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盈被莫三郎像对待一个柴窑瓷器一样好生安顿在了床上,她躺在床上眨了两下眼,忽轻声平静道:
“我想知道,老祖宗最后的遗憾,到底是什么。”
这几天连日来都太过匆忙,他一面要小心翼翼地看着温盈不让她崩溃,一面要帮忙温太傅的后事,不让他一世英名惨淡收场。当真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过温太傅临死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包裹,他们也一直没有打开来过。
如今温盈提到,他才真的有了点疑惑。自己与温太傅相识多年,认识他时温太傅已经是可以做他爷爷的年纪,从不知道他有什么遗憾,他所说的那句辜负,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了,他记得那时,温太傅身边一直有个老奴跟着,想来应知道事情本末。
莫三郎轻声问温盈:
“你可知道有什么从京中一起迁来的旧人吗?总有人会知道的。”
“……有。”温盈眼神蓦然一动,流淌出一丝光芒,挣扎着就要起来,莫三郎连忙制止她。她于是也只能靠在床上说,“老祖宗身边一直跟着温爷爷,只是温爷爷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因年老离府了,我后来还去过他家玩,我知道在哪。我们这就去找温爷爷……”
“小满你先别动!”
莫三郎这回用了点力气才把她拦下,压回床上,看着她一脸激动的样子,看来是把对温太傅离世的悲伤转移了过来,不由心头一痛。
“你太累了,今天先好好休息,我们明天才去找,好不好?”
他好声好气地劝,就好像劝解一个孩子。
温盈眼里的激动渐渐低沉下去,突然缩回到了被子里,真的像个听了大人话的小孩一样,小声地念:“我睡觉,明天……明天我们就去。”
而他就这么守着她,守得天黑了,月亮星星都出来了,都没有移开眼睛。她终于睡了个囫囵觉,而他一夜未眠,一动也不敢动,尤其是那只被她拉住的手,只为了她能做一个完整的梦。
翌日温盈醒得老早,一醒过来就说要去找温爷爷,莫三郎好劝歹劝才拖着她吃了点东西,又给她套上了一件大衣服,两人这才上路。
温盈口中的温爷爷名叫温文,他原本不姓温,是因受温老太爷的赏识才被赐主姓。他住在汴城里温府莫家都不远的地方。照理说,温府虽没落了,可是养一个老奴送终的本钱和情分还是足够的,但温文还是在多年前离开了温家,且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温盈走过了好几条冤枉路,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找到了温文所在。一间街道尽头的小小屋子,她和莫三郎走了进去,老人家正好也才里面走出来,和不请自来的两人碰了个正着。
老眼昏花的温文眯着眼好半天才认出来者系谁,他看了莫三郎一眼,眼色沉浊,又看了温盈一眼,惊讶万分。
“温爷爷……”
温盈一见温文就语气哽咽,仿佛又看到了温老太爷的影子,两人虽然也已经年未见,可是一见面就像是真的祖孙见面,搀着手在院子里久久对视。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辈子,竟然还能见到这孩子。
还有,温盈后面的这个男人,他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
“二小姐……您,您先坐。”温文收回望向温盈身后的目光,带她坐下来,激动道,“二小姐今日来此,是……有什么事?主公身体可还好?”
“温爷爷,您不必这样叫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叫我盈儿吧。”温盈说,垂下了眼,“老祖宗他……他已逝了。”
温文愣在凳上,衰老下垂的眼中猛地闪出一道光芒,随后就飞快归于万籁寂静。
莫三郎分明看到了那是一道消失已久的善武之人的凌厉光芒,只是已在苍老之下低调地藏了多年,而如今因主子的去世而蓦然重现,虽不复当年锐利,然而仍旧强悍。
“主公……他……”温文说不出话来,半晌,却缓缓闭上了眼。
主公已逝,他这一生,辛劳奔波,如今终于解脱,也可与他心头之人相见了。
“主公生前,可曾留下什么东西,留下什么话?”
温文这样问,温盈方知果真寻对了人,连忙看了一眼莫三郎,他便从袖中取出那块巾帕裹住的小小物件,交到温文手中。
“温爷爷请看。”
温文双手接过,然后一层层打开,巾帕已旧了,自然,五十年了,一切都旧了。
帕子右下角绣了一朵纤细雅致的凤尾花,里面静静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同心结玉佩,被保护收藏了太久,一见这尘世,就隐隐泛着寒光,是它不喜这尘世。
“老祖宗生前最后一句话,说他辜负了一个人,温爷爷可知那人是谁?”
“我知道。”温文一心一意看着这块同心结玉佩,语气奇异地变得温柔平静起来,像是对莫三郎夫妻俩说话,又像是只专心地对着玉佩说话,“你想要不为人知,可世人不允,如今天下太平,你又将这物交到了儿孙手中,是想让那些往事现世,因你死了,既一心想要让往事永不为人知,又不舍其风流无双,陷于尘泥。也罢,奴才就圆了主公的心愿,只把这段往事,讲给你愿意告知的人听。”
温家是家学渊源,是老早在前朝的前朝时期就已经是个百年世家,后来在这百年中,其他家族都一个个衰落了下去,只留下温家一枝独秀,随便一个子弟都能在新朝位极人臣,一呼百应,除了真的这个姓氏过于让人敬佩,温家子弟也的确都各个上进,名副其实。那是五十年前的故事了,正值新朝处于像烟火一样毁灭前最繁荣的时期。那时万国来朝,蛮夷臣服,即便是今日的郑,也已永远达不到那样的成就。只是,新朝乃由女主从政,这女皇帝又是从自己丈夫手中夺过来的皇权,臣民不服,只有跟着好几代先皇一路走来的温家仍一心辅佐,并一次次和女皇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地把那些不服的教训了个遍,才让天下臣民无话可说,只能其乐融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