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清欢快步追了上去,难得和游宁共处一段时间,徐笙娘许诺给他们两单独讲话,不多讲点话实在可惜。
桌子上摊着一封信,信纸边上镶着金色滚边,在阳光照射能隐约看到五爪蟒蛇暗纹。
那是藏雪山庄往来私密信件的标志。
言清欢眼睛一亮,“舅舅来消息了?”
游宁面无表情地用下巴点点桌子上的信纸,“你自己看吧。”
言清欢拿起信纸,“平城危矣。”她瞳孔猛缩,抬头望向游宁。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玉子里的人追到平城了?”
“诚如你所见,父亲他们的行踪被玉子里发现了,咱们消失了很久,玉子里竟然动用了魏国的青蛇暗卫,青蛇的行动能力很强,哪怕把全前凉翻个一翻,也不愿漏掉我们的蛛丝马迹。从酒酿村出来后,我动用在淮城的秘桩给父亲去了封信。如今想来,大概是那封信暴露了我们和父亲的行踪。”
游宁微微懊恼地皱起眉头。
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言清欢捏着信纸的手慢慢攥紧,平整的纸张被揉成一团。
玉子里是什么样狠毒的人物,言清欢早就领教过了,现如今沈未还还有她们都在淮城呆着,若真如游宁所说,玉子里寻踪而至,只需派兵围住整座淮城,便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任沈未还和游宁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逃出这人海彀中。
她咬咬牙:“不行,今夜咱们就得走,等不了什么江湖赌局了。”
游宁点点头,而垂下的眼眸却掩着淡淡的落寞···怎么可能两个人都走,他如今这副状态,别说是逃走了,连走路都困难。
只要你能走掉,我留在这里又何妨。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让言清欢今日便去统领府送请柬,联合沈未还商讨今夜逃走之事。
言清欢没有察觉到游宁的异样,简简单单交代几句后便冲院外喊:“来人,备车去统领府。”
少女倩丽的背影消失在散漫的阳光下,游宁遥遥望着,仍有自己贪婪地将目光缠绕在那个身影之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或者···永远不见。
和往日的歌舞升平不同,此时的笙柳坊因为闭门谢客的缘故,整座酒楼内连空气都是冷冷清清的。
偌大的正厅内只有几缕阳光透过窗顶投落,徐笙娘背对着阳光,手里捧着一盏千杯醉,犀利的美眸半眯起来,指尖在桌子上敲打起富有节奏的拍子。
她的背影,颇显落寞。
身后有人给她空荡的酒杯斟满酒液。
潺潺的酒液流淌声惊扰了徐笙娘的冥思,她撑起美眸,看了眼身旁的人:“是你啊,有德。”
陈有德没有回应,而是盯着她醉红微熏的面容,叹了一口气,“那人不过是打搅了你一场拍卖会而已,至于调动全武林么?”
“你懂什么!”徐笙娘借着酒气发怒,“我就是不想放过他,不惜余力,哪怕杀了裘知县,哪怕得罪官府,哪怕我这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笙柳坊暂停歇业!与你何干,与你何干!”
她颤抖着身体,话说到最后都是吼出来的,嘴巴里呵出一口酒气,陈有德没有嫌弃地凑了上去,并不英俊的脸庞对着徐笙娘,看向她的眼神盛满了怜惜。
“何必呢,你不过是在恨凌霜阁罢了,这么多年了,咱们也该释然了,那人你也明白,不是咱们惹得起的,趁现在还来得及,收手吧,阿笙!”
“去你娘的收手!”翠玉酒盏被掷落在地,发出金玉争鸣之声,那碎裂的玉片四溅开来,若她脑海里支离破碎的过去。
她的云溪,她那尚在襁褓里的孩儿啊。
那是她一身的挚爱,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一缕明月光,不能割舍的骨肉啊!
可就被凌霜阁的那群自诩长老的狗屁圣人强硬夺走,说什么天兆不详,此婴祸国。当着她的面抛入那红莲业火之中。
她能听到那娇弱的哭泣声,能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苦求:“她只是个孩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不要···师傅,师傅你快求求我的女儿啊!”
然而,被她拼命摇拽的衣角却纹丝不动,冰凉顺着衣角流入她指尖,看着火焰中腾起的灰烬,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跳动的心脏都被玉龙雪巅万变不化的皑皑白雪所包围。
绝望噬骨。
天地崩塌。
自此后她叛离师门,往这红尘间去,她发誓,要让世人所敬仰的天下第一门派永堕清明,让它高楼倾覆,让它满门屠尽,让那群披着仙风道骨外衣的禽兽跪在自己脚下哀求!
她筹谋了这么多年,醉生梦死在烟花柳巷之间,离开凌霜阁的每一个夜晚,她都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仇恨,她要壮大自己,那蝼蚁般的过去,只配活在梦里!
在看到沈未还使出的破雪般若功法后,那一夜,她根本无法压制住内心每一处血液的叫嚣,她要杀了这个人!
那是师兄和她的孩儿啊······
未觉间,泪水竟然如瀑布自眼里倾落。徐笙娘抓起陈有德的双手,呐喊道:“酒,快给我酒!快,快!”
见她这副样子,陈有德只觉眼底刺痛,在江湖里沉浮已久的男人难受地咬咬牙,转身听话地去拿酒了。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比不过他在你心底里的位置。
何止比不过啊,或许你眼底里根本就没有过我,我不过是凌霜阁内服侍你和李青落的侍从,所能做的,不过是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望着你们的鸾俦无双的背影,从日出到日落······
何其艳羡,何其刺目!
陈有德拿来酒后,便开始打扫地面上的碎片,避免徐笙娘一不小心被划破身子,他一边收拾,一边道:“言清欢午时便去了统领府送请柬,统领府外围着不少官兵暗卫,那小子说若没见到言清欢,他是不会去赴宴的,咱们的人没办法,只能让言清欢和他隔着老远短促见了一面。”
徐笙娘灌了口酒,嗤笑一声:“见一面能翻出什么风浪,便是送言清欢到他身边,不日也得跑回来。”
陈有德明白,她能这么自信且放心那是有原因的,言清欢已经被她喂了丹药,每月必须服用解药,不然药效发作之时将疼痛难忍,生不如死。
他点了点头,附和道:“也是,平秋双煞今日已经进城,咱们的人接他们到客栈住下了,还有千绝阁暗杀榜排行第三的双鞭手沥薄天,千针雨萧媚儿。”
细数着这些高手的名字,陈有德微黑的脸上浮起淡淡笑意:“高手如林,有那小子苦头吃的!”
话落,吵闹大力的敲门声忽然响起,诡异地回荡在偌大的笙柳坊间。
徐笙娘和陈有德同时警惕地抬头,屏息未出声。高手之间,总是相通的。
纵使隔着几尺距离和厚重的门板,徐笙娘也能明锐地从来人步伐,敲门的掌力和呼吸判断出他的水平。
徐笙娘自恃武功高强,少有人敌。
但门外之人,竟然没有呼吸!
震惊之余,门外又响起了一道清朗的少年嗓音。
“请问有人吗!这里是笙柳坊吗?我有事来找你们这的主子!”
那嗓音单纯呆萌,听起来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徐笙娘讶然地看了陈有德,生平第一次她面对一个声音产生了迷茫——这是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
门外的人不依不饶,耐心得很:“没有人吗,那我进来了!”
说着屋内紧锁的门锁竟然在徐笙娘面前被虚无的一股力道震碎开来,黑铁铸成的牢固的锁链如此不堪一击地碎成蘼粉。
门板却完好无损,徐笙娘眉头一挑——隔空震物!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阳光若海浪般迫不及待地涌入屋内,照亮蒙尘的物什,也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如果说言清欢是艳绝清丽的蔷薇,沈未还是清隽冰凉的高岭之花,那面前这位少年,却是深渊峭壁之间一抹瑰丽的艳色,惊艳之余却能被那出尘单纯的气质所吸引,所见者都会随之心头一软,叹一声佛前才叹的阿弥陀佛。
好一张绝色倾城面容,星眸丹唇,顾盼间清灵的神采流转,单凭他的如此姣好的样貌,徐笙娘都恨不得立刻拿下此人充作头牌送去拍卖了!
但方才听到他清朗的少年嗓音后,徐笙娘才忍痛将这念头打消,不过···充作娈童卖给那些有龙阳之好的贵人么······
徐笙娘的幻想在脑海里头绕了绕,瞬间化为脸上春风般的笑容,“有人有人,我便是这里的主事人,敢问这位小兄弟,你找我有何事?”
“额···怎么称呼?”少年礼貌问道。
“你叫我徐姨便是。”
少年了然地点点头,随即平平道:“徐姨,我是来杀你的。”
······
良久的寂静之后,徐笙娘终于找回理智,身边的陈有德也瞬间暴起满身肌肉,从背后抽出短刀,严阵以待。
少年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想了想,之前在山上和别座山峰师兄弟们切磋时都要互报姓名的,那遵从礼尚往来的原则,他也应该报以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拱袖作揖:“凌霜阁青峰山玉修远,指教。”
凌霜阁这三个字犹如天落惊雷,一个一个响彻在徐笙娘的脑海里,将前程往事从尘封的冰窖里砸出,乱麻般一圈又一圈缠绕在她五脏六腑之间,累得她咳血。
这一刻新仇旧恨浮起又落下,到最后,她只看到晨光下,襁褓里自己那乖乖的挥舞着粉拳的孩儿云溪,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可怜。
陈有德冷哼一声:“什么凌霜阁的冒牌货,来砸招牌之前也得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本事!”
玉修远听不懂砸招牌是什么意思,但从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谈吐里可以听出来,自己似乎不是那么受待见,毕竟,是来要人家命的。
唉,少年无奈的叹了口气,语气散漫随意地似街边买块红糖糕一般,“你碍着我师兄的事了,我必须要杀了你。”
他抬起手,空荡荡的手掌霎然间凝气成冰,水气凝成的寒冰化作万千细碎的冰针,随着玉修远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刹那间如瀑射出——天罗地网,何处遁逃?
在强大的冰针箭雨下,酒还没醒的徐笙娘瞪大眼睛毫无反击之力,一旁的陈有德若鹞子般纵身而起,凭着体重一把扑倒她,闷哼随之响起。
徐笙娘瞳孔一缩,猛然惊醒。
“有德!”
陈有德趴在她身上,后背插着无数冰针,密密麻麻似刺猬一般,千疮百孔。他的嘴唇泛起苍白色,后背虽然没有一滴血留下来,但是徐笙娘知道,他撑不了多久,寒冰之气已经吞噬渗骨,药石难医。
居高临下的玉修远皱起眉头,他没有想杀这个男人的意思。真是笨,明明可以躲开的。
徐笙娘抱住陈有德尖叫起来,眼睛似充血一般通红通红瞪着玉修远,那眼神似淬了毒一般,玉修远被盯得有点发憷,倒退一步。
他举起手,阴影笼罩在徐笙娘头顶,“好了,看你这么难受地样子,我送你陪他吧。”手指微微弯曲,冰针重现于掌间,数以万只织就成细密的冰网,携着冰冷的风射向徐笙娘。
惊变只在刹那之间!
一声嘶鸣响彻在九霄之上!
整座酒楼的窗户被外面莫名扬起的狂风吹动得发出嘎吱嘎吱的摇摆声,整座酒楼似乎要在不知名的物体搅动的飓风内被连根拔起。
下一秒,黛瓦轰然支离破碎,扬起的尘土扑簌簌落下,瓦块砸落在大厅之上,玉修远身形闪动,白衣灵动地躲开那些砖块,而那嘶鸣声的主人与此同时现身。
火红的颈羽下是通体金黄的羽毛,流动着七色光彩的尾翼扇动起剧烈的狂风,它伸出利爪勾起地上的徐笙娘和陈有德,眨了眨湛黑的眸子看了眼玉修远,便振翅扶摇而去!
一片废墟之中,少年单纯的眼眸渐渐暗淡下去,九天彩衣圣鸟怎会出现于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