的阴霾一点点地消溶散开——他扬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湾浅浅的微笑。他的笑容缓缓地、一点点地绽放开来,直至变得无比开怀,好似北戴河初夏的一缕阳光。
他们很般配,不是吗?一个年轻有为、奋发向上,一个冰清玉洁、乖巧善良。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感情至上的人,懂得怎么去珍惜、怎么去维护。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奏出浪漫甜蜜的乐章。他们能得到幸福,我应该开心才对。真诚地祝福他们,平安,幸福,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