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见他!”贞妮穿着桃红色的韵律装,躺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缓缓摆动着两条修长均匀的腿,四壁明亮的镜子映出她美妙的动作。
双瑜很不喜欢在这种地方跟她见面,这里的布置与气氛容易使一个男人失去了尊严,但贞妮现在太忙了,作秀,上电视,拍广告,不用说别的了,要想多挤出一点时间来避眠都很困难。
“能够告诉我理由吗?”双瑜以最大的耐性忍受着教室里令他不适的女性气味。
“哈!理由你又不是不知道!”贞妮跳了起来,在舞蹈老师指导下做了个完美的大劈腿,当她身子慢慢下滑,无比优雅地做出这个动作时,连双瑜都想鼓掌叫好。
“因为他当年的所做所为?”
“知道何必问我!”
“我看他真的很想见你!”双瑜觉得自己突然笨口拙舌,这场劝说很是失败。难道他心底也不愿让贞妮见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不会打开电视?根据统计,由我担纲的广告片频率密集,每半个钟头就会出现一次。”
“但他是你父亲呀!”
“不必现在才来提醒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父亲不也过了?说句老实话,你比他称职多了。”
“你胡说些什么?”双瑜被她做的鬼脸给逗笑了,说也奇怪,每次他在她面前想摆出尊长的威风,但她就是有办法破坏,使他绷不下脸来。
“真的啊!”贞妮理所当然地说,“查理实在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浑蛋!”
“不可以这样说你的父亲!”
贞妮听了他的斥责,不但不惭愧,反而拍着手掌哈哈大笑,笑完了,却冷冷地说;“我对他的评语一点没锚,不过为了不使你不安,我们别讨论这个问题了。换个话题,唉!今天晚上你请我吃饭怎么样?”
“没空!”双瑜摇头。
“别板着脸嘛!”贞妮从大劈腿的动作里,仰起脸来撒娇,那天真无邪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似乎从前那个穿克什米尔羊毛衣的贞妮又回来了,“我好想吃法国餐厅的蜗牛噢!粘粘的,好像鼻涕!”
双瑜板着的脸松开了,贞妮夸张的形容词和动作使他没法子再板下去。
“我真的没空。”他说,“我下午要到经济部开会,会后依例有聚餐。”
“那明天呢?”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明天中午我有空。”
“明天更不行了,家父过六十大寿,我要回去祝寿。”双瑜打开记事本后立刻回答她。
“今天也不行,明天也不行,呜,你骗我!”也顾不得旁边还有舞蹈老师在场,贞妮竟然像小孩子般撒起赖来,把年轻的舞蹈老师弄得很不好意思,借机会溜了出去。
“贞妮!”双瑜看她随便闹笑话,有些着急,又不能丢下她不管,而贞妮还居然愈闹愈厉害,最后还真的哭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世界上根本没人喜欢我,每天孤孤单单一个人……”她一边哭一边诉说,把双瑜搞得唏笑皆非。
“好了好了,别哭了,找一天请你吃蜗牛就是了!”他的手才一扶起她,贞妮就高兴地勾住了他的颈子。“你真好!你真好!”她快乐地叫着,然后在他毫无防备之时,“喷喷喷”地,像小鸟般在他脸上飞快地吻了几下。
双瑜虽然费尽力气把她推开了,但由她身上窜进鼻子里的少女体香,却令他不由得一阵又一阵震动,那感觉真是——可怕极了。
“你就预备这样走出去?”贞妮见他落荒而逃,在后面拍掌大笑。他一瞥头,看见了镜中的自己一脸鲜红的唇印。
“来,我帮你擦掉!”贞妮拿起一方柔软的白色丝巾,使劲地替他擦着。
“你这孩子——”他叹了口气,“下次再这么顽皮我就不理你了!”
“我不是孩子,也不是顽皮!”贞妮不笑了,眼中漾起了像涟漪一圈般不断在圹大的柔光,“我喜欢你。我长大了,你能够一接受我吗?”
幸好贞妮没说出“爱”这个字,否则双瑜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请她吃饭,她真是太早熟了,早熟得使他伤脑筋。
但愿她能及早碰上一位配得上她的好男孩子……双瑜突然灵机一动,贞妮老是这么胡闹,一定是太寂寞了,她自己不也说孤孤单单好难过吗?如果这时出现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人,不但解决了她的寂寞,不也正可使他从困扰中脱身吗?
可是,到哪里去找这么适当的人选呢?总不能登报征求吧?
怎么办才好呢?
“副总裁,您的电话!”他正在沉思的时候,他的助理郑嘉彦走到他身边,“是那位查理先生。”、
“告诉他我不在,明天早上我会回电!”查理托他的事没有解决,但他还没考虑好怎么回答查理,所以只好先推托一下,等明天再处理。
“是!”郑嘉彦恭敬地点头,然后拿起电话,很有礼貌地跟查理说话。
当他放下电话时,双瑜不禁眼睛一亮,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郑嘉彦不正是个很恰当的人选吗?
他是台大法律系研究所毕业的高材生,不但学识出众,精明干练,而且少年英俊,是许多少女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
“嘉彦。”他招招手,“你过来一下!”
贞妮才一走进法国餐厅,立巍就受到所有宾客的瞩目。虽然她力求朴素,脸上连一丝妆都没有,墨绿色套装的式样也是最简单的,但她的美就像是一道光一样,明亮了整个餐室。
人们看她,不仅是因为她有名,主要的是因为她太美了,而这份美不是轻易能忽视的。
双瑜注意到一向非常稳重的郑嘉彦突然也紧张了起来,不由心里叹了一口气,但愿待会他们彼此看得顺眼。
“嗨!”贞妮轻快地走过来,一看到坐在盆景旁边,一直被棕榈树遮住身影的郑嘉彦,她脸上愉快的笑容顿时隐去。
“你们——有事情?”她不由得问了起来。
“不,我们谈完了,现在专程等你。”双瑜给他们介绍,“这位是郑嘉彦先生,是永佳集团最出色的年轻人。”
“贞妮小姐,你好啊!”郑嘉彦立刻站了起来,十分有礼地伸出了手。
“你好!”贞妮虽然没有当场发作,但是杏眼圆睁,恶狠狠地瞪了郑嘉彦一眼,才和他握了握手。
“对了,莲姐要我问候你!”贞妮坐定后,一边翻着菜谱,一边说道。
“她知道你中午过来吃饭?”双瑜吃了一惊,急急叫道。
“是啊!上午我们一道到纺拓会去,她问我中午要不要跟她吃饭,结果我只好告诉她你请我吃饭。”贞妮眼睛看着菜谱,但别有一种狡黠的目光,说道,“她还说——”
“说什么?”双瑜心里一紧,尽管他没做什么错事,洁莲也跟他等于有名无实了,但给她知道,究竟不妥。
“她说人生很短暂,自己的幸福一定要好好掌握。”贞妮唇边噙着一丝笑意,似乎对自己的一语双关十分得意。
“是要好好掌握,但也不可强求!”双瑜忍不住说。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贞妮又狠狠地看了郑嘉彦一眼,但紧接着又跟他笑了笑,如此这般数回,弄得他坐立难安,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有假借了个名目提前告辞。
“你用不着这么恶巴巴的推销我!”果然,郑嘉彦一走,贞妮便生起气来,“你看,人家根本不喜欢我,你是故德让我出丑,呜,我不要做人了……”
双瑜生怕她真的当众大哭起来,只好求饶。
“不行,你太可恶了,我非哭不可!”贞妮还在撒赖,双瑜对她这种眼睛在笑,嘴巴却能同时哭的本事实在无可奈何。
“好吧!那你就哭吧!不过我不管你了,我得先走了。”双瑜眼见她要耍赖了,干脆来个先发制人。
“唉!等等!”贞妮果然没胆当众发作,她现在不仅是个大人了,还是熠熘发光的公众人物。
“去哪里?”付过帐双瑜一步都没有多停留,大步走向电梯,下了地下楼的停车场,贞妮也只好跟了上来,见他开车门,赶紧坐了进去,双瑜直到发动车子时才开口。
“咦!你的司机呢?”贞妮顾左右而言他。
“病了!”他硬绷绷地说着。
“你生气啦?”贞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
“不但生气,而且生很大的气。”双瑜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搭在后座,来了个大后退,然后在偌大的停车场里来了个急转弯,对准引道的直线,“倏”地一下就冲了过去。
“哇!”贞妮吓得真的叫了起来,还跟着捂起眼睛,但她立刻就发现已经到了街道上,才一放下捂脸的手,就质何,“你想吓死我啊!”
“怕就下车!”双瑜在一种亢奋状态,非常的不平衡,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真便不得立刻出一场大事才好!这完全违背他平日沉着稳重的个性。
“你一定是疯了!”贞妮喃喃自语。
双瑜不答,只是飞快地开着车,连阉了两个红灯也毫无所觉,他只感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压力,愈来愈大,使他几乎要爆炸了。
“你使我想起一个人!”贞妮笑着说,但说完之后脸色就变了,双瑜仍在盛怒状态,一点也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贞妮突然两手蜷曲,僵直地倒在麂皮的椅子上,两眼还瞪得大大的,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还不断地发着抖。
“好啦!别演戏了!”刹那之间,他对贞妮的厌恶简直是到了顶点。这个女孩子一天到晚胡闹,真快把他搅疯了,现在又想拿这一套吓他,他才不上当呢!
可是贞妮仍僵直不动,惊吓的样子像是遇到鬼,而且发抖的幅度更剧烈了,连椅子都受到震动。
“你再装神弄鬼,这辈子别想我再理你!”双瑜这下勃然大怒,找了一个空立刻把车开到慢车道停了下来。“下车!”他怒不可遏地说。贞妮实在太顽皮了,应该给她一个教训才好!
贞妮仍保持原状。
“你再胡闹——”双瑜的手才一碰到她的肩就发现她不对了,她不但神情可怕,还全身冰冷。他一探她的口鼻,竟然气如游丝。怎么回事?他这下才大吃一谅。
“贞妮!”他大叫一声,贞妮这个样子难道是中毒了不成?可是他们在一道吃的中饭,他怎么是好好的?对了,问题一定出在那蜗牛身上,除了贞妮,谁也没吃那玩意儿!
双瑜正在思索该送哪家医院时,贞妮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微弱的字:“送……我回……家,快!”
“你是不是中毒了?哪里难受呢?哪里难受呢?”双瑜还是不放心,但贞妮只是摇摇头,随着摇头,一滴滴晶莹的泪从她那带着紫罗兰色的眼睛中流了出来。虽是无声的动作,但她灰败的脸色和迅速憔悴下的面容,充分说明了她在这几分钟内经历了可怕的事情。
还没到家,贞妮就哭了。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蜷曲的指头仍然蜷曲,僵直的身体仍然僵直,她伛偻着腰坐在那儿,不经意的话,她简直像个七十岁的老妇,但如果仔细看,她的美貌几乎在这几分钟内消失殆尽。
双瑜惊愕莫名,但他知道她并非中毒后才稍稍宽心,可是她到底遇到了什么难题?会突然变成这样?难道是一他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她去年住院时,魏智乐大夫对他所说的话了。
“贞妮不是病人,她只是受到了重大的刺激,她现在潜意识中把那一段全忘得干干净净,因为只有空白才能保护她自己,但是有一天……,
双瑜打了个冷战,她是如魏大夫所说的,终于记起了那可怕的一天所发生的事,还是精神又错乱了?
双瑜好不容易把贞妮扶进屋,累出了一身汗,她本来柔软轻盈像一团羽毛,但此刻却像一袋浸温的麦子般的沉重。
“你……要……做……什么?做什么?”当双瑜走向电话拿起话筒时,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唇打颤了半天才说出这几个字,样子好不怕人。
“我找魏大夫!”
“不要!不要!”贞妮突然狂叫起来,那令人恐怖的声音令双瑜终生难忘,那不是美丽的贞妮发出来的,那是个跌到地狱里,最绝望的人叫出来的。
“为什么不?”他继续拨着号码,但贞妮已向他走来,颠踬了一下,摔倒在那张珍贵的波斯她毯上。
“别找……任何人……任何……人,我只……要你……”她虽然仍在颤抖,但双瑜去扶起她时,她抓他的力量大得惊人,原本白嫩的手指每一根都变成了铁钳,“不要走,求求——你!”
由于她抖得太厉害了,双瑜只有紧紧地也抱住她,希望也能把自身的温暖传过去。
“我不走,贞妮乖!贞妮不哭!”他像安慰孩子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但心里却升起了极端的恐惧。
如果贞妮这次度不过难关,再回去住院,她可能一辈子就再也出不来了!双瑜又打了个冷战。
“我……好冷……好……冷!好冷!”贞妮又依偎了过来,现在她总算有点暖气了,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上,好像祈求那有规律的、强壮的心跳,能带给她生存下去的力量,也仿佛他是她生命力的泉源,只有这样依附着他,才能得到最后的救赎。
“贞妮!”双瑜一阵无法克制的哽咽,虽然他不知道可怜的贞妮到底在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不幸,但她悲惨的人生使他觉得无限的悲凉。
贞妮仍紧紧抓着他,所有出自本能的反应,使她看起来像个婴儿,也许是他带来了强大的安慰力量,她的身体不但疆了起来,脸色也渐渐恢复,跟方才那血液如同被恶鬼吸千的模样判若两人。
“抱紧我,好冷!我好冷!”但她还是在叫冷,而且不断流着泪,只是怎么也哭不出声来,鄢哆嗦着双唇的无声饮泣,使他忍不住仲手帮她抹去泪。
客厅的德围式立钟嘀嘀嗒嗒地在走,这是雪伦生前最值钱的收藏之一,一百多年的老古董了,仍走得那么有精神,那么准确。时钟的声音敲在双瑜的心坎上,他低头看着贞妮,她还这么年轻,又这么娇嫩,但为什么她生命的规律性却被无情地搅乱了呢?
那种悲惨的感觉,使他从头到脚都凉了起来。
“冷!”贞妮一边哆嗦一边说。她那雪白的面容这时就像水中倒影一般的晃个不停。
双瑜抱着她站了起来,想送她先上床睡觉,但艰难地走了几步之后就只好放弃了,把她放在最近的沙发上。“我去拿毯子!”他说,可是贞妮死命的扯住他,不让他离开。
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双瑜想,否则她的眼神怎么如此恐俱。
“贞妮,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这里陪着你,不要怕……”他像对孩子般,用力地拥住她,不断地说着话安慰她,渐渐地,贞妮有了反应,在剧烈的颤抖后,终于“畦”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震撼着双瑜的心弦,把他的心都哭乱了,但他什么也没问,他要贞妮自己说出来。
那是她以后不再发病的唯一方法。
“我遇到了很坏很坏的事!”贞妮哭着说道。
“什么坏事?”
“我不能告诉你。”
“告诉我,我会帮助你!”
“不!不!”她猛然摇头,他的肩头已经被她哭出一块碗口大的湿印了,“绝不!我只要一说出口,你就会离开我!”
“你是不是——”他试着去猜,但贞妮却大叫着:“不要问了!求你不要问了!”
“好!我不问!可是,贞妮,你记着,不论你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照顾你!”
贞妮轻轻点头,号啕声已经渐渐弱了,可是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正从最不幸的劫难中归来。
他正在发呆之际,一个软软的东西堵上了他的嘴,像水蛭般吮吸着他,他也不知怎么了,竟一心只想把那软而冰凉的东西弄暖,良久良久他在目眩神摇间醒来,他才发现自己正疯狂地吻着贞妮,而贞妮半阖着眼,似乎也万分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