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欧阳少康在郊外的温泉旅馆过了一晚后才不过两天,也就是大约四十二小时后,我拿着猎枪对着长孙保胜扣下板机。
  要是后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毫无隐瞒地真相大白的话,那四十二小时间,我的精神状态如何,一定会被媒体拿出来当主要的问题讨论。
  一定会有人说,我在听完冲击性的告白,到扣板机那一瞬间为止的四十二小时中,受到生平前所未有的激烈感情所袭击而浑然忘我,自暴自弃,精神状态脱离常规。而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对长孙保胜的憎恨和嫉妒也就处于无形中的膨胀中。
  但事实绝不是那样的。我既不激动,也没有自暴自弃。在温泉旅馆听了欧阳少康的一席话,过了一夜,迎接清晨来临以后,到28日号的傍晚,在比华利山庄别墅拿着猎枪这之间,我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是一直处于宁静之中。
  当然,不只是单纯的心情上的平静。要是举例来说的话,肉体的痛苦达到最高点时,会疼痛得麻痹了那样什么都感觉不到。神经极度崩紧的结果,到达了饱和的状态,什么苦痛,绝望和失落感,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形的平静。我这么说你应该懂得了吧。
  在温泉旅馆的时候,我在欧阳少康前面那样地饮泣,但从那以后到回到市区时去为止,却没有流泪。在他人的眼光中,或许我是一张正在沉思的脸,但以我自己来看,我当时只不过是一直处在过于疲劳之中,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而已。
  要是问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的敬爱是在想着些什么,也是那全是无法用言语可以形容的东西。是脑中完全没有脱离常轨的想法,像是因为对长孙保胜的憎恨一分一秒在增加,想要怎么样才能把他除掉啦,这些想法毫不存在。
  《异乡人》这部小说中,主角莫里森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对一位阿拉伯人连续开了四枪。我在读那本小说时不能理解的地方,经由我自己引发的事件而有了答案。人是可以像莫里森一样地杀人的。
  虽然一般认为杀人必须要具备凶残,憎恨,愤怒,或绝望这些情绪,但是那是假的。只要被一点点的虚无感所鼓动,人们可以轻易地变成莫里森。
  因为长孙保胜的所作所为,所以就杀了他。这么想的确是很简单,他也的确是碍着我。我恨他拆散我和欧阳少康夫妇。我是想没有他就好了。但不是因为这样就把他给杀了,要是想把他除之而后快,即使像我这么笨的人,也会有个杀人的计划,然后依计划行事。
  我好像是站在一片一望无际永远虚幻的平原的正中央,没有任何路标,没有树林,没有草,连天空和陆地的界限都没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旷原野。
  我在那儿什么都没做,只是手上握着猎枪上了膛,除了扣板机以外没有其他可做的,所以就扣了板机。到现在我也只能这么说。
  抱着秘密在郊外的温泉旅馆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和欧阳少康回到洛杉矶,虽然两人都不太开口,但是还是交换着普通的谈话。像是冷不冷?不冷,前面是在建什么呀,以前只不过是一块空地嘛。香烟没了,到休息站买。前—个晚上欧阳少康告诉我的话我没有去提,欧阳少康也不提。
  到市内的家已是下午两点以后。我和欧阳少康都不认为上官清扬会在家。果然,公寓里空无一人,不可思议的是弄得那么乱的室内,却恢复得井然有序。破碎的玻璃碗,摔坏的小东西全部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没有碎片,甚至连地板都被吸尘气吸过,只有撕破的窗帘就那样挂着。原本堆放着许多杂物的起居室被这么整理后,反而看起来比以前要宽了些。
  在书房丢得一地的书都归回到书架上。厨房也整理过了,流理台的不锈钢被擦拭过,垃圾也被丢掉了,地板光亮整洁。
  只有夫妇卧室中上官清扬专用的衣橱乱糟糟的,好像不知应该带走哪些衣服。有叠到一半又胡乱塞到里面的外衣和内衣。化妆品虽不是全部,但被带走了一半。
  欧阳少康将衣柜的抽屉打开,发现里面盖颁勋送给上官清扬的礼物,那件她相当喜欢穿的丝绸长裙不见了。
  一去看玄关,发现上官清扬冬天穿的长靴也不见了。当然也没有看到原本挂在那里的大衣。很明显的,维予在收拾了屋子以后,带了些常穿的衣物就这么出了家门。但是,却没有看到她留下任何书信。
  我看得出整理过的室内,等于是上官清扬的告别。我想她是离家出走了,欧阳少康应该也是这么想。
  但是我们心照不宣,因为极端的疲劳,加上不知为什么的,那时我感到相当的饥饿,我们到厨房开始弄一些东西吃。
  冰箱里没有什么可以煮来吃的食物。欧阳少康煮了意大利面,我就把有的青菜和火腿切了,和煮好的面加上番茄酱炒在一起。我们就在厨房的桌子上,一语不发地吃了起来。
  欧阳少康饭后倒了杯纯戚士忌喝起来,没多久就在椅子上闭且养神。我不认为他睡着了,我知道他这么一来,就可以不用和我说话。
  室内射进了冬天午后的微弱的光,只听到瓦斯炉里冒着烟的声音。
  我站在卧室的窗户旁,一面吸着烟,一面望着窗外。冬天的午后天很快就黑了,外面已经渐渐暗下来,将西方天空染上嫣红。
  我不知自己想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躺下来又好像睡不着,但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去喝酒,也没有倾听恶魔的声音说“你还不如这么死了算了”而跳楼自杀。
  那时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睁着眼重复地呼吸,只是毫无意义地活着,只是这样而已。
  我就一直这么看着天空撒下黑幕,突然感到自己变得空空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想,就算搞不清楚也没关系,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窗外夜幕低垂。就在这时,欧阳少康坐着的椅子发出嗄嗄的声响。
  我回头。我们俩交换了目光,是在那天第一次的四目交接。但是室内光线灰暗,我无法看出欧阳少康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曾经想过,要是那天我回到自己的家不知会是什么结局。上官清扬是在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回来的,要是我回自己住的地方就当然接不到那个电话,也自然不会和上官清扬说到话。
  如果是没有直接和上官清扬讲话,时间就这么过去的话,或许我不会那么想要见到上官清扬。虽然我一定会在某一天有所动作,但至少我不会在2月28日那天到比华利山庄去。要是我没去的话,或许长孙保胜就不会死。
  明明知道现在去想这些为时已晚,但让我再次感觉到自己和欧阳少康夫妇、还有长孙保胜四人间的交会不可思议。主宰我们的命运之钟,就从那一刻开始,一秒一点秒地运转着。
  27日那天晚上,我问信太郎,“今晚我该怎样好呢?”他好像有点厌烦,用为什么这种事还要他来决定的神情望着我说,“你待在这没关系。”他就只说了这句话。
  “在这没关系……”这种很没劲的话法,让人感到问题本身没有常识,回答得也很愚蠢。我想,这是曾经对我抱有过欲望的男人吗?是爱着我的男人吗?在他的语里没有一丝热情,也没有有情之人间心有灵犀的亲密感。
  欧阳少康是不是在后悔告诉我那个秘密呢?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然后我马上想,不,不会的。欧阳少康失去了上官清扬,正被悲伤所淹没,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来与身边的其他人相处。
  那天晚上,没有任何电话。我们不想睡,但是也不想喝酒,听音乐,吃东西或出门。什么都不想做的我们,到了夜深一起上了床。
  我并没有交欢的那个意思。但是一感到他的温热,我就本能地把脸靠在他的臂弯下。这么一来,他误以为我在等待着他的爱抚。
  欧阳少康说:“对不起,敏慧。”他轻轻抚摸我的手,“我今天没精神,不想那个。”
  我感到些微的羞辱,我离开他的身体翻过身背对着他。欧阳少康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从后面抱住我。
  “为什么向着那一头,不过来面向我呢?”
  “这样就好。”
  “那样可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
  “你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和你一样。”
  此时此境,我根本不想怎么样,更不想跟他做爱,哪怕一丝欲望也没有。
  欧阳少康捉着我的肩想把我转向他自己。我激烈地抵抗着,他就好像疲倦了一样停止动作。他把脸靠到我的背后,吐着长长的热气。
  那是寒冷的夜晚。关掉暖气的房间变得很冷,我感到被子也很冷。
  “昨晚的话……”欧阳少康开了口,讲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身体紧张起来,“你说什么?”
  “昨晚的话,你这一辈子都不要跟任何人说。”
  “那还用说,我知道的。”
  “我说出那件事,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是不会再跟你以外的人说了。”
  我瞪着屋内的黑暗,轻轻地点头。
  “你觉得责任很重吧?”他接着说,“你又没有要求,我就告诉你那样沉重的秘密,而且还要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或许不太高兴吧?”
  我摇摇头,“老师,没有的。因为我是您的知己。”
  “我有点后悔。或许不应该把你给卷进来。”
  “没关系的。我知道这是您对我的信任。”
  “要是可以的话,请你把那事忘了。”
  “你说什么?要我忘掉什么?”
  “就是昨天我告诉你的那个秘密。”
  我扭过头看着他说,“这实在是太无理的要求了,那样难以想像的事情,听过一遍之后是很难忘得掉的。”
  “说得也是。”欧阳少康微笑说,“你说得对。”
  “请放心,老师,昨天的话,我不会向任何人说,我向你保证。”
  “敏慧,你真是我的贴心知己。”
  “什么?贴心知己?”
  欧阳少康的眼睛在黑暗中的发出微光。他轻轻地碰我的唇,那很明显的是感谢的吻。除此之外毫无其他意义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