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样兴奋?”玉天澜看着满脸放光的宁玉道。
“我……”宁玉一笑,“我好喜欢何老师上课啊!”
玉天澜冷笑一声,拿了宁玉的笔记看几眼,道:“你怎么记了这样多笔记?”
“老师说了我就记下来嘛。”宁玉道。
“行,去吃饭吧。”玉天澜道。
“学长,你这学期就一门课吗?那你其他时间做什么?”
“找工作。”
“是吗?那找着了没有。”
玉天澜“嗯”了一声,大步走去。
“在哪里的呀?”
玉天澜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律所”。
“厦门的吗?”
玉天澜又“嗯”了一声。
宁玉更是满脸放光地小跑着追上玉天澜,心里打着小算盘。
二人缓缓向收碗台走去,过来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玉天澜道:“老师好。”
那中年男子脸上的微笑似乎有些僵硬,勉强点了点头。
玉天澜看着那老师的背影对宁玉道:“那个是徐……”
“啊!什么?”宁玉吓了一跳,真后悔没好好瞻仰一下人家——那可是国宝级的人物啊!
“你不认识啊?我看现在就算易中天从你面前走过你也认不出来。”玉天澜道。
“易中天哪会在路上瞎晃悠,晃悠也不会晃到海滨。”宁玉道。
二人走出食堂,见那国宝级徐老师还在前面慢慢地走,似乎走得太慢了些,确实不应该走得那么慢,玉天澜觉得有些不对劲,快步上前,看了看徐老师道:“老师,您……还好吧?”
“天澜,是你啊……”
玉天澜正想说什么,后面的宁玉突然长眉微蹙,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徐老师见状,道:“你快去看看她,中午这菜好像不太对。”
玉天澜扶着宁玉——她光洁如玉的额头已渗出细细的汗珠,玉天澜急道:“你怎么了?”
“没事,又拉肚子吧,我从来这边就一直拉肚子。”
“哦,那还好,一开始都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这食堂是这个样子的。”
这时候过来两个男生,一个神情相当痛苦,另一个神情更加痛苦,玉天澜忙问:“你们怎么了?”“好像吃坏肚子了,我们,傲——去医院。”
宁玉颤巍巍地拿起手机,那边传来一个火烧眉毛的声音:“宁玉!你在哪?丽丽肚子痛得历害,我也拉肚子,你来送她去医院!”
“我……”宁玉一句话说不上来,手机脱手摔在地上。
玉天澜见状,蹲下去问了宁玉一声:“我可以抱你吗?”
宁玉蹙着眉痛苦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玉天澜道心中焦急,径自抱起宁玉,又见徐老师还在那里,徐老师是手捂腹部额渗冷汗,道:“去医院。我,能走。”
到了公交车站,居然站了黑压压一片法学院和艺术学院的同僚,都是吃坏肚子的。
“宁玉她,她这么严重啊!”一女生叫起来,看样子她自己也挺严重的。
玉天澜看了看车来的方向,抱着宁玉往医院的方向跑去。有些人也跟着往医院的方向走,因为厦大医院确实不远。
厦大医院的医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下子有这么多人闹肚子,本来就组织懒散医术平平的医院显得一团乱麻,医生终于醒悟:这是食物中毒!
玉天澜刚把宁玉抱到医院门口,两腿一软,宁玉从玉天澜怀里滑了下去,玉天澜也瘫倒在地——饭菜玉天澜也吃了,还抱着个人跑了那么远,焉能无事?
几个男生在走廊上,一个说:“擦!食物中毒了,真倒霉!”一个说:“听说咱们的国宝级教授也被毒倒了,这下好了,有人替我们出头了。”一个说:“对呀,这次终于没有白中毒了,前两次都不了了之。”一个说:“那不叫不了了之,是你根本就不敢去,就你有事,我们都没事。”
“这叫个体差异性,通哥的‘维权观望理论’实现了。”陈佳慧道。
“什么?”一个问,另几个则面面相觑。
“看你们又没认真听课,不跟你们说了。”陈佳慧道。
陈佳慧走进病房,先对还在打点滴的徐老师问个好,然后瞧了瞧宁玉,道:“宁玉,你还好吧。”宁玉星眸微闭,呻吟了一声:“好难受。”
“看吧,这就叫‘个体差异性’,她就严重了,你就有一点事,我就一点事也没有。通哥说,有些人一天吃两斤三聚氰胺都没事,有些人吃个烂苹果也会被毒倒,环境污染的损害后果也是有个体差异性的。”陈佳慧道。
玉天澜懒懒地瞟了陈佳慧一眼,挪了一下,看了一眼点滴吊瓶,没言语。
“你打算怎么办啊,天澜?”陈佳慧道。
“打完点滴回宿舍躺着呗。”玉天澜懒懒地说。
“然后呢?你不维权了?”陈佳慧问。
“有徐老师在怕什么。”宁玉道。
“哦,这是不是通哥说的‘维权观望理论’?”玉天澜似有所悟。
“通哥是谁?”宁玉道。
“非常不幸,是你们下学期的环境法老师,此人思想奇特,危言耸……就是,比较有个性。”陈佳慧本想说“危言耸听”,但见徐老师在,又不好说。
“危言耸听嘛,那哪是危言耸听,人家啊叫认识深刻,我们是没有知识。馒头里面有增白剂,面里面有明矾、黏胶,我们喝的是龙岩人的养猪水、洗脚水……”玉天澜不说则已,一说则危言耸听,还令人——想吐!
陈佳慧看了一眼宁玉那一副快要吐出来的痛苦表情,似乎很得意,接着说:“其实没什么的,中国人的胃是很坚强的,即使全世界的生物都灭绝了,有两种东西一定会活下来,那就是中国人和蟑螂。中国人去美国是要生病的,因为美国吃的东西太干净了……”
“你看那个水,”玉天澜指了指饮水机,“其实那个是龙岩人的养猪水,厦门在九龙江入海口,入海口的水是最脏的,龙岩在厦门上游,他们养猪,所以龙岩人每年都敲诈厦门,说要是厦门不给钱他们就多多养猪。中国的饮用水标准是德国的中水标准,就是冲车的水,而美国的自来水是直饮标准的——就是打开水龙头直接可以喝的,你敢喝中国的自来水吗?”
“当然不敢,可是我们喝的水是人家德国人冲车的水。所以说‘环境标准不标准’。”陈佳慧道。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还时不时地看一看徐老师,终于,徐老师道:“你们环境法老师是哪一个?这些话都是他说的?”
陈佳慧矜持地一笑,道:“是啊。”然后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看了玉天澜一眼,继续说:“其实呢,如果我把某个人打了一顿,那个人肯定会把我也打一顿;如果我把某两个人打一顿,那两个人,那两个人还是会把我打一顿;但如果我把四五十个人都打了一顿,你说会怎么样?”
“你一定会被人打成肉饼。”宁玉道。
陈佳慧、玉天澜鄙视地瞟了宁玉一眼,然后齐刷刷地看向徐老师,徐老师蹙眉道:“那四五十个人会互相观望,看谁带头去把你打一顿,然后其他人跟这个带头的人去打你。所以,如果侵权行为的受害者人数众多,受害者反而会互相观望,希望别人去主张权利而自己跟着去,到头来竟变成没有人去主张权利,于是公众的权利就无法得到救济。”
陈佳慧、玉天澜又看了宁玉一眼,意思是说“看你那没悟性的样子”——好吧,我们都很没悟性。
“可是我们去主张权利是一定不会成功的——电厂电压太高,法院叫几个人去检查,他们早就得知消息,法院的人来了就把电压调低,法院的人走了就把电压调回去——食堂一定会把东西收拾干净的,所以我们还是不要管这件事了,没用的,自认倒霉吧。”陈佳慧道。(可惜后来徐老师去主张权利,也受到了这种“礼遇”,此事不了了之,这是后话。)
“陈佳慧!”徐老师斥道,“你一个法律人,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亏你还是法学院最优秀的学生,还保送了北大,你就这种思想,出去可给咱们厦大丢脸!”
“就是啊,老师说得对,要为权利而斗争。”宁玉道。陈佳慧、玉天澜又鄙视地瞟了宁玉一眼,宁玉委屈地看着他们道:“我又说错什么了?”
“漂亮女孩智商低一点是可以理解的,要是考试能写出标准答案智商低也没什么关系。”陈佳慧道。
“我……我……”宁玉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食古不化,除了记性好就没什么悟性,人家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你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还是——算是优质草吧,但还是草,没有质变的过程。”陈佳慧道。
“哦,你是未来北大的研究生嘛。”宁玉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在女生面前用什么“奶”的比喻好像不太文明。
“你成绩其实跟他差不多,但是视野差很多你知不知道?”玉天澜道。
“工匠和大师的区别,对不对?”宁玉道。
“行了,你们两个不要在这里欺负学妹,男生就是懒——懒得读书更懒得背书——你们看看法学院前三十名,几乎全是女生!”徐老师道,“但是女生……”
“没视野——”陈佳慧、玉天澜齐声道。
宁玉全无反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表情认真又稚气,陈佳慧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宁玉一眼:“说你呢!你有点悟性行不行?”
“我有什么办法?我看的书比你多,记住的也比你多,但我就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宁玉道,“我得先把记住的东西先忘了,然后再和自身经验融汇贯通,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你这后面一句又是什么出处?”陈佳慧道。
“《倚天屠龙记》里面张三丰教张无忌练太极剑的时候。”宁玉道。
“陈佳慧,”玉天澜冷笑,“你是‘文曲星’下凡,她是‘好记星’下凡。”
“这就是可敬可叹的中国文化。不能说完全没有独立的人格,但传统的磁场紧紧地总摄着全盘,再强悍的文化个性也在前后牵连的网络中层层损减。本该健全而响亮的文化人格越来越趋于群体性的互渗和耗散。互渗于空间便变成一种社会性的认同,互渗于时间便变成一种承传性的定势。个体人格在这两种力量的拉扯中步履维艰。生命的发射多多少少屈从于群体惰性的熏染,刚直的灵魂被华丽的重担渐渐压弯。请看,仅仅是一枚毛笔,就负载起了千年文人的如许无奈。这是余秋雨《笔墨祭》的结尾。”宁玉道。
玉天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无语地看着宁玉。陈佳慧欲言又止。徐老师诧异地看着宁玉,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玉。”宁玉楚楚动人地看着徐老师。
徐老师看了看陈佳慧道:“你要有这样好的记性就好了。”
“我要有这么好的记性我可能就不是我了。”陈佳慧道。
“从罗马法到现在,法律人身上也压了华丽的重担。”徐老师道。
宁玉、玉天澜、陈佳慧面面相觑了一下,宁玉低下头去,玉天澜、陈佳慧也不说话。徐老师含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们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没有独特的见解不肯开口,什么取之精华、去其糟粕,历史的一脉相承他们是不愿意说的。”宁玉道。
徐老师长叹一声道:“孔夫子最喜欢的学生还是颜回啊。”
“孔夫子也知道颜回亦步亦趋,他说什么颜回都同意,颜回对他的学问其实没有什么益处,但孔夫子还是喜欢颜回,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吧,但哪个老师又希望自己的学生老是反对自己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边沁和奥斯丁,许多学生将老师的思想推到一个新的巅峰。”宁玉道。
徐老师看了看陈佳慧和玉天澜,轻轻摇了摇头。陈佳慧道:“其实老师觉得最有思想的是天澜,但可惜的是天澜不怎么爱读书,成绩也不好。”
“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宁玉道。
“天澜可不是项羽。”陈佳慧道,看了一眼玉天澜那冷静智慧的眼睛。
“项羽……”玉天澜手机突然响了,“对不起,接一下电话。”
几分钟后,玉天澜回来了,一进门就对陈佳慧道:“佳慧,太好了太好了!”又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陈佳慧。玉天澜素来清冷,话少,更少笑,他这样喜形于色,宁玉不觉惊奇,心下想:“什么事能让他这样高兴?”
“你想清楚了吗?你真的要去?”陈佳慧道。
“当然要去了,这是我的梦想。”玉天澜道。
“你想过她没有?”
“她?我和她没什么呀。”
“哪里没有梦想?哪里没有大海?可是只有这里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