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下葬的时候,双瑜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把一切都托付给他。
不仅是缘。
不仅他是在她生命垂危时身旁唯一的人。
最重要的是她信任他。
是的,就是她信任他。
她的婚姻与爱情总是遇人不淑,饱经不幸,但她在托孤耐,却没看错人。
双瑜很庆幸答应让洁莲到夏威夷去度假,否则他一定没有这么多精神把公主的后事料理妥当,尤其是贞妮。
也许是为了贞妮,他将一切办得格外尽心,从墓地到仪式,以切都是最好的。贞妮请了假待在家里,有什么事要征询她的意见时,他就派秘书去接她过来。
在这个沉重的打击下,她变成另一个人,沉默哀伤,即使她为了自尊极力不让人怜悯她,但每回他见了她郑加幽灵般无依无靠的身影,他的心灵就出现一阵可怕的悸动。
“我要让你快乐起来。”他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发誓。
贞妮虽然哀伤,但仍能自持,可是华伦就不同了,他根本受不了任何打击,成天恍恍惚惚的,让人真担心他会出事,双瑜只好派了个人去照顾他,免得他想不开。
去看墓地的早上,天气晴朗,使人在北滨公路上,像是在郊游,可是贞妮紧抿着嘴,丝毫不为这样的景色动心。
华伦比她还糟糕,双瑜真想不通,他口口声声说他不爱公主,为什么她一死就变成这祥?但另一种深深的悲哀也深深地攫住了双瑜——
无论如何,华伦是堕落也好,颓废也罢,他都是真真正正的爱过了,但自己呢?他就想不起除了双亲外,如果有谁死他会这样的伤心。
或是他死了,有谁会为他如此伤心?
没有!一个也没有!双瑜咕哝了一声。回头看看华伦的惨状,他胡须不刺,头发不理,浑身邋遢不堪,说话行事总是颠三倒四的……
双瑜皱起眉头,也许他该为自己没有感情的包袱而庆幸。
“以后公主就要住在这里了。”双瑜领着他们直进墓园。这里大得惊人,是全海岸线最美的一段,也是许多达官显要最后长眠的处所,青山碧水间,庄严的建筑景观与繁茂的花木,充满了静谧与安详的气氛。
贞妮回头四顾,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当双瑜喊她时,她才带一脸的茫然,和他进了墓园管理处,华伦却拒绝跟他们进去,独自站在一棵椰子树下抽烟,那寂寞的神情,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花花公子。
双瑜没有办法想像他以前是如何跟公主在一起的,但他知道,她一定给了他很多,很多。
管理员带他们去看正在赶工必建的墓穴。和其它的安息所以样,雪伦的墓穴很深很广,双瑜乍见之下吃了一惊,在这之前,他没有经过生离死别,而这个墓穴却让他见识到隐藏在死亡之后的真正意义,像个由地底裂开的大嘴巴,正预备吞噬一个人进去。
一个在上礼拜还是活生生的人。
以后呢,还有谁?还有谁呢?
他感到自己打了个冷战。
一个大大的冷战。
工人们正在修整墓穴的壁面,管理员解释,由于日期决定得太仓促,所以浮雕工程一时赶工不及,可能要等到下葬之后才能安装上去。他们又谈了一些技术性的问题,然后他签了两张收据。管理员走了,华伦还站在那棵椰子树下,由这儿往下看去,他站的位置,只是一个小小的点,若不是他仍穿着那件公主死时的黄衬衫,双瑜根本看不清楚他在哪里。
贞妮一个人坐在刚砌好不久的墙上发呆,一株开满黄花的阿勃勒落得她一身花瓣,她也丝毫不觉。
“你在想什么?”他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一个味道,死亡的味道……”她喃喃自语。
他没有闻到什么死亡的味道,但她的话使他悚然一惊:她这么小,懂得什么是死亡的味道。双瑜正想开口时,一阵他先前没注意到的气味飘上来,里面混着革香,落花,泥土,和一般淡淡的不知道尘封了多久的霉昧……
这阵气味触动了他整个的心灵,他只觉得头脑一片昏乱,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是这味道,他狂乱地看着贞妮,她也回过头来,那一双黑中带蓝的眼睛中,消清楚楚地写着她明了他的感受。
“这不是——死亡的味道,是大地——”他终于结结巴巴的说出来,“工人翻开了泥土的味道。”他真希望他有更多,更丰富的辞汇向她解释一些比较科学的,有依据的东西。
“对你来说只是泥土,对我,却是死了。”她俯身去注视那个张着大口像要吞尽一切的墓穴,“她们要把公主埋在那儿……”她忽然忍受不住地哭丁起来,“是死亡掘开了泥土,是死亡掘开了一切!”
那悲哀清越的嗓子,划破了蓝天的静寂,风在树梢簌簌吹动,野鸟振翅高鸣……
死亡的气味在生人的世界中高高地上升了,弥漫开来……
双瑜还记得头一回到这花园长巷里来的情形,那年贞妮八岁。
事隔六年,一切都起了完全不同的变化。
他结了婚,有了家,也有了可爱的孩子,但被父亲抛弃的贞妮却再次变成了孤儿。
他甚至还记得她穿着克什米尔毛衣,蓝缎长裤,坐在花丛中的情形,如今曼陀罗依旧盛开,紫薇、玫瑰、天南星依旧将这条静谧小巷点缀得像世外桃源,但往日的时光却已在这看起来似乎不变的地方变了,消失了。
一时之间,他真有种冲动想把她带回家,像亲人一样的安慰这个少女的心,但几乎是立刻地,他又打消了这个冲动。
就算他不在乎洁莲的指责,但他恐怕也没办法拨出时间来照顾她。他太忙了,父亲自从摄护腺开过刀之后就不大管公司的事了,他名义上是副总裁,但实际上已是永佳集团的首脑,公司的荣枯、责任,全在他的身上。
“你进来好吗!我很快就好!”贞妮打开了大门。雪伦去世之后,他就把佣人打发走了,等丧礼办完,这个房子要退给屋主,里面所有的东两都要拍卖,而贞妮也要住到学校去。一想到她可能在结婚之前都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家时,双瑜心里就好难过。
他不敢想,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既没有了亲人又没有了家是什么滋味。
“你除了自己的东两,还可以选一些你想要的作为——纪念。”他一阵难过。
“其余的都要拍卖?”她问。在这布置得十分现代也十分华丽的房间中,她的黑色丧服阴沉沉的,非常的不相称,但那张美丽的面孔,是走到哪里也是相称的!他不喜欢自己在这时候还要胡思乱想,偏偏她就是给了他这种感觉。
她站存梯前不胜留恋的环顾四周,说道:“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你曾经说你跟公主合不来。”
“可是我爱她。”她定定地看住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戒继承了她的一切。”然后她走上楼。
雪伦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在这个房子里,双瑜在等贞妮收拾时好好地打量了这个房子,她用明亮、大胆的颜色做这房子的主色,又放置了许多波斯毯、檀香木的嵌螺钿家具,绿色的藤萝植物点缀其间,可以想得出当时高朋满座、文采风流的情形,但现在奄奄一息的植物却使得这房子中有种腐败的怪味。
他打开了所有的窗子,阳光照了进来,那些乌木上的福建漆,泰丝垫子、古老的铜台灯,嵌在地板里的金属条纹,壁上色彩强烈的现代画,全都跟着闪闪发光……
这时候他才发现那怪味并不是因为植物,而是因为竹笼中的金丝雀。
它不再唱歌也不再欢悦,它被人忘了,死去后散发出可怕的气味,衰败的羽毛上还覆盖着一层正在蠕动的东西,双瑜赶紧把笼子提了出去,放在石阶上。
鸟死了?!
“鸟死了?”贞妮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看着那个发出怪味的笼子,说道。
他点点头:“没有人喂它……你都收拾好了?”
她点点头,可是他注意到她只提了两个皮箱:“你就只有这些——”
“还有很多。”贞妮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波斯毯上坐了下来,抱住膝盖,裙摆微微地滑落时,他注意到她有一双美极了的腿,纤秾合度,又直又长,那白里透红的肌肤使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可是他忍住了,她只有十四岁,而且是雪伦临终托孤,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那么差劲。
“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家里有那么多东西。秾她继续说,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有哭过的痕迹。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租个小点的房子把它们都保留起来。”
“真的吗?不拍卖了?”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公主花了很多心思收集这些东西……”
“我们留起来,也许你出嫁的时候用得着。”
“出嫁!”她嗤之以鼻的哼了声,“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为什么?你害怕婚姻?”公主有多次不愉快的纪录,难怪会影响到贞妮。
“不!你不肯等我。我这辈子都要用不结婚来惩罚你。她阴郁地望着前方。
“别孩子气。来吧!我们上楼去,看看我们到底需要多大的房子来装这些东西。”
“你真的肯为我——租一个房子?”她阴郁的表情消失了,眼睛亮了起来,但那中问,似乎有秘密,少女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当然!我答应公主照顾你,那就是你的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心里明白,这决定已超越了公主的托付。
“我们的家。”贞妮补充了一句。
“不要胡思乱想,那是你一个人的家。”他尴尬地阻止了她,说道。这个小丫头,真是人小鬼大。
“你欺骗我。”她的脸色一变,叫了起来。
他苦笑:“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决定,我们还来得及作罢。”
“你后悔了?”她的脸色更坏了,那双黑服腈狠狠地瞪住他。
“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可是你如果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残忍,但他在穷于应付之际,只有使出杀手铜。板起了面孔。
她一声不吭,低下头,紧紧咬着嘴唇,胸脯一起一伏的像是要哭,但又竭力忍耐,过了儿秒钟才站起来,脸色已恢复了平静。“我们上楼吧!”她说,“公主知道她辛苦搜集的宝贝若还能留下来,一定很高兴。”
除了结婚,双瑜这辈子还没搬过家,但结婚又和搬家有很大的差异,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有专人负责送到家里来,还有管家、佣人和洁莲照管,他简直没操过一点心,但帮贞妮搬家就不一样了。
为了这些价值不菲的古董和现代画、瓷器,家具,他的秘书替他找到一个专门处理特殊物品的搬家公司,才算解决了他的困难。
搬家公司对这次的运送估了很高的价:他也愿意照付,他原可不这样麻烦的,只要交给经纪人拍卖,不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吗?但他愿意这样费事,只要贞她肯快乐的笑一笑,他就会松一口气。
但贞妮始终没有笑,她只逐渐的冷静下来,可是华伦却像跟谁比赛似的,成天寒着脸,恍恍惚惚地,坐下来就喝酒,还好他早就不住在家里,要不然给黄老爹看见不骂死他才怪。
可是爸爸若真看见了,也不见得会骂他。双瑜想,弟弟与爸爸之间,有种奇异的默契,不是他所能懂的。父亲虽然把事业传给了他,希望他克绍箕裘光大门楣,但父亲也只是把担子交下来,心还是给了最小的儿子。
双瑜有些嫉妒弟弟,自小母亲就最疼他,父亲爱他,还确雪伦和那些数不清的女人……华伦似乎什么都占全了。
但为什么没有人爱自己呢?从婚前包围他的那些少女到婚后的洁莲,她们哪一个真心真意的爱过他?
“你在想什么?”贞妮扯他的袖子。今天是丧假的最后一天了,搬完家她就要回到学校去,礼拜天再由他接到墓园看公主下葬。
“没什么。”他摇摇头,对自己剐才那些莫名其炒的抱怨觉得十分可笑。他已是成人,为何还会下意识地想与人争宠?
“谢谢休对我这么好,又为我——花了这么多钱,我长大一定会好好报答你。”贞妮热切地注视着他。
“你不需要报答我,你只要用功念书。”
“又来了!”贞妮白他一眼,那一眼中有说不出的风情,说不出的爱娇,“我说要报答你就是要报答你,别用别的话来搪塞我。”
“用功念书,也是报答的一种。”他苦笑着解释。
“我不要听。”她拖起耳朵,“再这么说你会后悔的,你逼我念书,我就会跑得远远的,再电不要看到你。”
“别生气。”他哄她,说道,“你看谁来了。”
“华伦!他今天没有喝醉,还穿得很干净。”
对华伦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样子他已经看惯了,这样清爽反而令人不习惯。那张脸上虽仍然没有表情,但气色比从前好多了。
“开始搬了?”华伦走上石阶,看着乱哄哄地搬家的场面。
“六点就开始了,已经搬了一半。”双瑜看看手表,快中午了。
“你一直在这里?”华伦问。不喝酒时,他的确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经过了这次打击,他原先浮薄的部分都消失了,那种令双瑜羡慕的气质浓浓地显现。
“不!我早上开会,也是刚来。走!我们去吃饭吧!贞妮一直站在这儿早该饿了。”
“你们先去,我想进去——看看。”华伦摇摇头。前些日子,只要一接近他,就有愁云惨雾,今天他收拾干净了,满嘴的胡子刮了,头发理了,那份哀伤却更浓了。
双瑜和贞妮都没有拦阻他,只看着他自己走进去。
“也许看过之后,他会好一点。”贞妮喃喃地说道,“公主死后,他连一次都没进去过。”
“我从来不晓得他也会爱人。”双瑜看到弟弟这样,心里也很难过,但他爱莫能助,自十五六岁开始,早熟的华伦已懂得开始追女孩子,过了二十,更是风流韵事不断,他真没办法想像:一个花花公子用起情来会比常人更痴更狂……
“不!他不爱!”出乎意料地,贞妮不但没有赞同他的话,还用力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他被搞糊涂了,就是瞎子也看得出华伦的痴心。
“我是说如果华伦真的爱她,他绝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难道他不知道公主最爱美、整洁与秩序?我敢于打赌,如果公主复活,看到他那副德性,一定不会理他。”
“孩子话!”他啼笑皆非,“华伦不是作状,他是出自内心的哀痛……”
“假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不必这样。”贞妮昂起她那美丽的脸,执著地说道,“我讨厌看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只有十四岁!我比你大二十岁都还不急着死,你急什么……”
“不是胡说,我有种预感,我会早死!甚至活不到公主这个年纪!”
“又在乱讲话了!”他制止她,“走,我们该去吃饭了。”
“不,听我讲完!”她扯住他,“我是很认真的,你一定要听。”
“好吧!”他真不知道她那小脑袋是怎么回事,但也只有勉强地听。
“我又没有什么朋友,实际上,我根本不相信别人,所以未来的情况大致都已经定了——”
“什么定了?”他不懂。
“我受不了别人,一定只愿意跟你在一起。”
“我答应公主供你念书,念到大学毕业或是留学都随你。”
“别把话题岔远,我是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若是我死了,世上会放声大哭的只有你,可是我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像华伦一样的软弱。”
“为什么?”他不自觉地被她悲哀的声调吸引了。
“我要你坚强,要你更有尊严,因为你还要活下去。”
“说完了没有?”他努力不去注视她,她那楚楚动人的小脸不知为何给了他一种红颜薄命的感觉。
“你记住就好。”她的表情阴沉得像残冬的天空,重重的阴霾使人不寒而栗。
“你不会死的。”他握注了她的手,想用温暖赶走她的阴霾。
“是吗?”她突然笑了,像阳光般赶走了所有的阴沉,说道,“我希望死在你前面。”
“你再胡说八道我生气了!”他板起脸说道。
“不是胡说!”她恳求地,“你读过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没有?”
“那是我初中时国文盼课文。”
“你一定还记得林觉民在新婚时对妻子说,他希望她能死在他前头,两个相爱的人,谁先死就可以得到那个人全部的怀念、全部的眼泪,后死的那个人,却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不是满清末年,你也不是要去革命。”他摇摇头。
“我淡这些是要你早些明白,免得到时候太过伤心。啊!”她叹出一日气;“我平生没有什么大志愿,只希望有一天能够死在你的怀里。然后你用一生的爱来追念我,但你一定要保证,千万不要弄成华伦那么糟糕。”
“你说完了没有?”
“最后再说一句,我自从生下来,就不断地被人抛弃。你是我真心喜欢过的人,我希望有朝一日,是我先离开你,我一定会觉得很幸福。”
“好了,好了!我们该去吃饭了!”他打断她的话。
“你看,华伦在那里!”当他们走下阶梯上了车,贞妮突然播下车窗,果然,华伦正站在阳台上,一身白色的西装,在黑色的雕花栏杆后面,别有一股冷隽。他对这个世界无动于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本来老以白眼看人生,但公主去世后,他也跟着变了,到今天算是定了,就如同浪淘沙一般,他露出性格中深沉的一面,也许未来就要这样的活下去……双瑜鼻中一阵酸楚。华伦的成长历程和别人不同,但他总算是改头抉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