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后来老郑王把女粲送往周国和亲,他没有阻拦,那五年,煎熬痛苦,他没有放弃,他在等待一场大火,可以焚烧去粲粲的骨血身份,可以让父王九泉之下无话可说。
本来这桩事情是想要借助粲粲身边的阿夏一力的,阿夏是粲粲拾来的一个小女孩,她说她是楚国人,国家被周王成阳霈所灭,她恨他,她想报仇。粲粲心软,收留了阿夏,并告诉她不要把仇恨看得那么重,和他们做朋友快快乐乐的多好,他就在一旁笑。直到后来粲粲成为了成阳霈的王后,他才终于彻底笑不出来了。一方面是激动于终于有人做了他的计谋的替罪羊,一面是嫉恨成阳霈永远是这世上唯一的名正言顺地娶了明华公主的人。
只是那阿夏也不知是常年来被粲粲说动了,还是真的对自己最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竟然关键时候选择放弃。阿夏是个可怜人,只是和粲粲相比之下便无甚重要了,她虽违背了幼时的承诺,但是她让成阳霈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她,这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
先是和粲粲里应外合破了城门,然后嫁祸阿夏以攻心,最后付之一炬,他在父王面前许下的誓言,才终于兑现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段洵赢了,成阳霈输了,很是简单。简单来说,就又是一女亡国,而年轻的王救大厦于将倾的故事。
再后来,死了的人死得年轻,活着的人活得老了,段洵给女粲假托了一个良家子的身份,一步一步,终于成为他的王后,不,是皇后,他早就已经一统了天下,那些马革裹尸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不再有了。
只是有时候午夜梦回,还会想起成阳霈,几十年想来想去,才发现其实他们根本是一类人,都是一步步走向云端,然后成阳霈一着不慎,忽然跌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而他不过是运气好一点,脚下的云飘得久,飘得高,可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也会跌下来,摔到地底下,摔到大红莲地狱,和成阳霈相见。
风过重门,竟吹入宫闱,吹响帝床四角上的金铃,一头白发的段洵恍然惊醒,身边的皇后亦醒。
皇后人至中年,其美却依旧粲若明华,只是如今,她再也不叫粲粲了。
这金铃,本来是她为了能日日等到他而悬在辛夷园里亭角上的,如今悬到了龙床上,是为了不让他睡得太深,陷入梦魇。
“皇上又做噩梦了?仍是为了……那场火?”
“是。”段洵面色苍白,冷汗滑落,他仍旧好看,却已有了岁月的痕迹,“皇后怎么也醒了?”
“臣妾也做梦了。”
“梦见了什么?也是那场火?”
“不,是那两个孩子……”
夜已深,宫闱寂静,帝后二人说起这个话题,两两对视,一时无言,良久,段洵抱了抱他的皇后,方睡去。
又过两个时辰,天便亮了,天亮了,便又是新的一天。
温盈伸着懒腰醒过来,这一觉,怎像是睡了很久?
朝旁边看了一眼,莫三郎在她身边,又往枕下一摸,铜镜也在。
她喜爱地摸着这面铜镜,真是好漂亮的一面镜子,只是这样漂亮珍贵的一面镜子,为什么会有火烧过的痕迹?谁舍得这样烧了它呢?
然后才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场盛传的周宫大火,顿时恍然。是了,只有在那场烧了月余的大火里,金银化作水,玉石烧成沙,就连土地都从此生不出一株草,才舍得把这面至宝青铜镜烧出黑痕。
它是那场大火里唯一幸存的证人,是在最后时刻陪伴着她的公公婆婆的证人。
手指划过凹凸不平的表面,却触到一处裂隙,此处竟有一道裂痕?
明明昨天的时候还没有的。
温盈不敢置信地抚摸过这道一夜之间忽然多出来的裂痕,弯弯曲曲的,像是一道女子的泪痕。
可究竟是谁,曾在那场火中哭泣呢?
这时莫三郎也醒了过来,看见她正在看着铜镜发呆,不由得问:“怎么了?”
温盈仍旧看着铜镜上的那道似泪痕的裂痕,蓦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很难过,轻轻说道: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个梦里,有一个爱上灭国仇人的县主,一个好色误国的周王,一个爱上自己妹妹的太子,还有一个粲若明华的公主。她分不清是真是假,只是在梦里的时候觉得真,醒来就都觉得虚假。
莫三郎静默片刻,东方明矣,又似月出之光,他缓缓对温盈说:
“我也是。”
时至正午,今日那太阳却不知怎么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明明应该是一天当中最温暖明亮的时候,却偏偏显得沉重阴森起来。
温盈不知为何从早上起床开始就一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毛毛躁躁地熬过了一个上午,就连花花同她玩也显得心不在焉了,小家伙吃了瘪,干脆扭头一个人到边上玩去了。
莫三郎眼看着她这副状态,却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因为他也一样,自早上开始,就一直隐隐约约有着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又过了不太久,就有一个穿了下人衣服的人远远地朝他们家跑了过来,一路哭喊狂奔。
温盈眯着眼将他认了出来,正是一直照顾在祖父身边的长生。
其实她心中是有直觉的,但是她不敢相信,颤抖着连忙问跌进院中的长生。
“长生,你不侍候在祖父身边,怎么来这了?”
“小姐……小姐……”长生跑了一路,加上又急又悲,气都差点喘不过来,“老祖宗他,他……”
“你慢点说……老祖宗怎么了?”温盈顿时就急了,瞪着长生让他说清楚。
还是莫三郎见机先把这忠心的奴才扶到了凳子上休息片刻,等他喘一会儿,才压着声音问:“长生,你别急,慢慢说。”
“小姐,姑爷。”长生终于缓了过来,紧急时刻也就蠲了行礼之事,将话说清楚才是正经,“老祖宗他今早突然觉得胸口结闷,头晕目眩,请来大夫一看,方知竟已是不治之症,竟……竟没多长时辰了……”长生泪流满面,又急又气,“现老爷正在骂那些大夫,说咱们平日里好生养着他们,要用他们的时候却连老祖宗的病都瞧不出来,生生耽搁到现在,演变成重症,要是治不好老祖宗,便让他们各个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