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清欢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湿漉漉的长发,黏在她唇角瘙痒难耐。
她口中唔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四周黑墙漏瓦,苍蝇蚊虫围着一堆腐臭了的脏东西上下打转。
言清欢靠着墙根撑起身子,她回忆起来,自己被徐笙娘喂了软骨散打算送往马英才府上,却很不巧地得知马公子重伤卧榻。气急了的徐笙娘命下人把自己送了回去,自己么,估计去找裘长海质问沈未还的下落了!
而那办事粗糙的下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他见识过言清欢精绝的轻功,怕出什么乱子,就不知从哪里拿来两大瓶迷药掐出言清欢的下巴灌了下去。
随后极为随意地,以对待犯人应有的待遇对待言清欢——关在柴房里。
这一觉,足足睡了她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的时间,足够很多事情发生变化。比如说徐笙娘如今的状况,还有笙柳坊高高挂起的歇业牌。
柴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缕缕刺目的阳光若利箭般射进她眼睛里,将她苍白的脸色暴露无遗。褐色的瞳孔处于黑暗之中太久了,一时难以适应这种高强度的阳光,言清欢刺痛地闭上眼睛,转过头。
可眼角还是流出了眼泪。
“哟,哭了?”徐笙娘一进门来,便看见言清欢眼泪汪汪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前天去了张帅风府上被沈未还削掉了大半精英,以至于元气大伤,徐笙娘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她还是很聪明地意识到,只要言清欢在自己手里,那个不知姓名的臭小子行事一定会左支右绌。
言清欢是件很好的武器。
徐笙娘弯起唇角,阳光涌入黑暗的柴房间,点亮美人的笑容,还是那般惊艳岁月的模样。她过来给言清欢松绑,一边松一边扭头疾言厉色地对那泼水的下人道:“你就是这么违背我的话来服侍言姑娘的?!我看你今日就打包袱走人!”
徐笙娘抽出捆绑言清欢的麻绳,对着那下人就是一鞭子!
疼得他哇哇直叫:“小的不知道徐姨吩咐,是小的没听清楚,”他又双膝跪地连滚带爬地爬到言清欢面前,一个劲磕头:“姑娘饶命,姑娘大人大量饶了我吧,这两日折煞姑娘了!”
“哼,你也知道!废物,还不滚出去!”徐笙娘直截了当地抬腿踢了那下人一脚。
熟知徐笙娘动不动就杀人性子的下人果断把自己打包成一个球,车轱辘般滚了出去。
柴房内,只剩下言清欢和她二人。
徐笙娘用缠绕在手臂上的挽纱替言清欢拭去脸上的冷水,言清欢被她细柔的动作搞得好不自在,眼皮子跳起来——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么!
徐笙娘确实没安好心,她也不会随便对言清欢一颗摇钱树滥发好心。她的目的很简单,若沈未还派兵前来围剿西市街或者查处笙柳坊,那她就拿出言清欢,要他立刻自刎在自己面前!
当然这是最差的打算。
沈未还一身卓绝的武功还有那日跟在他身边出手不凡的暗卫,都让徐笙娘颇为心动——若是能将他们活捉收为己用······
她手下大部分江湖高手大多是被她和陈有德坑蒙拐骗回来效力。想要收服那群武林人士,对于徐笙娘来说算不上难事,一颗药丸就能搞定。
这药每月需服一次解药,解药都在她身上,若是未曾按时服用,则周身如被蝼蚁啃噬,冰山火海间翻来覆去,恨不得一把剑了了此命!很多不愿臣服的高手便自刎了断,徐笙娘也只能惜才地叹了口气,命人包个席子找地方扔了!
言清欢半倚在徐笙娘肩膀上,她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
“我饿。”
“行,一会吃了饭,带你去见你兄长!”
言清欢惊讶地抬头,眼珠子瞪得比外头的太阳还要圆,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徐笙娘这次把黄鼠狼演了个全套,连笑容都是和蔼可亲的。“对,咱们吃了饭填饱肚子就去见你兄长。”
言清欢这会听清了,她看着徐笙娘一副善心大发的表情,很是无语,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徐姨没有白给的笑脸,熟知江湖套路的言清欢开门见山问道:“有何事是我可以为您效劳的么?”
徐笙娘拍了拍她肩膀,推着她往外走:“先不急,咱们吃饭慢慢聊。”
圆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鲜美的佳肴,徐笙娘在饮食这方面还算是个比较客气的囚禁者,言清欢面对满桌饭菜咽了咽口水,饿了两天的肚子被饭菜诱人的香气勾起味觉,咕咕叫了起来。言清欢也不管有没有毒了,抄起筷子就赶紧往嘴里塞。
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徐笙娘皱着眉头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道这姑娘着实被饿得够惨:“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说着顺走她碗里一根鸡腿。
“你一边吃,听着便是。”徐笙娘终于切入正题,“我忽然想了想,你那老相好固然可恶,但罪过也不是不可饶恕的,我嘛,在江湖漂泊了这么久,大肚量也是有的,此次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了,今后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在我这干活,我定然不会亏待你,也不会亏待你兄长···”
提及游宁,言清欢冷哼一声,心道这一切还不是拜您所赐!
“过几日咱们笙柳坊会来一批客人,在地下钱庄设个江湖赌局,赌的是各自拿手的武功,赢者能获得九天冰丝玄衣,”徐笙娘设圈套时眼睛习惯性眯起,“这九天冰丝玄衣你不可能不知道是何物吧!”
言清欢摇了摇头:“还真不知道。”
徐笙娘像看乡下人一般看着她,从鼻子里发出嗤了一声,“这九天冰丝玄衣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绝世护甲,以天山蚕丝为纺线,七十八位摘星阁绣娘呕心沥血织成,被古国的太傅鬼方真人以阴火炼就七七四十九天,直至紫金丹炉炉口飘起紫烟,便说明此衣已炼制真境,真火不化,刀枪难入!上古九州大将军曾穿戴此衣,所向披靡,剑之所向,天地倾覆!”
“这样的奖品摆在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面前,谁能不心动?好的兵器便如同绝色的美人,那是自古英雄的象征之物!”
徐笙娘用筷子在半空点了点:“我看你那老相好武功卓绝,不如此次也请他过来,同武林豪杰们切磋一场,我和他交过手,凭他的本事,获胜的几率很大!”
言清欢嚼下一片青菜,舔了舔嘴唇,“说了这么多,就是让我去送个请帖?”
徐笙娘那算计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她还能有说不的权利?言清欢很是识趣,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权利,那便痛快应下:“送请柬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徐姨都大人大量一笔勾销前程往事,那咱们当然要冰释前嫌,这请柬,您说什么时候送,我便什么时候送!还有什么事吗?”
见言清欢应得痛快,徐笙娘也不再说什么,“走吧,去见你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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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如洗,长天一线。
言清欢见到游宁的时候,他正坐在特质的木轮椅上,墨发披散下来,背对着靠在树荫下闭目深思。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猫儿垫着爪子一般蹑手蹑脚走过来,来人屏住呼吸,从她的行动来看是不想让自己发现。游宁勾唇淡淡一笑,和言清欢相处了这么久,他多少有了点人应该有的表情。
他还是毫不留情地戳破来人的行踪:“欢儿。扶我进屋。”
言清欢跨起的一条腿差点没落稳:“你怎么知道是我?”还有,他见到自己就一点也不惊讶吗,这人就算再木头,也好歹感动感动,流几滴阔别已久的泪水吧!
然而,游宁平静的双眸让她失望了。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
敢情自己这几日白担心他了!
言清欢气呼呼地推着轮椅,“你就不好奇我是否为完璧之身?”
“他回来了?不是么?”游宁淡淡道。
言清欢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沈未还,心头莫名一暖:“对,那夜他出现了。不过你怎么···”
“听下人们说的,拍卖那晚出现了个武功高绝,相貌出众的少年,我猜,也只能是他了。只要他出现了,那你也不会有什么事了。只是我有点奇怪,按照他通天的本事,为何没有将你救出去?”
言清欢叹了口气:“你啊,别老是称呼人家他他他,他叫沈未还!这里没有旁人,你只管放开了说。”
游宁垂下眼睫,投落的阴影下藏着不可触碰的过去:“我是不会叫这个名字的!”
言清欢眨了眨眼,她忽然想起沈未还的生母温幼芙正是游宁的后母,这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怕是一天一夜也讲不完。言清欢抿抿唇,赶紧转移话题:“我为何没走?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
“为了我···留下来的?····”方才不悦的情绪登时烟消云散,游宁迷茫地思索了一会,皱起眉头。
喃喃道:“第一次呢···”第一次被人惦记在心上,第一次有人甘愿为他放弃生机回到一角牢笼。
“什么第一次?”
游宁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其实你大可不用留下来,你走了,我于他们来说毫无价值,凭借他们的本事还杀不了我,你···”
“胡说什么呢!”言清欢生气地截断他自甘低贱的话!俯下身,美眸里似是承载着温暖的源泉,望着游宁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是我哥哥,是我在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要我放弃你,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可能!不要把自己定位成什么护卫,以后更不准说这种话,知道了吗!”
“那沈未还呢,如果是他和我,你选谁?”游宁忽然叫出了沈未还的名字。
言清欢浑身一震,心中似有某根弦撩拨起来,她张着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而脑海里当即闪过的画面,却是沈未还清浅的笑意······
“当···当然是你啊,长兄如父嘛!”言清欢挠挠脑袋。
游宁嗯了一声,清隽的眉眼平平淡淡,从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他倒到底是接受了这个回答还是察觉出什么。
他低垂下的眉眼间笼罩着淡淡的忧郁,在言清欢犹豫的那个空挡,他其实已经明白了。
他庆幸她的犹豫,至少,自己的心情被她考虑在心里过,这样,就足够了···
气氛太过沉闷,连游宁都觉得有些不快,想了想道:“徐笙娘这次让你回来,你可是答应了她什么?”
言清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游宁,直至马府之后她昏迷过去。
“徐笙娘不会放过未还,若是她知道了未还真正的身份,怕是会上报官府,引玉子里来捉拿,所以说,他和我身份的暴露只是迟早的事情,此地断断不可久留,你身子恢复怎么样了,这几日好好养伤,过不了多久,沈未还便会派人前来接应,时间就定在地下钱庄的武林赌局!”
游宁挑起眉头:“武林赌局?”
“是啊,听说奖品还是什么九天冰丝玄衣,徐笙娘非得要沈未还来参加,正好借着此事咱们汇合起来,出了淮城!”
九天冰丝玄衣!后面的话游宁没有听清楚,只听到九天冰丝这几个字,他眼睛忽然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怎么可能上台切磋武艺···
言清欢察觉到他的心思,笑笑道:“多大点事,大不了等沈未还赢下比赛,赚回那九天冰丝玄衣后,咱们再跑路!到时候我给你要过来···”她推搡着游宁的肩膀,开玩笑地放起厥词来。
游宁眼神一黯:“嗟来之食,我不会要,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冷冰冰的话飘出口,他自己滚起轮子,往房间里去。
言清欢乖乖闭上自己的嘴巴,后悔不迭,在游宁面前开沈未还和他的玩笑,不是自找苦吃?
她摇了摇头,快步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