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此地已靠近岐山地界,过了这条大路,便入了襄阳城。您看咱们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会?”
崎岖的山路间,一队马车朴素无奇,车轴碾过滚滚黄沙,随着车内人轻轻颔首而停下。
车帘卷起。听风立马上前,车内人华贵优容地往外一瞥,问道:“放出去的人可有消息了?”
听风从怀中掏出封指尖大小的纸轴,“信鸽刚至,查探的人扑了个空,公主已经不在方家,但暗桩传来消息,说是同仁客栈死了八个兄弟,具是一刀毙命,看剑法,应该就是藏雪山庄的'点花破雾'!”
死了八个人沈未还眯起眼睛,放下车帘。静闭的车厢内燃着檀线香,沈未还难得出神盯着那腾起的烟圈,放空了神思。
上次一别,已是三月未见了。他有些讶异,这朵温室娇花能躲过层层追杀活了这么久。
他指节把弄着两颗水珠,水珠里装着水,外层是产自西域的琉璃,琉璃光洁的表面倒映着他俊美的脸庞,沈未还晃了晃珠子。
这颗珠子,是言清欢送给他的。说是如果有一天想她了,就往珠子里看,就能看到她的身影。
沈未还笑笑,当时也没当真。
可今日,自己为何突然把这珠子带出来?
沈未还放下珠子,面前摆着一叠文书,现如今天下人皆以为他沈氏满门忠烈,沈相重病而亡,一时间民间有不少他的生祠,朝拜者不计其数。
他看着觉得好笑,凡人之所以称之为凡人,是他们容易被塑造出来的景象迷失了真相,像只被牵着鼻子走的狗,到处乱吠,哪里会知道自己疯狂歌颂的英雄好汉其实是通敌叛国的罪人?
呵呵。
马车内飘出灰烬,沈未还将看过的文件都烧了,他做事,不喜欢被人留下把柄,信件上说,言清欢二人往淮城方向去了,入了大山之后,没人见他们出来过。那山野兽横行,危机四伏,山脚下有座村子,名唤酒酿村。因地处偏僻,少有人能准确找到那里,因此暗卫们一时也得不到最新消息。
而这群暗卫,只效忠于沈未还一人,乃是昔日守卫沈氏宗祠陵墓的守陵人。
他们平日不受任何人驱使,不接任何任务,不出席任何宗族会议,但一旦用到他们的时候,便是天地倾覆之时——若沈氏一族被灭门,他们则会出陵,守卫能守卫的唯一血脉。
沈未还看了看桌子上那枚雕琢图腾的戒指,终于到了这么一日,他能握着此枚戒指,成为沈氏的主人,哪怕代价是沈氏满门尽屠!
而这恰恰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玉子里不知道守陵人的存在,于他来说,言清欢和沈未还,一个是任人宰割留待玩弄的小老鼠,另一个是势单力薄掀不起风浪的合作者。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若是没有这个在大婚之日配合他托住言清欢,私下开放商阜口岸,藏十万魏军于数千商船中,悄然蛰伏于京畿之地,那么,玉子里想要兵不血刃地夺取前凉政权,简直难于登天!
沈未还从来没有把玉子里放在眼里。
“玩物罢了。”他单手撩开帘子,对听风道:“传信回帝京,说是追杀过程中,公主逃至淮城地界的深山里,夜里猛兽猖獗,恐怕是已经香消玉殒了。另外,那八个暗卫的死不必上报。”
听风闻言,眼睛顿时一亮,“公子是想放公主一条生路?!”他见过小公主,那少女笑得清甜可爱,毫无心计,说不喜欢,那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想到自家公子深深欺骗了她,听风便觉得心中难捱,好在公子终于还是忍不下心
沈未还却道:“留她,不过是为了更大的一盘棋。听风,成大事者,怎可为儿女情长所牵动心神?”
听风浑身一滞,脸颊不自然变白,抿了抿嘴欲言又止,满腔的思绪化作一声叹息——他的公子呐如此可怜。
所爱隔山海,山海难翻越。
您何苦不承认,自己无意识下的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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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一抹影子掠过皇宫殿顶,又是一年花月正春风,御书房内花木扶疏,葳蕤繁茂。
清晨的露珠自日晷的指尖垂落,宫人匆匆忙忙呈上信报。
初春乍暖还寒,玉子里披了件锦龙薄袍,刚一展开信,便簇起了眉头。
跟在他身后打扇的宫女呼吸一滞,瘦弱的身板瑟瑟发抖。果然,玉子里一掌震碎了信纸,螭龙盘纹的案几在巨大的内力下发出嗡鸣声,不可见的角落,裂开蜘蛛网般的裂痕。
信上说,言清欢已经死了。他明明要的是活捉!
“沈、未、还!”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远在千里的那个男人碎尸万段,没了言清欢,他如何束缚住一些朝中旧臣,这些文官史吏,一人一口唾沫,一根笔杆,就足矣他头痛一阵子!
“命沈未还即刻回京谢罪,若是违抗上令,让他好好想想沈绡云能不能活到他回来!”
沈家并未只剩下沈未还一人,还有个侧室所生的庶女,沈绡云。
听闻这个病娇的美人儿在言清欢大婚之前被送到乡下而免于灾祸,真是好巧!玉子里眯起他的桃花眼,明锐且迅速地将沈未还的软肋挑了出来。
手上没有挟制沈未还的软肋,他还真不放心这只狐狸在他手底下办事。
不得不承认,沈未还的能力,强大而隐秘,控制时机,把握人心的能力令人害怕,玉子里不愿意失去这臂膀,也不愿意他失去控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何况自己这条船,还没在前凉扬帆稳行。
宫人低头:“不过殿下沈公子似乎没有回来的打算。”说着又从袖子掏出一封信件。
“这是沈公子出发前留在府内的,奴才也是今日前往沈府才瞧见的,您看看便知道了。”
——此去一别,舍妹生死便托付殿下了。
“放肆!”玉子里近日睡眠匮乏,愈来愈动怒,“沈未还啊沈未还,本王真是瞧错眼了。”
——舍妹生死,单凭殿下吩咐。
连从小一起长大的血亲都可以随手撒去,玉子里彻底明白过来,沈未还此次前往捉拿言清欢,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么他能够去哪?他到底要做什么!玉子里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之色,大和,如今能和魏国抗衡的,便只有大和国了。
恍惚间,玉子里回忆起当年,沈未还主动找到他,将里应外合的计谋和盘托出,一开始给的理由,只是想报杀父之仇。
游念同之妻温幼芙乃是沈未还的生母,沈未还的心口旧疾也是拜这位母亲所赐他想要复仇,这个理由确实是够了
玉子里心中隐隐不安的感觉涌起,雄鹰蛰伏许久,只为一飞冲天,沈未还所想要的,只怕比自己还要多!
“出动青蛇,从沈未还消失的地方开始搜起,把整座山给本王翻过来,都要找出沈未还的踪迹,还有,言清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命令一出,八方涌动,魏国青蛇暗卫,可非徒有虚名。
数百年前,魏高祖自泰原山收服燕云十八骑,十八骑个个英勇神武,功夫无双,他们从各地挑选孤儿,将那群孤儿浸在寒冬时节的雪地里,过上个半天,能活下来的,将成为青蛇的一员,故而,青蛇的暗卫皆是寒冰体质,表皮若蛇般冰凉,一般人对上他们的目光,只觉得被蛇盯住一般,阴森恐怖。
青蛇想要杀一个人,翻一座山又如何?
玉子里能动用青蛇,想必在魏皇那废了不少功夫。
宫人这下应得有了底气:“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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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咱们接下来要去哪?”
打马的车夫良久没听到车里头贵人的回应,便斗胆将头往里头探了点。
就在方才,那个叫听风的护卫不见了踪影,留着一队人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都快天黑了,不找个落脚的地方生火,岐山猛兽众多,太危险了。
一路以来,都是听风和车内人交谈,再传达行进的命令。现在人不见了,随行人都怂恿车夫去打探一下。
车夫慢慢撩开帘子,车内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车夫正在疑惑,车厢封闭成这样,怎么住人?
忽然寒光一闪,锐利的尖啸划破漆黑,笔直向他眼睛里戳来,他下意识往后一躲,还是快不过那柄利箭,漆黑的箭头穿过他的头颅,血花四溅!
擦——
众人拔出长剑,齐齐对准车厢内。
车夫砰地一声仰后倒下,瞠大的铜目死不瞑目。鬼知道车厢里怎么会有人射暗箭!
其中一人劈开车帘,空荡无人,众人一愣,恰在这愣住的空档,车厢内壁忽然翻了个面,另一个面闪着刺目的银光,万箭齐发,箭雨齐下,那箭夹风带血戳透他们的胸膛。
到死,他们都没看明白,到底是谁在操纵车厢暗器。
通往雁门关的这座山路上,不知葬了多少无名白骨,血液渗透进黑红的土壤里,来年,这里又是一片葱郁茂林。
夜色染黑苍穹,无人的山道上,有人从容若闲庭信步般走到尸体旁边。
听风上前翻动了几下尸体,“都死干净了,公子,这马车”
沈未还抬了抬手指,搭在马车板上,顷刻间,掌下偌大的马车登时化为一摊齑粉,风一吹,飞扬在空中,无踪无影。
听风很迅速地处理好那些尸体,玉子里派来监视的人已经尽数解决,现在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但,还需要再等待一个人。
月下尘雾中,一人打马而来,女子身形纤细,一身劲装,马儿在沈未还身边停下,仰起长蹄嘶鸣一声。
女子翻身下马,跪地抱拳:“公子,东西绡云已经备齐,请公子移驾客栈。”
月光下,枝桠的疏影在女子白皙的玉颜上斑驳交错。沈绡云扬起头,水眸里若星光点点:“恭贺公子,血仇已报!”
“还早着呢,”沈未还看都没看她一眼,“游念同一直护着言清欢,从他手里夺下言清欢,再让他和温幼芙跪着来求我,才算泄恨。”
他说泄恨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仿佛不在谈论自己的深仇大恨,而是在闲谈家常。
他这么说,沈绡云也附和道:“是,但言清欢如今在何处,我等仍旧不知,那酒酿村地处偏僻,以世外桃源自居,四周乃是天然屏障,若无村内人引路,极大可能会遇上鬼打墙。”
她顿了顿:“公子,要不绡云先去打探一番?”
沈未还摆了摆手,“你刚从帝京脱身,舟车劳顿,先回客栈休息一番,明日再启程。”
沈绡云低头,唇角微微弯起,听风瞥见她嘴角的喜悦,无奈摇了摇头,公子无情,你这又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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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三月,夜均寒暑平。三月仲春时节,乃是远山踏青的好时候,青柳沐风,山桃如霞,草长蝴蝶飞。
往常时节,酒酿村应是桃红李白岸柳青的模样,绯樱纷飞,百鸟花醉。而此刻,血液染红黄土,板结的土壤寸草不生。
满目疮痍。
晨光掠过破败的窗台,落在那缠满绷带的人身上,那人活像个粽子,被绕了一圈又一圈,木板固定在他脊梁骨上,他僵直着身子,嘴里发出漏风的呼呼声。
言清欢应声而入。
手里端着盆热水,水不清冽,阳光照在上面能看到尘粒的浮动,女子清丽脱俗的面容随水纹荡漾,血人清醒过来,觉得这一切,像是水月镜花一般。
他摸到少女的手,柔软而有弹性。
才确定这一切是真的。
“你是谁”
“哦,原来你能说得清楚话啊,”言清欢挑了挑眉头,绽开个笑容,“说一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滇,有危险不能待在这”
林滇推了推言清欢的手臂,她却安慰道:“你原来可是酒酿村的村民?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要怕,屠村子的人已经走了,我们会保护你的,来,喝口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门口一阵响动,林滇若惊弓之鸟,疯狂往言清欢背后躲寻求庇护,言清欢拍拍他的背。
“不要怕,那人是救你的人。”
游宁见林滇像个孩子似的猫在言清欢后面,手抓脏了言清欢的衣服,他皱起眉头,快步走上来,打开林滇的手,拉过言清欢,耐心地抚平她后背上的褶皱。
言清欢:强迫症害死人啊
“好了好了,我自己整理。”几日相处下来,言清欢对游宁的有些习惯简直是哭笑不得。
譬如说衣服上不能有成堆的褶皱,脸上不可以脏,好在他对血污不怎么厌恶,收拾林滇的时候能在旁边打打下手。
林滇身上的伤口,乃是武林第一剑神白镜的千丝切。
这种伤口薄如蝉翼,以至于血流的速度相当缓慢,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剑锋需是极细,极纤长,剑身轻盈若羽毛,灵活性高,但这种剑须得配上足够快的攻速,寻常剑客根本驾驭不了。
放眼天下,能驾驭并拥有斩霜剑的,只有白河世家家主白镜。
天下第一剑客——白镜。
一手千丝切斩铁破风,横贯武林,艳绝天下,无人能挡。
被藏雪弟子誉为剑痴的游宁,于他面前,也得称声前辈,舞起的剑雨,也不过是班门弄斧,令人见笑。
这些,都是言清欢从游宁口中得知的。听他说起白镜时的语气,崇敬且畏惧。白镜乃是大和国人,自前凉新城六年武林一场杀戮之后,此人盛名便渐渐沉寂,消隐于笔谈口叙之中。
十一年之后,一代剑圣,居然出现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中,干出令武林人正义之士所不齿的行径,可悲可叹。
洗去脸上血渍之后,言清欢才发现,林滇不过二十几岁的青年年纪,满脸的剑痕划花了本来的面庞,但依稀能辨别出原本清秀的长相。
又是一个家破人亡的人儿。
言清欢心中隐隐共鸣,语气放得柔缓,“你放心,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好不好?”
其实,她对什么白镜也不感兴趣,但游宁却极为敏感。这个村庄必然是藏着什么秘密,才会被人灭口。
而灭口者,居然能驱使一代剑圣白镜替他行凶!
林滇畏惧地盯着他们,目光来来转转,湛黑的眸子里盛满恐慌,他似乎回忆起那夜或者那日,痛失至亲,挣扎着逃出生天的惨象。
他开始大口喘息起来,手指抑制不住地开始撕扯被角,扯得言清欢以为他要把自己的手指拧断。
而后,他的目光稳稳地落在言清欢身上,吐出一口长气:“她说,大和,被灭国了。”
“大和?!”
言清浑身一震,“被灭国的不是前凉吗?”
现在不是卖惨的时候,言清欢没心情和他乱讲话。
林滇摇摇头,又点点头,大有一副说来话长的意味:“一个月前,白镜暗杀了大和皇帝,派人追杀大和皇室,消息被他按下未表,谎称皇帝病重,由太后代理监国。”
“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酒酿村乃是前凉地界,我等护送公主殿下逃出边境,为的就是留下皇族血脉,可”
“所以说,酒酿村不过是受到牵连,糟此横祸。”游宁接道。
林滇点点头,这么一点头的动作,身上的血又流了出来。
言清欢震惊之后恢复平静,立马上前止血,“你别乱动。”
游宁问道:“你们公主殿下呢?”
提起大和公主,林滇惨目忍睹的脸上隐隐作痛:“殿下失踪了。”
大和路姓,当今大和皇帝名为路卿,膝下四位皇子,两位公主,其中一位乃是前皇后萧氏所生,名唤路长烟,传闻她惊才绝艳,三岁识千字,五岁背论语,十岁于灵鹫台上赋三国论,字字珠玑,通篇直批大和现状,针砭时弊,为国学师生所称颂。
乃是当世之才女,千古奇女子。
而言清欢这位小公主,能扬名在外的,也只有她一副天生的好皮囊了。
两国双淑,具陨落民间。
言清欢对那位路长烟路公主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
林滇说完,问道:“不知二位是”
言清欢和游宁对视一眼,“小女家住平城,贩卖茶粮马匹,乃是当地一户士绅之女,名唤言欢,这位是家中表兄,言宁。”
游宁象征性点了点头。
林滇观察二人行为举止,却不似乡绅民户,商贾之子,倒有点像京城子弟。
他留了个心眼,但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仰仗他人。然灭国之事越多人知道越好,他自知不一定捱得过这仲春,能将消息托付出去,那便尽量托托付出去。
公主殿下也不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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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善客栈门前,长风呼啸,带冷霜的清晨再怎么寒冷,也驱赶不了行路人的进度。
沈未还包下了整座益善客栈。往来的商贩因为没有房间住,在客栈门前气得骂娘。
听风有意无意亮出怀中的长剑,一个眼神杀过去,那群本来叫嚷嚷的商贩顿时住了嘴,和住店比起来,小命更重要。
他们已经在此处停留了四日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沈未还没有安排他们出去寻找言清欢,就这样修养了几日,马儿都要养得开始长肥肉了,听风百无聊赖地敲响了沈绡云的门。
“哎,咱们出去晃晃吧,这几天都闷在屋子里,也不嫌自己发霉!”
沈绡云开了门,今日她褪去劲装,换了身水红色常服,裙裾若水摆动,红衣衬得她本就出挑白皙的容貌愈发美艳动人。
然而这样一位大美人,放在听风面前,却似乎失去应有的性别,干巴巴地,对于他来说毫无兴趣。
沈绡云双手环胸,靠在门板上,“怎么今日忽然想出去了,看来是你这只死猴子终于闲不住,要出去逛逛吧!”
听风确实是耐不住寂寞,天性好热闹,被她一眼瞧出心中所想,也不掩饰,“对,我想出去晃晃,敢问大小姐给不给面子?不给我可就自己去了!”
他转身便往外走。
沈绡云赶紧拦住他,“等一下,我忽然想起来,公子幼时最爱吃蜜饯,咱们出去正好买点!我跟你去!”
听风脚步一顿,神色闪过一丝落寞,“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