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爷看见自己夫人早已盛着泪水的一双眼睛,顿时心惊胆战。
妇人之仁,他们既然已经隐忍至今,又怎能功亏一篑,这是父亲的遗愿,他们自然也要继续做下去的。怎能因为今日见了一面,就全部忍不住了呢?
眼睁睁地看着温夫人酿着泪水好不容易给太子端上了茶,温老爷一颗提着的心才稍许有些松气,但又不敢完全放松,又瞧着她送茶到自己身边,连忙在暗中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手。
温夫人的眼神还留在她不该直视的人身上,猛然惊恐地看向温老爷。就看到自己的夫君正用一种告诫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惊恐化作了幽怨,他也是亲生父亲,怎么就能如此隐忍?自己的确只是个妇人,但是……血浓于水,他就当真不在意?当真能把这扣人心弦,直击人心的亲情都隐匿起来?
冷心冷性的男子啊。
但是,她又能如何呢?若是闹将起来,这些人还不是只会把自己当做疯妇?因此牵累温家,她不是更加没有了和亲子相见的机会?
也罢。至少现在,她已经见到他了,十六年来的牵挂,至少也已经有了一点慰藉。
眼见夫人眼中似火的光已经逐渐平息了下去,温大人方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同时也不敢放松警惕,直勾勾看着温夫人向他们告退,稳稳当当地走出了厅,才稍微松下了一口气。
厅中只剩下四人,太子率先开口:
“子珏久仰温太傅大名,可惜太傅已逝,如今一见温大人和宋公子,果有名家风范,令人神清气爽。”
温大人连忙于座上拱手道谢:
“殿下谬赞,罪臣一家承蒙皇恩浩荡,方有今日,皇上又特封臣为谏议大夫,许犬子入枢密院,这是天家的气度,下官定全心全意为皇家做事,不敢懈怠。”
太子莞尔一笑,眼神落到温大人后面的宋舒慎身上。
“宋公子虽非温太傅血脉,却神态高雅,不知此事者只会当宋公子是温太傅的嫡亲孙子。”
宋舒慎笑而回道:
“幸有太傅天性悲悯,才免臣早夭于冰天雪地之中,十余年养育,臣早已将温家视作本家,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今逢皇上大赦,臣又蒙天恩,心中感激涕零,愿为温家、为天家马革裹尸。”
太子笑意浅了浅,这些谢天谢地表忠心的话他听得太多了,毫无新意,只是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在讲着话的时候,神情却并非诚惶诚恐,而是清朗优雅的,仿佛只是在讲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毫无官场俗气。
若非城府至深,便是天性如斯。太子黯了黯眼神,转眸又道:
“这些话本宫听得烦了,宋公子尚年轻,与本宫差不得几何,何不聊聊其他?听闻公子擅长诗赋,本宫亦喜诗赋,只是父皇不喜,认为于治国无用,便也不敢多在上头花功夫,今日难得一见,本宫倒也十分想听一听宋公子对诗赋的见解。”
宋舒慎笑道:“皇上是开国之君,自然不喜这些艳丽旖旎的诗赋,但诗赋一类,于建国无用,于盛世却是有用的,而今大郑国泰民安,以兴文化,若想让民众也受雅乐熏陶,做真正大国子民,诗赋乃是极佳选择。不妨先择诗经汉赋中那些名篇教导孩童认知,而后步步深入,想来不久之后,就连乡野间也可听得鹿鸣之声。”
太子听后微怔,他本只是想要先探一探这位温家养子的见识深浅的,没想到,竟然能得到一计治国良方。此乃意料之外的收获,而这看似平常实则锦绣万千的宋舒慎,本身或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
太子笑而不语,确有耳濡目染的几分帝王深沉,而后饮了一口杯中茶,却又忍不住想起刚才,那为自己端茶的温夫人,为什么眼底似有说不出口的情绪,看着他的眼神太过炽烈,让他浑身都不舒服。
这一想起来,温夫人似含泪似幽怨的样子就像印在了他心里,怎么都忘不掉,一时心烦意乱起来,想要换个透气的地方走走。
“听闻王兄府上花园极好,可否让本宫见识见识?”
易暮景起身:“自然。臣陪殿下走走。”
太子摆了摆手,顺势招来身后的贴身宫人:
“不劳烦王兄,本宫随便逛逛。逛完了也就直接回宫了。”
“那便请殿下恕臣招待不周之罪。”易暮景不再多劝,见小太子转身已走,同温老爷和宋舒慎一同恭送,“殿下慢走。”
眼见着那明黄的衣角拂过了门槛,温大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易暮景走上前,毫无波澜地开口:
“岳父大人做得很好。”
温大人猛然看见易暮景已站在了自己眼前说话,不免一惊,而后眼中的惊讶散去,只留一片寂漠。
而宋舒慎站在一旁垂着眼,丝毫看不清其中情绪。
他们都是当年这桩事的知情者,既知了情,就都是同犯,谁也不能行差错将一步,否则,必受雷霆万钧的报应。
太子回到了东宫,匆匆入门,几个随行的宫人步步紧跟。
太子今日这是怎么了?自打和世子告了别说要去走走,先是一脸出神的样子,然后逛完花园出来,就又是另一番神情,这一会儿满怀心事一会儿暗中忍笑的,究竟是怎么了?
对了,他们守在园子外面的时候,好像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太子似乎在和什么女子说话,莫非正是那女子的缘故?
可主子的心思他们怎敢乱揣测,眼瞅着太子一脸想笑不能笑的表情进了房,也只能静静守在外边。
至少太子是笑了的,想来太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深宫里长大,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有的是希望,有的是嫉妒,打小就没有肆意妄为的机会,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不再有喜怒哀乐了,可今日,却因去了一趟世子府,因遇上了某个不知名的人,而有此表情,乃是福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