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响起敲门声,听风应声开门,见是客栈老板亲自来送酒菜,皱了皱眉头,觉得有点奇怪,现如今天下易主,连世道都变了,老板开始宠下属了?
屋内响起沈未还的清咳,听风连忙关了门,端了酒菜进来,“沈绡云也不知道去干嘛了,不来服侍公子您,倒是自己玩去,这大半夜的,也不怕她一身红衣吓到别人!”
沈未还倒了杯酒,抬眸看他一眼,“她快回来了。”
听风愣了愣,“您怎么知道她快回来,不会吧,您又瞒着我派她出去做任务!”听风简直气得要跳起来,活像个争宠的孩子。
沈未还端着本古书,无视他的控诉,“这事你不适合去办,去准备些路上要用的衣物用具,尤其是女式的。”
听风嘟囔几声:“有什么事我办不成的啊?公子您说什么,女式的衣物?”
“沈绡云又不缺衣服穿。”
沈未还抿了口酒,小客栈的劣酒必是掺了水的,入口苦涩薄淡,后劲更是没有。
“路长烟。”他淡淡说了个名字。
听风疑惑:“您怎么确定她二人会愿意与我等同行,再者,他们不是要去乌木哈王庭吗,公子,难道我们也去?”
“他们去乌木哈王庭不过是为了借兵反抗白镜,但如果我可以给他们想要的呢?”
听风瞪大眼睛,恍然大悟:“公子,可我们没有兵啊!”
沈未还揉了揉太阳穴,对自己这个逗逼护卫表示头疼,要不是从小伴在身边,他早就让他卷铺盖走人了。
“无中生有。”他举起酒杯,酒液青绿若琥珀,手指一歪,顿时倾泻而下,“这酒做得倒挺像碧来春,客栈里的店家不也是装作自己有上好的名酒么,听风,去换壶酒!”
听风看了看酒,把鼻子凑近嗅了嗅,“我怎么没闻出什么不对劲”
直至他出门也没明白沈未还说的无中生有是怎么回事,就好比之前前凉灭国,他也是一知半解,公子丞相当得风生水起,怎么就打起造反的主意了。
不过造反就造反吧,多大点事啊,公子吩咐的,照做便是。
端着假酒,听风便去找店家理论去了,拐过一个拐角,恰好撞见回来的沈绡云,浑身湿漉漉的。
“你这是去哪儿了?”
沈绡云看他一副未解的模样,冷哼道:“出大事了,不过这事你不方便知道,去准备几件女子衣物,还有温个暖炉,弄好了送我房间里来。”
听风:“”
这一个两个的,说话的腔调都一模一样,他是个护卫,不是小厮!!
刚想发作,便看见她身后的路长烟,半干的头发散落肩侧,薄唇泛起青紫色,而一旁的林英眼神像要杀人般,警惕地盯着他。
听风眼尖,路长烟身上裹着的衣服是沈绡云的外袍,顺着她白皙的脖颈往下,隐隐能看见一块块青紫色的印记,听风眼神忽闪,快速转开目光,只道了声好,便快步准备东西去了。
路长烟抿了抿唇,沈绡云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听风很快送来衣服,路长烟穿戴好,也没准备就寝的意思,沈绡云张张嘴,也不知道该不该在此刻提起公子。
路长烟拢了拢外袍,“沈姐姐直说无妨,有什么要求,咱们还是明面上说了才好。”
只是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路长烟就像变了一个人,她老成却青涩,聪明却不知世间险恶,沈绡云一时也看不透,饶是如此狼狈,她还是能准确猜到沈绡云想要说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彻底单纯的好人。
沈绡云负手叹息一声:“真真是个聪明人。我家公子有请,不知殿下可否赏个脸要是今夜不方便也可择日”
路长烟打断了她的话:“择日不如撞日,我路氏皇族不愿欠人人情,今夜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沈绡云瞄了眼门外,轻咳一声,门被推开,月白色锦袍挟着淡淡的白木香而入。
墨发长眉,风华绝代。
路长烟一时看愣住了,直到沈未还展开疏离浅淡的笑容时,才发觉自己出神已久。
她暗自红了脸,面前公子如玉,而自己却差点遭人玷污,面对如此清风明月般的人儿,路长烟不自觉隐隐难过起来。
她咽下喉间苦涩,“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沈未还垂袖一礼:“在下帝京人沈氏,未还。”!!
沈未还!
叱咤三国的风流名相沈未还!
“不是死哦不,我的意思是,沈相不是已经殉国了?”
路长烟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位清隽少年,鸦鬓浅笑,气度悠然,确实和传闻相似,但在这廖无人烟的沙漠客栈里遇见,又恰好救了自己,实在是令人生疑。
沈未还知其疑惑,“公主殿下不必忧虑,下官自报身份,信不信是由公主所定,下官之暗卫无意间发现公主流落至此,便一路跟随公主二人,今夜之事,绡云已与我说,公主所受之罪,下官必然不会放过,还请公主为了家国大恨,也为了自己,好好,活下去!”
“家国仇恨”路长烟忽然大笑起来,竟然还笑出了眼泪,她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可这么笑着笑着,她忽然哭了起来,慢慢蹲下身子,掩面痛哭。
“我一介亡国孤女,除了会做一手好文章,又有何用,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便连此次前往王庭借兵,也非稳举。”
“沈相又让我如何好好活下去”
她几乎是散尽了形象,褪去一身端庄,变回一个十八岁不谙世事的少女,手足无措,失声痛哭,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竟然哭成一个孩子。
林英抱剑倚在门外,垂头阖目。
殿下
沈绡云递上湿布,细心给她擦拭红肿的双眼,“殿下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
路长烟哽咽几声,止住哭:“谢谢。我没事了,还有,不必再叫我殿下了,叫我长烟便好。”
她抬眸看着等了许久不发一言的沈未还,少年面上浮现担忧之色,可眼底仍旧是疏离万分,路长烟看不透他眼底的一潭深渊。
“让沈相久等了。沈相找到我,有何事我能助也?”
见切入正题,沈未还才缓缓开口,说实话,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事情不难——我助殿下复国,殿下助我复国,两相互利,仅此而已。”
沈绡云闻言,眯起了眼睛,公子所筹谋的到底是什么,有时候连她们这些亲卫也不全部知晓。
好大的口气!
路长烟确实是被吓到了,忽然有点怀疑面前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前凉丞相沈未还,遂冷笑一声:“复国谈何容易,说句难听的,你我皆是亡国之人,无兵无权,又素昧平生,谈何复国大业!”
“若是有兵有权呢,又当如何?”
这下路长烟愣住了,“哪里来?”
“殿下可知玉龙峰巅之上的凌霜门?”
路长烟皱起眉头,凌霜门乃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门派,授天机,隐踪之门,每一代弟子绝非寻常人也,以匡扶正义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出世则天下乱,或烽烟四起,或九洲倾覆。
故而民间有云:凌霜一剑九洲震,半指江山半指禅。
她半信半疑:“凌霜门,我曾听宫中女傅提起过,但那也只是书上的事,要说凌霜门弟子出世,也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况且,这门派到底存不存在,犹未可知。”
沈未还摇摇头,“公主有没有想过,现今三国颠覆,不恰好是凌霜出世的乱世么?”
路长烟哭笑不得,她道是什么好办法,没想到一国丞相,竟然寄希望于一个莫须有的传言。
“长烟不才,实在不敢相信书中传说,沈相若是没有别的要求,我想先行休息了。”她字里话间满是不信任,对沈未还因颜值攒下的好感也消亡殆尽,甚至还下了逐客令。
沈未还却也不恼,不相信才是最正常的,当年,他没被带上玉龙峰巅之前,也绝不会相信,世间真有这通晓天地,堪舆玄机之门派。
他抿唇,勾起一丝薄笑:“公主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下官也拦不住,乌木哈王庭怕是已经自身难保了,公主若是想去,下官定会无条件派人护送,但在这之前公主还是想清楚罢。”
他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王庭难道出事了!”
沈未还抬起纤长的手指,自己系好披风的带子,淡淡回道:“是啊,公主还不明白吗,魏国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还会放过离他最近的王庭?”
“这和魏国有什么关系?”
大和出事,不是白镜所为吗?路长烟隐隐有种预感,沈未还在引导她拨开面前的迷雾,看清那种种障碍后的操纵者。
沈未还见她问到了点子上:“白河世家早在十年前便因为一场武林浩劫消亡于江湖,杀害大和皇族的人也并非一定是真正的白镜,这千丝切虽是举世无双,但谁能确定未有高手在世,且能效仿这绝世剑法?”
谈话间,他系好披风,垂眸一看,竟不自觉系了个蝴蝶结,沈未还冷笑一声,抽开带子,他不愿记起有关言清欢的一切,心底却浮现起当初,少女踮起脚尖,笑容无邪地为他系好披风上的带子。
他厌恶这种感觉!
那丝冷笑和粗暴仅在沈未还脸上停留一瞬,转为温和。
路长烟闻言,一时间也难以否认,沈未还说得不无道理,皇宫兵变那日,她前往甘泉寺求香,免于一劫,要真说白镜的长相,她只依稀隔着汉白长阶远远遥望,随即便被林英等人救出宫去,十年前白镜秀起于江湖时,她才八岁,哪里懂得什么!
“我只记得,有个人一身白衣,手持长剑,踏在踏在父皇的头颅上,来报十年前旧仇我,我”路长烟痛苦地捂住脑袋,脑海剧烈翻滚,光怪陆离的影像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她有点迷茫,是梦镜掩盖了现实,还是她根本没有看见所谓的白镜,仇恨让自己出现了幻想!
是了,当时跟着那么远,别说听了,看也看不见那人的口型,什么十年之仇,原来都是自己在幻想!
光洁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丝,沈绡云抬手替她拭去,看了眼自家公子,摇了摇头。
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然而沈未还并非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应该说,他从来没有怜香惜玉过,路长烟于他眼底,和一枚毫无生命的棋子没有区别。
他懂得人心,且擅把握人心。
“殿下,魏国能顷刻覆灭前凉,也同样有办法潜入大和,而王庭,或许早已有大军驻守,只等待您入彀中。”
少年丞相此刻才显现出他的无双口才,眼神锐利若蛰伏的鹰隼,等待着猎物上钩,“殿下,微臣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便是上了玉龙峰巅,寻到凌霜门又能如何?”
鱼儿,终于上钩了。
沈未还笑了:“殿下身上流动着皇家龙血,凌霜门守卫九洲三国,绝不会容许一国独大,他们擅长制衡之术,且信奉三国分据为天命,百年前,三国开国君主皆出自凌霜门下,为三弟子。这三弟子出世,为的便是统领九洲,繁衍子民安居乐业。”
“他们曾于凌霜门前歃血而誓,千秋万代,三国不可相互吞并,三位帝王赤子之心,而后世子孙却并不能安于现状,遵于祖训。边关战乱不休,战火连绵,往往不可控制之时,凌霜门便会派出一名治世救国弟子,下山辅佐皇帝抵抗另一国之侵略。”
路长烟问道:“那为何这次凌霜门未派弟子下山?”
沈未还话语一顿,“不,已经派了,微臣沈未还,乃凌霜门掌门玄机子座下第五十弟子,至此恭迎殿下上山!”
他掀开长袍,双袖垂帘,叠掌前伸,毕恭毕敬作揖长礼,凌霜弟子,不拜俗人俗物,不拜皇宗帝王,却拜不屈天地者。
“殿下如今可知,沈某为何有能力说出互相复国之话了?”
路长烟盯着他的脸,久久未从那句话里抽出神来,她感觉自己擅作辞赋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那上山之后呢?”
“凌霜门未有一兵一卒,却有治世之道,千般武功,万般大家,殿下,您要明白,兵戈止不住杀伐,若是殿下懂得收服人心,复国指日可待。”
现在的路长烟还不明白,治国治世这种圣贤书上说的大道理怎能复国,这种高谈阔论一旦离开兵权的拥护,就像是一堆废铜烂铁,去不了任何作用。
但当人什么都没有时,它却是唯一能利用的。
那是武器,无坚不摧,且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