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脸上无半点表情,她今日找他来本就是要解决事情,并不是探究些什么,所以也不在意。悠悠继续说:
“东宫之内,日现狐足印,夜有女子音,尔有十日,恐有妖患。世子在外多年,定见多识广,不知可有除妖之法?”
深不见底的眼神在流转,好像有一道光飞快闪过,却又很快消逝,易暮景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只是一种震惊,而后低头而道:
“朗朗乾坤,何来妖患?”
皇后却仍旧坚信妖邪之说:
“本宫只问若是妖邪,世子可有除妖之法?”
然而易暮景也同样固执,始终不信此论,但这回却将话说的露骨了许多,好似是对着皇后打一些他们才懂的哑谜。
“微臣仍旧是这句话,这世上无妖。”他声音恭敬,却绝不是谦卑,“恐不是妖,是人,多情而近妖。”说到这里听了听,似乎生怕皇后还不懂,又或是担心皇后还要装作不懂,干脆直截了当道,“年轻人有些事情,倒不如任其发展,不必过多操心,反倒逼出一段债来。”
皇后果然因其毫不避讳而微微滞了滞,自己要他来处理自己的事的,他倒是借此事言他事。
然而她竟一句话也没有办法回,他装聋作哑,是因为自己尤其装聋作哑,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回应?
眼见着今日特特意意召他来,最后却是反被他将了一军,虽然一方面也想起了他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张巧嘴,无所畏惧地,连跟皇上都敢还嘴,那时他们当真就像一家人一般,不由得新生欣慰,然后也很快地明白过来,他们之间终究今时不同往日,隔着父母之仇,国家之恨,要他再把他们当成父母,便是强人所难,违背人伦。另一方面则也是清楚地知道,他如今再次这样同自己说话,并不是因为骄纵,而是因为真的有所幽怨,而幽怨的原因甚至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她,原本是应该由自己钟爱一世的那个孩子,竟要通过一个最应该恨自己的人,道出委屈。
于是便更加觉得自责起来,因为想起了那个孩子,那个本该是整个大郑最被钟爱,被宠爱的孩子,却一出生就远离了父母,辗转千万里,成为所谓的罪臣之后,最后再以可念不可说的身份回到他们的身边。
他们都应该感谢他,他们是他的仇人,他却是他们的恩人。
于是语气微微有些回忆和愧疚的情愫,如果说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只唯独对那孩子的,皆是愧疚。
“你想说什么?你……”
易暮景却仅仅只是微笑,好像他一句话,所引起的一切波动都只是无心之过。只淡声道:
“今日皇后召微臣前来,是有事要说,微臣前来见皇后,同样也有话要说。”
这倒是难得的,皇后眼眸一转,竟也笑出来,压住心底的激动,手指在小几上轻扣。
“哦,你倒是说说。”
然而易暮景并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将手伸进衣袖,取出了一样东西,握在手心,伸到几上,在皇后的眼神上渐渐松开,而后故意地看着她变化的神情。
只见皇后的脸色乍变,从最开始的震惊,变成惊愣,最后脸色煞白,再无半点血色。
而易暮景已经收回了手,只见那桌上是一块小小的金锁,若是有钱人家的孩儿出生大多会戴上一枚金锁已保平安,然而这一小块金锁却绝然不同,上头的纹饰非常人家所敢用,竟是凤纹!
凤舞九天,谁敢私用?
皇后愕然地望着这自己十六年未见的金锁,是她亲自为自己那苦命的孩子戴上的,而如今……她拿起金锁,放在自己的手心之中,像是看一件稀世珍宝,然后牢牢握紧,捂到了心口。
眼中蓦然有水光,她早已记不得有多少年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又无比清晰起来。
然后又摊开掌心盯着手中的金锁细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易暮景站在一边,他早就料到皇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或许亲眼见到温盈时还会有瞬间的陌生感,但是见到当年她亲自为她戴上的东西,她便一定再也装不下去了。
“既然皇后见到了这金锁,微臣想要的,想必也应该明白了。”
皇后的声音在微颤,好几次张了张嘴,才勉强发声:
“我……我知道了……”
手掌再次合紧,这件事情,她千算万算,竟算不到会是由他做出来,由他来为自己的孩子正名,甚至不惜堵上他好不容易回来的世子身份。
自己或许应该感谢他,因为她料不到,他真的会这样爱上那个孩子,同时或许更应该恨他,因为她除了是一个母亲,更是大郑的皇后,当年狸猫换太子,诓骗天下人的事情抖出来,大郑没了太子,国运何堪?
皇后终究是皇后,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将自己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上,纵然事实摆在眼前,如果自己不同意,想来他手下的三军便是要反了,她也必须强撑心中希望,义正言辞地问道:
“可是世子可有想过?事关重大,国无储君,国将不国!”
然而他决定要做的事,又怎么可能没有经历过深思熟虑?既然他决意要做,必然是想了千万种后路,必不让旁人难做,纵然没有后路他都能造出后路,何况本就有法子。
易暮景嘴角微微一勾,举重若轻,仿佛说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只消皇上昭告天下,当年娘娘生的本就是龙凤胎,只因国师算出兄妹二人有冲,于是不得不隐瞒天下人,将公主送出皇家十五年,熬过十五年,便可重入皇籍。”
皇后握着金锁浑身无力地靠在了几上,他倒是好,果然是早就想好了对策,是啊,自己是看着他长大的,何曾见过他打过无准备的仗?
她慢慢地点起了头,好个自己手把手养大的世子,当真好计谋,一方面欣慰赞叹,一方面又暗中有了些微的畏惧,若他成事,恐怕便是君主之才。
“好,好,既然如此,我便遂了你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