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乃是昔日大宛国鼎鼎有名的夜照白马,现如今,能养得起这种高贵战马的家族,非富即贵。
言清欢和游宁牵着它走了一路,便对上各色艳羡的目光,其间不乏有人上前询问价格,都被言清欢一一婉拒。
她戴着围纱帐的斗笠,遮住了样貌,隐约能见那秀丽的轮廓,清雅高贵,举手投足间流动的气质和白马配在一起,就像是神仙骑着坐骑下凡,游历人间。
才短短一日,他二人便行至雁门关外。
关外多胡羌族人,一些老牌的客栈也是他们长久经营的。
一日跋涉,踏雪需要休息,他们也需要补给。好在游宁虽然不谙世事,但总归知道出门要带足够的盘缠,他们挑了家住店的客栈,小二哥见两人气度不凡,出手又阔绰,当即点头哈腰地领着他们去了间上好的客房。
小二哥是个汉族人,生得黝黑却也健硕,因常年混迹人群,嘴皮子也极为活络。
“俺瞅两位客官样貌不凡,可是打京城里来的?”他自认为自己识人不错,见过些世面,故而喜滋滋道。
游宁表示不想和陌生人多加交流,言清欢只能讪讪道:“我们兄妹二人是平城人,家中操持商业,此番来襄阳城,便是想到雁门关看看有没有优良的马种,好带回去贩卖。”
她的说辞多少和实际情况有点出入,一个身姿纤弱,体态轻盈,完全是个大小姐模样,另一个虽是剑眉星目,白衣胜雪,但是冷着张脸,上面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搁谁看了都不会认为这两人是经商的!
小二哥算是个识得眼色的,自知这种人物办事是不该多问的,顿时笑着接道:“即然公子和小姐是出来采买的,晚上还得早些睡下,咱们这的马市,只有起早了才能买到好马种,不过恕小的多嘴一句,最近也不知为什么,马市里盗匪猖獗,就在大前天,有个卖马的胡羌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家里,家中的马全不见了,真是可怜那胡羌人,辛辛苦苦卖马,就这么被人打劫了”
语气里不胜唏嘘。
言清欢佯装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小二哥提醒,我和哥哥会多加注意的。”
待那小二走后,言清欢便赶紧关了门。
为了保障言清欢的人身安全,游宁不顾言清欢反对,执意只开了一间房。
言清欢打又打不过,讲又没人听,气愤又无奈地妥协了。
“我看了地图,咱们从雁门关绕至平城,平城距离帝京隔着两座城池,不算远也不算近,但好歹比襄阳城要安全得多,咱们今晚先在这里休息,明日继续赶路!”
言清欢动脑子想路线,游宁看了一遍,认为平城确实没什么问题,便也同意了,“我已经留了记号给接应的人,父亲不日将收到消息,在平城接应我们。”
商讨完这些东西,已是入夜了,游宁虽不是很疲惫,但还是想好好睡一觉,却见言清欢坐在床上,两只杏仁般的美眸警惕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
言清欢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睡那!要么睡地上,总之不要睡床上。”
她一脸担忧的样子落在游宁眼里,像只被绑住手脚待宰杀的兔子。他为什么要睡床上,他从来都不睡在床上的。
衣袂破空声传来,游宁已轻盈跃上房梁,用内力震开积蒙已久的灰尘,单手枕在脑后躺了下去。
言清欢:“”还有这种骚操作!
熄了灯,言清欢和衣睡下,夜里静悄悄的,她绵长起伏的呼吸声在不大的客房里渐渐放大。
薄云遮月,打更声从街角悠悠传来,此刻,子时。
窗外扶疏翕动,投在窗纸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摇晃晃。游宁忽然睁开眼,清冽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屋顶。
“两个、四个、八个!”
嚓一声银剑出鞘,划破漆黑的夜幕,雪白的衣袖于空中猎猎飞舞,只是刹那之间,兵戈相接,碰撞出争鸣之声。
言清欢顿时被惊醒!
“宁哥哥!”
她这么一叫,那剑锋陡转,直逼她门面而来——果然是冲她来的。
言清欢冷笑一声:“等你们好久了!”说着手往枕下探去,一柄柔软的软剑缠在手腕上,她两指弹起剑身,若磬钟嗡鸣,她甩开软剑,击开飞来的长剑。
“八个人就想要了我的命?玉子里也太天真了!”
月色透过窗柩,照在屋内僵持的人群面前,八个黑衣人相视一眼,似乎是在确认言清欢的身份,他们没料到言清欢会在客栈大张旗鼓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皎洁的月色将少女本就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金光,她白衣仗剑,从容微笑,莫不是有埋伏?!
只是两句话便在他们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八个人通通愣了半晌,便感觉到脖子忽然凉飕飕的,随之又温热热的,有什么熟悉的,黏稠的,类似液体的东西汩汩流出。
他们抬手抹去,被惨白的月光一照,鲜红的一片赫然闯入眼底。
便见言清欢笑容扩大,抬手在脖子上做了个横着的手势。
那八人瞪大眼睛,还没发出一声疑问,通通倒了下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契机转瞬即逝,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千万别再发呆错过了好时机!”
言清欢拍拍手,冲擦拭长剑上血液的游宁比了个V字,游宁淡淡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这种庆祝的手势。
“我配合得怎么样?”言清欢得瑟起来。
“就那样吧,一招鲜,吃遍天。”
言清欢捂嘴吃吃笑,“哎,宁哥哥,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俗语呢。”
“我本就是尘世中人,为什么会不知道?”游宁收起剑,懒懒瞥了她一眼,“此地不宜久留,即刻便走!”
言清欢终于正了脸色,“好!”
“好在咱们带着踏雪早一步离开方家,不然方家等人定会遭殃,”她叹了口气,“没想到玉子里的人行动如此迅速!”
“玉子里不一定知道。他们可能是未曾汇报,先行行动的。”
游宁的想法未必没有道理。
他们二人是今天才出城的,暗桩若是发现了他们,即使飞鸽传书也要给个两三日,但没有。
他们是立即行动的,也就是说,玉子里下了死命令,一有言清欢的消息,无论是否确定,必要行动。
此刻这八人葬身此地,他们已经打草惊蛇。
游宁道:“踏雪是不能留了。”
他说的不错,但言清欢心中仍旧不舍,“杀它,我下不去手!”
游宁疑惑看她一眼,“我没说要杀它,千里灵驹,杀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将它拴在山里,绳子系得松一点,我们再往反方向走,至于能不能挣脱开绳子,生死便由命在天了。”
两人说着,已摸黑牵着踏雪出了客栈。
雁门关外飞沙走石,北风呼啸。言清欢戴着斗笠,裹紧宽大的外袍,还觉得冷飕飕的。
他们出来得很迅速,那八人失联许久,想必已经有另外的暗卫找了过去,言清欢拧起眉头,看着风中招展的客栈气质,心中泛起一丝愧疚,怕是要连累客栈里的店家了。
夜晚城门已关闭,要想通过雁门关去往临近的淮城,得绕山路,言清欢最终要抵达平城,只要过了淮城,在平城接应的藏雪弟子便等着他们。
正路是走不了了,剩下的只有这种山间小路。
夜色低迷,即使有月光照路,言清欢眼睛仍看不大见,游宁让她先一个人坐在石头上,他先去把踏雪拴到山坳里的树上。
风吹动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四周虫鸣此起彼伏,黑黢黢一片,树丛一堆堆围绕在旁边,有些小动物窜过,像是鬼影般在四面穿梭。
言清欢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待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山间清爽的冷风吹进单薄的衣衫,言清欢打了个哆嗦,她忽然想起好几个月前,沈府失火,自己被玉子里劫走,沈未还抱着自己跳下急驰的马车。
那个寒冷的夜,并不寒冷。
她记得那个温热的吻,记得那夜里每一秒有他的风景。
这么想着,言清欢浑身放松了下来,她听到身后的丛林里传来树枝被轧断的响动,想来是游宁回来了,她转过身,刚想开口,便浑身一滞,血液被冻结起来似的,张口低叫一声!
树丛里,钻出来一个血人!
血人踉跄几步,来路一地黏稠的血液,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光芒。
那人像言清欢伸出手,“救救命”
“游宁!宁哥哥!宁哥哥你在哪,你在哪!!”言清欢捂住心口,疯狂地呼唤游宁。
她毕竟还是个姑娘。
游宁几乎是一瞬间便来到了她身边,衣袂还未落下,言清欢便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浑身发抖,像只受伤的小野猫,背后的毛都炸了开来,游宁摸摸她的后背,为她顺毛。
他僵硬生疏地一拍又一拍地抚着言清欢,极为不熟练的动作,却传来实质的温暖,言清欢喘着粗气,将整个身体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像个失孤的孩子找到依靠了般,良久,才找到缓过神来。
“有个血人,在那里,还动着呢,你瞧见了么!”
游宁搂住她,手里安抚的动作不停,目光却落在树丛里。
他长眸眯起,“白镜的招数?”
“人还没死,先救他。”游宁推了推言清欢,后者愣了一下,才缓缓放开,退到一边,看着他胸前被揉皱的衣襟,愧疚地低下头。
“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
言清欢看着那血淋淋的人,血肉模糊到连男女都分不清,她不是很想上去帮忙,但现在身处荒郊野岭,她哪有脸皮嫌东嫌西。
她脱下外袍,将那血人裹起来,,凑近了才看清楚,血人的脸全被刀剑划花,身上还留着点皮,只是因为伤口太大,溃烂腐蚀,远看才惨不忍睹,像个血人。
那人嘴里吐出口气,一碰到寒冷的空气,顿时形成股雾气,他发出嘘嘘嘘的声音,真不知是谁那么残忍,竟然连牙齿都给拔掉了!
言清欢辨出他的口型,大概是在对他们说谢谢。
三更半夜,荒郊野外,有个血人出现,关键是游宁木头一般的性子,还会同情心泛滥救了他。这几条哪一条摆在从前的言清欢面前,都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可是现在,她做得比谁都勤快。
借着月色,摘了些能止血的草药,言清欢简单给他做了包扎,算是护住心口的位置,但感染还是避免不了。现如今乍暖还寒,初春时节的天气仍旧凉嗖嗖的,伤口发炎造成高烧的几率也减小,言清欢叹了口气。
“算你命大!宁哥哥,现在怎么办,我们赶路还带个病人?”
做完这些,天边已然拂晓。红光普照大地,山林里慢慢亮堂起来,一些雀鸟相互啼鸣,翅膀擦过林间树叶,制造出扑簌簌的响动。
游宁背着血人,出了山林。
这个地处山脚下的村子,名叫酒酿村,家家户户酿造美酒,传闻游人于十里之外,都能闻见巷角浮动的酒香味。
可如今,言清欢一行人所闻到的,是一片血腥味。
满地疮痍,杂草丛生,凌乱的一切伴着飞沙走石浮现在眼前——
整座村子,被尽数屠杀!
连风来到这里,带走的都是一片死寂。
游宁看了看村口的景象,和几处风干在泥土里的脚印,“那些杀人的已经走了,咱们进去。”
言清欢点点头。就这个村子目前的情形来看,血人大约就是从这个村子里逃出来的。
血人见着村子,咿咿呀呀地大叫起来,力气倒是挺大的,竟然想从游宁背上跳下来,往外面逃开。
言清欢赶忙安慰他:“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村子里没有别人,咱们先找个地方把你的伤口止住!”
血人倒是听进去言清欢的话,他有一双极黑的眸子,看人的时候格外认真,看来是相信了言清欢的话,他终于歇下来,不再动弹。
在村子里走了一段距离,过往处全能闻见屋内尸体腐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