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自力在张三丰大典上便发觉俞文照有些失常,想了想,问道:“侯爷还有什么事么?”
有眼无珠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主要是交割一些东西给你们皇帝罢了,说不上好聚好散,总也要有头有尾罢,何况你们皇帝对鬼愁谷并不得太坏?”
范自力到山西跟俞文照打过一两次交道之后便早已弄明白了这帮人虽说向忽必烈讨要了个爵位,其实心头根本就没有一个巨民对君王的恭谨,只不过在很多公开的场面上作戏时给忽必烈保全面子罢了,除俞文照半时半真半假地称呼一声皇上之外,鬼愁谷再也找不出一个人会把这两个字宣之于口,就连亡宋的皇帝到这些人嘴边,也十中十地被骂得狗血淋头,见有眼无珠一口一个你们皇帝,只得苦笑,略一思索,点头道:“那好,在下向皇上请示,到时候再到回愁谷走一趟就是。”
在路上已经走了四天,鬼愁谷众人报了大仇,但随着除恶联盟一起消失的还有长久以来一直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目标,一时之间没人觉得有半点欣喜,反倒更显出了无所适从的茫然失落和彷徨,心头空空荡荡地没有着落,就连十三恶人,也觉得有些觉得沉重。
大才子一声重重的长叹:“我们盼这一天盼得好些年,但真到了这天,怎么总感觉高兴不起来呢?”
肚子痛两眼空洞无神:“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王砍眼中从现出从所未有的认真:“没有人真的愿意像我们这样的,但我们这样却是被生生逼的。”
俞文照想要勉强地笑笑,刚只笑了一声,忍不住喉头一甜,一大口血喷了出来,鬼愁谷众人面色大变:“小祖宗!”
那一口血红得极是诡异,钱独脚众人的瞳孔缩成一线:“老大,你怎么样?”
俞文照在马背上,眼中一丝讥讽之意:“老子能怎样?特么的,老子高兴得很!嘿嘿,老子高兴得很,老子实在高兴,嘿嘿嘿,实在是高兴……”
不要脸沉声问道:“老大,你莫非是内功出了岔子?”
俞文照像是没听见不要脸的话一般,失心疯一般地狂笑了起来,笑声中蕴足了内家真气,数十丈方圆之内的鸟雀纷纷落地,鬼愁谷众人只觉身不由己,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杜牵肠就在俞文照前边,见俞文照神情不对,精神失常,腰间微微一动,便晃身到了俞文照的马上,反手一掌便打向俞文照右脸,俞文照却随手一抬,格住他手:“老子没事。”
杜牵肠眉头一皱,想起了什么:“老大,你想你爹娘了?”
俞文照一怔,双眼顿时变得血红,忽地跳下马,闪电一般向着路边山坡上冲去。
杜牵肠吃了一惊,却听得大才子和吸血老张齐声喝道:“你们先走,我去跟着老大!”接着两人飞快地离开。
王砍等人眼中倒回复了些神采,对手下道:“我们走。”
所有人这几天来的情绪都极是低落,虽说范自力把手中战马分给了俞文照一千匹,沿途地方官也早在驿站供应接待,而鬼愁谷一行人却走得很慢,只走了几百里路,如今也才刚到河南境内。
俞文照像是出膛铁炮一般直冲硬撞,所有挡他的大树都被他生生撞断,吸血老张和大才子两人相视一眼,远远地跟着俞文照,就算听不到俞文照撞树咔喳之声,只顺着直线的狼狈印迹也决不会有跟丢之虑。
俞文照很快冲上了小山顶,疾风骤雨一般的身形突地钉子一般钉在地上,大才子和吸血老张两人随后也赶了上来,正要说话,就看见俞文照张开嘴噗噗噗噗地吐了好一阵血。
吸血老张面色又是一变,大才子却轻轻伸手一挡:“让他一个人,我们在这里等着。”
吸血老张叹了口气,知道大才子说得并没错,前下当真只有让俞文照一个人静静好些,无奈之下,只得不动。
俞文照蹲下来,双手捂着两眼,嘴里轻轻地念道:“爹,娘,照儿想你们了!”
两人纵然杀人如麻的铁石心肠,也听得心头一酸,俞文照猛然放开声,痛哭了起来。
俞文照哭了两声,忽地站直身子,瞪着大才子和吸血老张:“你们特么的滚开,老子想要哭一场!”
两人点点头,身形一晃便已没入了小树林中。
哭声渐渐地不像是哭声,反倒像是受了重伤的狼在冰天雪地的悬崖绝路边哀号怒嚎。
哭声传来,正在赶路的众人都停下了,没有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所有人都知道俞文照平日嘻嘻哈哈地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在他深心之处,有着不亚于所有人的艰辛和痛楚,想想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被逼得连死活都不顾了也要撑着胆子威胁连武林高手见了都忍不住胆寒的十二恶人以求一线希望的情形,其中的凄苦无助已然可想而知。
鬼愁谷众人抛开武功高低不论,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被生生地逼得走上跟整个武林为敌之路的,都有满腹的辛酸,深仇的怨毒和仇恨,说不上谁比谁的遭遇比谁更惨,没有最惨,所有人都经历了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种种的生离死别,骨肉相残,只有惨得惨绝人寰的惨。
过了两个时辰,这才停下,大才子和吸血老张相对无言,听得俞文照没哭,这才走出来,却见俞文照蜷着身子躺在地上,身边又多了几滩血。
吸血老张止住大才子:“他睡着了。”
俞文照昏睡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大才子心头一惨:“我一直都以为随着时间,老大的心病总会慢慢消逝,现在看来,我们似乎错了。”
吸血老张轻轻叹息:“本来我们就错了,想想当年我们遇到他的时候罢,说实话,当实如果我是他,我也未必敢说威胁你们。他被人逼得都到那种地步了,心头的事情不是说放就能放得下去的?”
“鬼郎中也曾说过把时间当成他的药,原来时间没够啊!本来以为他有了妻子会好些,原来也不过是他把这些藏得更深罢了。”大才子也在叹息。
吸血老张一脸地无奈。
三人下山,走了不过两三里地,便见王砍在等着,而且所有人都在,知道其中原因,也不多说,大才子道:“走罢!”
王砍道:“老大,铁树宫的吊客来送信了,许宫主亲自带人去追昆仑派的那个王八蛋,其余四人都死了,倒是公孙诡那老家伙命大,居然被他逃掉了。”
吊客便是他被拿住俞文照的那个长舌人,走了过来,用腹语说道:“小人铁树宫鬼道鬼王座下大弟子吊客,见过俞谷主和各位前辈。”
俞文照点点头,吸血老张道:“辛苦你们了,公孙诡那家伙么,逃了就逃了罢,他已经没胆子来招惹我们了,至于别人的死活,我们不必放在心上。”
俞文照想了想:“假慈悲!”
屠还原应了一声。
俞文照道:“你怎么打算?”
吊客一脸紧张地看着屠还原:“屠师叔,弟子奉宫主鬼王和少宫主等人之命前来迎接你老回去。不是宫主他们怠慢,实在是因为宫主他们现在追公孙诡师兄弟几个人,现在恐怕已到西川,实在分身不得,这才命弟子前来。”
屠还原沉默了好久,终于点点头:“好罢,我先回铁树宫。”
石掏胆和乔断手齐声叫道:“假慈悲!”
屠还原转头看着众人:“能遇到你们,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老大,能跟你在一起这几年,我也实在高兴得很。”
俞文照强笑笑:“老子知道,若不是遇到你们,老子只怕现在连风骨头都未必剩得下来,而且这么些年来,你们为了教老子练功夫,实在吃了很多的大苦头,我……我他妈——”
王砍拍马上去,拍拍屠还原的肩头:“你保重。”
屠还原眼眶有些发红,王砍已回头大喝:“你们这帮家伙,你们假慈悲老祖宗要去铁树宫了,都来辞个行罢!”
鬼愁谷众人全都下马,拜倒地上:“孙儿们恭送老祖宗!”
屠还原摆摆手:“罢了,都起来罢。”
不要脸走过来:“五年。五年后,我们要去点苍派,到时候我们跟老大在一起,再不分开。”
屠还原本也没打算在铁树宫住得太久,相形之下,他更情愿十三恶人一起终老,十三恶人久有默契,心意相通,自然知他心意。屠还原点头,吸血老张、石掏胆、大才子、吴没骨头、有眼无珠众人也走了上来,并没说太多的话,各人心意尽在相视无言之中,然后点点头,屠还原对鬼愁谷那跪着兀自不肯起来的众人说道:“大家的仇都已经报了,就都好好地活着罢。我们跟所有的一切都过不去,但总也不能跟自己也要过不去,虽然以后再要相见不容易,但也不是全没机会,都放开心点。”
八年前的鬼愁谷是一盘散沙一地乱石良莠不齐的乌合之众,但经历过当年鬼愁谷一役之后,十三恶人重现江湖,鬼愁谷上下一心,已经成了身经百炼化尽杂质的利器宝剑,当真首呼尾应,前衔后接浑然一体,两年多来各处血腹杀伐,在重重凶险中竟无一人因此丧生,最重也不过是受些重伤,养上几个月便都复原了,如此战绩,便是忽必烈也看得头皮发麻,悚然心惊。骤然之间屠还原要跟众人分别,所有人心头都有着浓重的不舍。
不要脸也拍了拍屠还原的肩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俞文照红着眼,走到屠还原身前,嘴张了好一会,终于说道:“谢谢你,这几年来我实在给你们找了太多的麻烦,虽然我为你们也做了些事情,但老子特么的还是想要说声,真的谢谢你,假慈悲!”
屠还原一怔,一好会才道:“老大,我也应该多谢你的,本来有时候我也恨这贼老天恨得牙齿都咬紧了,但有空的时候回想这几年有你的日子,我们的日子真过得有趣多了,不是么?五年之后,你们到丁高天那里来接我罢,我也不舍得你们。只是有些事情,总要……”
俞文照又点点头:“我都知道,你不必多说。”
肚子痛脸上只有正色,没有笑意,道:“假慈悲,你和吊客走罢。”
屠还原逐一看向众人,终于一点头:“我先走了,到时候再见。”跃身上马,勒转马头,扬蹄而去。
吊客向众人躬身一揖:“俞谷主,各位前辈,告辞!”
吊客上了马,正要离开,却听得肚子痛叫住他:“吊客!”
吊客连忙回身:“前辈有何吩咐?”
肚子痛冷冷地道:“你们对他好点。”
王砍接口道:“不然老爷灭了你们铁树宫!”
吊客苦笑笑:“晚辈不敢。请前辈们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