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还穿好衣服,推门而出。还没跨过门槛,一角却被人从后面拉住。
那力道轻轻软软,毫无说服力,但沈未还还是转过身子,叹了口气:“殿下,我会没事的。”
路长烟拉住他衣角的手从指尖开始泛红,会感染一般传到眼圈,她昨夜见一身血的沈未还简直吓了一大跳,没理会无痕的拒绝,二话不说地跑到沈未还房间来打下手,帮忙熬药端水。
沈绡云昨日便被沈未还外派出去做任务了,要去安排好他们接下来去往玉龙雪巅的行程。听风和无痕两个大男人定是不够细心的,她想了想,便又去灶房间熬了碗粥,以小火温在那里,以备沈未还醒过来可以喝。
毕竟,药太苦了。
但路长烟这点担心明显是多余的,沈未还一大早就醒了过来,虽然失血过多兼之心口发疼,但醒来的时候双眼清明,单看他的淡然自如的表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见路长烟照顾了自己一晚上,沈未还疏离地道了声谢,兀自穿戴好衣服。
她喉咙间莫名有点苦涩,以她的本事,从听风口中打听到沈未还昨夜去哪里了基本不算难事。
听说···他和无痕去了当地有名的妓院笙柳坊,那儿晚上有位绝色美人拍卖初夜。
路长烟却是不相信沈未还会是那种贪图美色之徒,她全当他们去办事情了,自古风月交际场所乃是达官贵人洽淡的好地方,一些重要的情报也是从那里流漏出来的。
但她没想到,这次沈未还是真冲着美人儿去的!再看到一身伤之后,她心里更疼了。那疼也是没有来由,莫名其妙地从喉咙里的苦涩滋味转变而来,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心口挠抓,一口一口吞噬,腐蚀出来的洞口被冷风一灌,就呼啦啦的发响。这响声引起了她脑中的共鸣,到了最后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句话——她不能让沈未还为那个女人再出去冒险!
所以路长烟拉住了他的衣角。
沈未还是个好脾气,且对女人向来是温和相待,他看着路长烟,多年追求言清欢的经验告诉他自己,这位公主殿下大概是对自己有意思。但人家毕竟年级还小,在落魄之时被人救助,难免会情窦初开,到了日后长大了,也就会释然了。
所以他当下让路长烟松开手,而是好言相劝道:“殿下放心,我没事,要是不出去,外面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沈相,为了那个青楼女子,你值得么!”她急了。
路长烟这句青楼女子却激得沈未还脸色一变:“公主殿下,再没有见到她本人之前,我希望您尊重一些。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愿意卖身青楼!”
他拂袖抽离路长烟的手,感受到指尖细腻的布料若流水滑走,就好像心里头有什么也跟着溜走了,路长烟失落又木讷地立在原地,看着沈未还的背影出去了。
外面两相僵持。
三千精兵成阵列军纪严明,井然有序地列在徐笙娘面前,千戈横指,锋芒流露。
徐笙娘眯了眯眼,她的身后,乃是江湖武林的堂堂有名的高手,一个可抵百个普通人,她对着那些冰冷的兵器们绽放出一个无比自信的笑容——不将那小子找出来,她就不姓徐!
沈未还如她所愿,闲庭信步般缓步而出。面前千军的阵势自动分成两排留出中间的空隙。
甲胄寒枪,黑衣缓带。
徐笙娘忽然有点羡慕起沈未还的阵势来,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晃过一瞬间,就被满身的怒气打消:“你是要自己死还是我动手?”
这语气傲慢得,就像挑拣猪肉一般随意。却霸气侧漏。
沈未还摇了摇头:“黔公子太过高估自己,这世间想要我命的人很多,但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成功的。昨夜之事虽然唐突,但我想的是,今日您能否亲自将欢儿送回来,哦,对了,还有她那碍事的兄长。”
被沈未还反唇相讥,徐笙娘也只认为他在逞嘴上功夫。便不再和他多啰嗦,水袖轻摆,身后忽然出现十位黑纱敷面,戴斗笠的褐衣剑客,但凭吐气的方式,便知道在武学上的修为不亚于千绝阁暗杀榜单的排名高手。
“上。”
一声令下,十人若十条褐色的影子,长虹贯日般跃了过来。手中长剑化作闪动的银丝恍惚间所过之处剑风凌冽,断花片叶,庭中树木簌簌。
疾风般的剑气直逼门面,扬起少年鬓角长发,然而沈未还犹自不动。那十人愣了刹那,还道是沈未还放弃了抵抗,却见面前忽然不知从哪里闪出一条黑影,速度竟然比他们还要快,以肉眼难以捕捉到的出招挡住了他们的长剑!
那力道透过手中长剑传来,十人握剑的虎口具是一震,长剑争鸣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而他们连那几条黑影的武器都没有看清,黑影便一闪不见。
十剑客愣愣地立在沈未还面前,黑色的面纱随风飘动,于刹那间扬起,于刹那间破碎!他们的真容尽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惊恐地看见面前温润如玉的少年扬唇浅笑,修长的手指抬起,对着当先一人的额头隔空轻点。
那人应声倒下。
“凤羽楼的十剑客,不过如此。”
弹弹前摆粘上的尘土,少年不轻不重道。
徐笙娘的眼角抽了抽。
“你和凌霜阁什么关系?”
沈未还不答反问:“与你何干?黔公子,我已经就昨夜的冒然让了您一手,现在,也是您偿还裘家上下一百十三条人命了!”
话落,徐笙娘后脊背忽然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她瞪大眼睛转身,果然看见方在跟在她身后的十几位高手尽数丧命
——无声无息,一招毙命。
徐笙娘暗叹一声不好,仰天长啸一声,便见空中忽然飞来一只七彩尾翼的大鸟,尖喙长爪,俯身直扑人群中的裘夫人。
“啊!!!”
那大鸟扇动翅膀在庭院内形成一阵飓风,搅动得将士们摇摆不稳,眼睛也被风沙吹得看不清前方。
沈未还面色一冷,挥袖躲开面前的尘土,然而这一障碍的尘雾过后,大门前早已人去楼空,不见一人踪影。
他眼神狠辣一缩,这九天彩衣鸟,竟然会听命于她!
无痕和他师出同门,自然也在凌霜阁听说过着九天彩衣鸟,体型巨大,背似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乃是玉龙雪巅千年才出一只的灵兽。传言一生只认一个主人,若上一个主人自断生门,和另一个铸成血契,那另一人便会成为彩衣鸟的新主人。
无痕惊讶地拧起眉头,以眼神询问沈未还,后者摇摇头,亦是一脸茫然。
徐笙娘跑了,但裘长海的仇必然得报,裘长海这些年为他尽心尽力做事,他必然不能坐视不管,若是不管,岂非寒了属下的衷心?这点沈未还是相当清楚的,他走到裘夫人身边,扶起被大鸟吓到失了神志的她,恭声道:“夫人若是悲伤过度成疾,倒是落了徐笙娘的下怀,为今之计是要尽快重振精神,好好保护裘大人留下的遗腹子!至于复仇之事,沈某义不容辞。”
“遗腹子?!”张帅风不敢置信地叫了起来!
裘夫人擦擦眼泪,捧着肚子站了起来,解释道:“这本该是多好的一件事啊,我体弱,和长海这么些年夫妻也生不出孩子,这次好不容易怀了,去灵霜寺上香拜佛,求菩萨保佑我的孩儿顺利出生,可···可回来····他竟然就不在了·····”裘夫人泣不成声。
张帅风及张氏一脸震惊,不知是喜是悲,张氏捧着裘夫人的肚子,又哭又笑,傻乎乎地摸了一会便哭趴在尸棺边上,“我苦命的弟弟啊,你可给咱们裘家好歹留了个苗子啊!!”
她一哭,裘夫人便又跟着哭,这一来二去两个女人,张帅风哄完这个哄那个,好不头疼!
他望向沈未还:“大人,接下来可怎么办啊,西市街虽说不大,但势力不容小觑,舅舅也曾经暗地里调查过,但派去多少人便折损多少人,这黔公子的底细,摸也摸不透啊!”
“这事你不用再多管,我说了为裘大人报仇便会做到,你先安抚好二位夫人,若是需要军中人手,我自然派人与你知会。”
张帅风点点头:“是,是。”
沈未还看了眼盖着白布的裘大人的尸体,还有倒在庭院里那十剑客的尸首,忽然抬起头,望向西边的方向,这徐笙娘,难道也和凌霜阁有关系?他冷笑一声,他可敬的师尊啊,你到底放出了多少弟子来祸害这三国俗世?
······
一片烟雾朦胧,青竹掩映之间,有一着白衣道袍,蓄花白胡子的老者于悬崖边垂钓。他脚上没有穿鞋,手里的长杆没有长线,更稀奇的是,他所垂钓的地方乃是一片万仞高山间的悬崖峭壁,压根连水星子都没有。但他眯着垂垂老矣的眼睛,似乎很享受这种钓鱼的过程。
风吹动钓鱼的竹竿,似乎真的因为有鱼儿上钩而抖动起来,老者顺势向上一拉,竟然拉上来一串冰珠子。
他把那凝结在竹竿头的冰珠子往后一甩,哗啦啦一声在空中碎裂开,绽放出细碎的光芒。
“哎呀呀,这次真气还差一成,可惜可惜!”他兀自叹道,嘴上道着可惜,脸上却没有太多心疼的表情,反而将那鱼竿往地上一甩,拍拍手,“啧啧,去取壶酒还要这么长时间,废物,想当年未还那小子腿脚多利索!”
他气呼呼地嘀咕起来,便见浓雾之后有人轻功卓绝似驾云而来,白衣长衫,星眸玉面,绝色倾城。看年纪,至多只有二十岁。
他手里拿着一壶翠玉酒壶,单袖往后背起,翩然落地。
“师尊,是这壶平秋玉酿吗?”少年睁着懵懂的大眼睛,詹黑詹黑的。
老者哼了一声,从他手里夺过酒:“这次算是拿对了,就是速度太慢,你这轻功比起你师兄当年简直差远了,玉修远!”
玉修远挠挠头,笑得清纯无害:“师兄那是传说里的人物,我上山的时候,还没见过他呢!”
“就你借口多!”老者拿酒壶轻轻敲了他额头一下。
玉修远忽然问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阡陌师尊···”
“说。”老者仰头灌了口酒。佳酿入喉,配上清风高岭,万顷丽色,好不爽快!
“听闻师兄十四岁便下山了,他入凌霜阁不过短短五年时间,该学的都学会了?”
“呵呵,可不是么,哪里像你,都在山上呆了七年已久,当年你师傅在魏国把你就下来的时候,还在我面前夸夸其谈,说什么这小子根骨清奇,必为修习玉雪般若大法的佳选!可现在呢,轻功都不如你师兄,真后悔当年放他下山,还不是你师傅在剑阁占星拜月算了个什么天下大凶之兆!把我的未还送了出去,嗯,还有你无痕师兄。”
玉修远瘪瘪嘴,他被这老头骂惯了,也比较惯了,所以这些话就像耳边风似的,左边进右边出。
“听您这么夸赞师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一睹真容。”
“想见你师兄?快了,他快回来了,到时候我就派你下山去接他们!”
“他们?还有别人?”
“嗯,对啊,你这小子兴奋什么,多久没见着活人似的!”老者嫌弃地看了玉修远一眼。
其实在这玉龙雪巅之上,玉修远能见到的人也就阡陌师尊和长青师傅罢了,其他十几位师兄弟那是另一座山峰之上的,平素不常往来,因为每座山峰均有各自所设的机关,想死的尽管乱闯。玉修远是个老实性子,只在自己得出长青峰修习练功,不敢往别处山峰去。
所以说,玉修远真的是好久没看见超过四个人以上的人群了!
阡陌师尊喝了点酒,看着玉修远一副向往的样子,摇摇头笑道:“你要是现在想出去找你师兄他们,也未尝不可,你等等,我先算一算。”
说着他扳起指头开始算起来。老者皱了皱眉头,嘴里嘟囔几句玉修远听不懂的玄机之话,算到最后,老者忽然一拍大腿,手中酒液洒出不少:“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你快快下山,往淮城去帮你师兄,不然他怕是过不了那一关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