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会离云渡山说远不远,但也起码要半天的路途,横过皇禁城固然快得多。但皇禁城素有宵禁限制,一到酉时便拉下坊门,市街、店面除非获得特殊许可,否则绝不容许夜生活的存在;剑傲往西边一看,已然是日暮时分,不禁微一咬牙:
“这样下去,进不了城的……”
“现在该怎么办?”霜霜问道。
两人发足赶路,虽然还不知为何语师哥这般急切的叫她赶回蓬莱,然而她却也隐隐感受到,那宛如晚秋夕阳的惴惴不安。剑傲以冷冽的目光环视四周,皇城近郊道路两旁,有很多称为“野店”的食铺,门前生意还算倒好,停满了各国各样的马车和马匹,尤其已届向晚,算算脚程进不了城的旅人都在这附近落脚,因此特别热闹:
“对了,如果有坐骑的话……”
一拍霜霜肩头,示意她跟过来,剑傲倏忽掩到一家食馆驿马处,一个飞身,扯断系着马的缰绳,竟是骑了就走。他顺手扯下另一匹,在臀部上一拍,马儿受惊,放开四蹄,朝霜霜奔去。
“上马!”他喊道,自己已灵巧地飞身上背。
“可是……”霜霜讶然,一来她毕竟不是在门流里生存惯了,对顺手牵羊的文化当然不甚熟悉,所谓的“江湖儿女”,其实有一半是强盗,一半是罪犯,少数是落魄不得志的游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浪漫,然而好像很少人去关心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再者,她宣告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我不会骑马。”
“什么?”
眼看马就要纵跃而去,剑傲微微一愕,他实在有点难以想象,霜霜好歹也是风云的人,一个学武的少女,竟然不会骑马,实在是太不可思议。虽说上皇是农业民族,马术普遍来讲比不上西域怀仁一带的游牧民族,但是一般的武学之士不会马术的也是极少。
“有什么办法,我又没出门过,这次出来,也是和语哥哥共骑一乘,我又不远行,干嘛要学骑马?”霜霜爽然摊手,剑傲不禁哑然。
他早该知道她不是常人了,不管在在那一方面。
客店里响起了咒骂声,剑傲微微一悚,知道这顺手牵羊的恶劣行为已被人逮着,朝里边客人望了一眼──虽然他觉得不该如此对待一位淑女,情势还是迫使他驰到兀自呆立的少女身旁,侧身微斜,就地将霜霜连着衣襟提将起来。
“仔细了,别乱动。”
剑傲柔声嘱咐,伫马停迟,左手拉直缰绳,还迷糊的霜霜就这么落到他前方一寸的马鞍上,熟练地一拍马肚,马匹在空中化为优美的弧线。她才刚坐稳鞍背,健马嘶叫一声,已然向前踪跃了数十尺。
食馆这才有人追将出来,破口大骂不绝,把两人的十八代祖宗全请了出来。
“这匹马好可怜,都已经被人偷走了,还要被主人这个样子骂。”
剑傲微笑调侃,谈笑声中两人早已远离。霜霜大感吃惊,她虽然常看哥哥们骑马,然而要骑到这样流畅自然,还露了一手路边提人的特技,却是令她前所未见。马技纵然在西域盛行,但一个上皇人竟有这样的骑技,霜霜不禁对眼前这人越来越是好奇,正要开口,剑傲已抢先发问:
“怎么走?”他在疾风中问道,霜霜伸出纤纤细指,指向远方:
“就是那座山……”
还没来得及吸气,剑傲一额首,霜霜只来得及看见路旁的人影微微一晃,随即周围的景物快速倒行,城门倏忽出现,倏忽又被他们抛诸脑后。
“时间正好……”
剑傲全力驰马,遁入皇城的主道“朱雀大街”,朱雀街平齐宽大,东西有数百尺之遥,一路延伸到地平线那一头,你可以看着旭日在城底东升,也一样可以看着他日暮西山。此时酉时已近,街上逐渐化为空城,一轮明月带着惨淡的红色辉映将要隐没的日光,更添气氛阴森。
尽量拣皇城山郊的小路而行,地形的岐岖对剑傲丝毫不构成障碍。两人本就处于云渡偏东,离蓬莱距离不远,少女救亲心切,几乎是全力赶路,不多时岚雾渐浓,已近传说的仙山了。
虽然闻名遐迩,蓬莱对无神论的剑傲来讲,从来是无缘造访。且况蓬莱不是常人说进就进,说出就出,当朝娲羲上皇就曾下过严令,除了年节经过许可,香客可沿特定路线祭祀参拜外,这是谢绝俗人清净之地。
皇朝人类属于大陆上常见的多神信仰,盘古、共工、女娲或伏羲,亦或南疆信仰的山鬼和湘妃,都是常见崇拜对象。蓬莱依山势峰形不同,各以诸神为名设案供奉,佐以灵兽秀水,九百年来不愧仙境之名,是皇朝人心目中永远的圣域。
瞇眼看着天边落的夕阳,重阳转眼即过,剑傲咬了咬牙:
“看来这些人,果然想在重阳节动手……”
“为什么……是重阳节?”
坐骑在疾风中转向,霜霜的声调也跟着一颤。剑傲抿唇不语,半晌竟冷冷一笑:
“又是九月九日吗?我和这不详的日子……还真是有缘哪。”见霜霜一脸茫然,剑傲敛起笑容,一面专心驱马,一面道:
“妳听过重阳节的典故吗?”少女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语哥哥……和我说过。他说那是‘齐谐’里的故事,有个人听朋友说,九月九日那天家里会有大灾,要他携上一家大小登高避难,还要带上茱萸和菊花酒。”
白马疾奔不妨碍闲聊,剑傲颔了颔首,瞇眼望向逐渐逼近的蓬莱山脚:
“九九是至阳之数,如同否亟泰来,亢龙也必定有悔,这是世事至理;然而妳不觉奇怪吗?登高的人回到家里,发现窖里的鸡鸭猫狗,全代主人承祸死了。而究竟是什么祸事,却没一个说得清楚,洪水呢?强盗打劫呢?彷佛只要有代罪羔羊,什么祸事也都不管了。”
似是从没想过这种问题,霜霜一呆,忽地击掌叫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小猴儿和我说过一件事……真奇怪,即便是重生纪元,许多不好的事也都发生在重阳,好像是在三年前,跟重阳节的茱萸有关……”
感受到身后一阵颤抖,几乎要把霜霜震下马去。少女吓了一跳,只觉周身气氛一沉,夜色里瞧不清剑傲的脸孔,只觉对方呼吸略显急促,两枚深不见底的瞳仁冒着怕人的幽光,登时不敢再说。马蹄声在夜的静宓中潜行,好半晌,身后才传来男人压抑的低沉嗓音。
“你……见过茱萸开花吗?”
“嗯?茱萸吗?”剑傲主动开口,让少女轻松不少,忙随口一答。不可否认,这男人有时确实给人某种恐惧感:
“蓬莱山种有不少啊,语哥哥常摘回来插着,那味道香得很,放了晚上蚊虫不敢近身。以往重阳时节,也会有外面的人徒步来求,大约觉得蓬莱生长的茱萸更能袪邪消灾,怎么了?”
“茱萸是一种叶厚而圆的植物,大多生长在水畔,初秋时开花;花瓣最初是浅绿色的,随着茱萸一日日成熟,叶瓣会慢慢变红,初始如夕阳般淡雅,渐渐越来越冶艳,就好像……”
摊开五指,剑傲玩味地望着掌心,似在忖度适当的形描:
“好像……洒上鲜血般的深红。”
少女浑身一震,为剑傲斗然冻结的语调,好在对方淡然一笑,又恢复玩世的轻松:
“我第一次见到茱萸,便觉得他很像日出的樱花;樱会在初雪后转红,日出人民便谣传,樱红来自樱树下埋藏的尸骨,是尸血染红了樱花。死亡凭藉最美的花瓣重生,很有诗意不是?或许就是茱萸花代承了灾祸之血,主人才能幸免于难哪……”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下意识终止话题,霜霜拉紧外褂以避寒风。
蓬莱山外七十里是“八门”所在,门外是俗称“九野”的开放林地;门内开始便是蓬莱禁区,依八卦方位设置的八座大门,每座皆高耸入云,雕以作工精美的朱鸟、苍龙或炎帝等神祇,远看便似座庄严的壁画,永久护佑仙山的安危。
然而如今却再也不是了。越近蓬莱山道,霜霜的脸色便越难看,剑傲也安静下来。
“骗人……”
在靠西的“阊阖之门”前失声惊呼,此门依卦象当合八月之风,上头雕有太白之虎;此刻威武的虎形不再,镶金的兽勒轰出好大一个缺口,连虎牙都摇摇欲坠,敌人的破坏力实在惊人,霜霜在震惊中无暇佩服,只是坐倒在门槛上:
“听爸爸说,外人未经许可,一触及门槛猛虎便会出柙,将入侵者正法,但现在……怎么会……”
门上的缺口甚大,足可塞进一只大象,霜霜甚至没勇气探头张望,猛地一道白影坠落眼前,吓得已成惊弓之鸟的少女连忙跳起,茫然摆出无用的防御架势:
“是……谁?”
紫眸一眨,野兽似的低鸣让她惊魂稍定,九道长尾曳过如流星,一身柔顺的金色兽毛与日出遥相辉映,鬓角白霜让少女很快认出牠身分,不由大叫出声:
“蟑螂!”
伸手迎接坠机倒地的不明生物,霜霜脸上溢满关心。生于长于蓬莱的“兽”一直是说书人乐道的谜津;夜里仙山偶然掠过的浮影,或马首蛇身,或多翼无头,灵兽偶现芳踪往往成为地区神话的肇始,但在蓬莱山,却是陪伴少女渡日的良友,最好的坐骑。
然而一如八门的惨况,名唤“蟑螂”的儿时玩伴也失了灵兽应有的飘逸,似被什么事物追赶,原先光滑的狐毛多半脱落,黑曜似的黑眸竟给啄了一只去,淌血的眸凝视少女依旧温柔,只是失了焦距;霜霜又心疼又心急,忙将蟑螂连长耳一把拥入怀里:
“发生了什么事,蟑螂?妳怎么会伤成这样?”
来自头顶的尖啸声很快解答了疑问,循声抬头,霜霜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一僵。
那是只鸟。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鸟,坚硬的长喙和舌头剧张如鹰,身子却如蛇般蜷曲,覆满金色羽毛的翅翼苍穹似地笼罩怪鸟身躯,在阳光照映下反射蓝色鳞光,她确信即便山海经里也不曾描述这样的生物。
“这是……什么?”
诧异地跌坐在地,连重逢骑兽的喜悦也瞬间漫灭,直到蓝色鳞片混合金色鸟羽飘落眼前,霜霜才醒觉危机将至。
“小心!”
蟑螂和霜霜尽数属愣头愣脑之辈,好在巨鸟利爪由于高空俯冲,初试身手失了点准头,爪印在霜霜身畔激起尘沙,剑傲早当机立断,拉着她避至一旁草丛。少女凝视着大鸟爪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决不是第一个牺牲品。
“为什么这些……这些鸟……会在蓬莱山上……”
巨鸟卷土重来,鲜艳的羽色让霜霜瞬间如回梦境,呆滞脑子转不出变通方案,只依稀见着师兄们被巨喙开膛破肚的模样,正胡思乱想间,凉意泼嚓一声洒上面来。她张眼伸手去拭,才发觉竟是来自鸟腹的绿血,巨兽随之倒地挣扎。
“看来……这似乎是西地希拉沙漠边缘的‘箭鹰’,有人蓄意将他召唤到蓬莱,真是了不起的召唤术。”
手持棍棒一类的武器,刚刚那击正中巨鸟脑杓,男人的臂力实在惊人,光凭如此便能让箭鹰脑浆迸裂。似乎觉察同伴的失利,其余箭鹰一时便不敢靠近。
“箭……箭鹰?”
没时间向少女一一解释,由于长剑已交托霜霜,男人只得以树枝充数。又一只箭鹰干冒风险,主动接近美食,把打鸟当作打棒球,第一击挥棒落空,剑傲罔顾规则旋身再攻,这回正中妖鸟的巨喙,尖啸声穿破耳膜,两人不禁同时掩耳,这就给了敌人窜逃的良机。
“嘎嘎──!”
橘色羽毛飘落一地,大鸟回翼时大爪往棍上一扫,剑傲虎口震麻,棍棒不自觉落地。
“接着,剑!”
反应倒还算快,少女看出剑傲左支右绌的原因,解下凌巽配剑凌空抛去。
剑傲头不转身不动,循声接物的同时剑已出鞘,棍棒落地声还未平息,鸟腹已激射出鲜绿的血液。但妖鸟力气大得超乎想象,男人得用尽臂力才能阻止他飞遁,少女的彷徨让他不得不回身相护,挥剑斩去偷袭霜霜的鸟爪,他伫剑喘息:
“妳那只狐狸能载人么?”
“牠不是狐狸!牠名叫蟑螂,是‘迤狼’的一种——”
“好,不管牠是什么,牠能载得住我俩的重量么?小心后头!”截断霜霜不合时宜的坚持,剑傲挥剑斩去妖兽的鸟头,绿色的鲜血如瀑布,洒得人和兽一身腥,少女连忙颔首:
“蟑螂厉害得很,跑得快又吃苦耐劳,我和语哥哥常骑着牠到处跑,只不过……”下半句“就是食量大了点”还未完句,早给剑傲一臂拖上骑兽。
“蟑螂,往‘六府’去!”
轻声在优雅的长耳畔下令,剑傲得承认,若不是情况危在旦夕,秀丽的少女与骏朗的灵兽无疑是神话般组合。即使遍体鳞伤,遇见霜霜的喜悦让蟑螂回光返照,剑傲还未坐稳便被载上天空。
“这里离……妳们住的地方还有多远?”
“八极门之后是‘八纮’,八纮往内还有‘八殥’,再之后才是风云宅‘六府’,从八门到六府究竟多远我也不知道,爸爸从不让我到八纮以外的地方。”
见霜霜依着蓬莱山势指手划脚,对蓬莱的结构复杂报以晕眩的眼光,剑傲不由得极目望去,以八门为肇端,霜霜描述的各区域竟似依八卦方位整齐往内缩拢,从山脚到山顶,形制严密,最后收势在山头的瑰丽建筑。剑傲轻叹,莫怪这么多年来,鲜有人能冒犯这块城市中的净土。
然而这回敌人竟能登堂入室,剑傲不禁越发担忧起来。
蟑螂不断往山上腾飞,放眼尽是光秃的草地,不是给放火烧过,就是丢满刀械兵器,对熟悉老家的少女来讲不啻是最大冲击。顺着建木地势一路向上,被视为蓬莱内苑的“八纮”也一般惨烈,看见平时游憩的小溪,在鸟羽填塞下几成干河;棘林的树木尽数倾倒,几只残余的怪鸟改向蟑螂攻击,吓得牠连忙拔高掉头。
“爸爸……”
一反平时的活泼聒噪,前座的少女只是紧抿双唇,剑傲微扶她肩,只觉薄纱下一片冰冷。这样难怪,亲眼见到从小生长的圣域满目疮夷,想有好的预感也很难。
蟑螂转航向东,脚里下建物乍现,琉璃为顶的皇朝式玉门,香灯沿古道铺设一路,可以想见若是全数点燃,真不知是如何香雾飘缈。
从少女简短的介绍,剑傲知道这是八纮内缘的“八殥”,以围绕六府形成八面广场,素来是风云会校练武艺之地,逢祭祀大典时便充作行仪场所,此时只见青砖翻仰,玉门下两座石狮连头都被削去一半。霜霜双唇紧抿,指挥着蟑螂往低空飞行。
“妳要去那里?”
似乎心神不宁,少女对剑傲的问句置若罔闻,让他不得不问第二次,霜霜这才在下降的疾风中醒觉:
“爸爸的居所在‘六府’的‘太微星’,大门在西面啊,我得从那里进去才行!”
掠过八殥的东面广场,六府庄严壮阔的建筑开展眼前,和八殥一般的琉璃宫顶式主构,雪白的玉栏从偏殿一路延伸到主楼,不似八门、八殥均依八卦方位摆设,六府配置以主屋太微星为中,层层宝塔堆垛成朝天的准心;以月洞门区隔出院落,方石铺设的步道在山水竹林间穿梭,超手游廊则环绕宅邸一圈,沿途挂满雕工精致的绣烟笼。
“真是宏伟……”
剑傲出声赞叹,不自觉地俯身观望。六角香檀雕花镂窗沿廊壁间或透着幽光,蘅芜汀兰绕满偏屋篱笆,或泉或亭,或清池或站台,高空俯瞰,一步即是一景;剑傲从小和富贵无缘,以往为躲追捕者闯过几次大户人家,只觉有钱人多半缺乏品位,珠光宝气的东西堆了一屋,也未见比竹篱茅舍清爽。少女口中的“六府”却全然独树一格,所谓仙宫也不过如此罢了。
“好像还没被破坏得太严重……”以唇轻附蟑螂耳畔,霜霜松了口气:
“我得尽快……”
正打算倒转迤狼降落,一声嘹亮的兽吼预示危机将近,没注意到他们已接近地面高度,这回现身的妖兽已非空中飞鸟,剧来的尖爪让少女花容失色。
“趴下!”
阴影笼罩太过急迫,剑傲不得不揽着少女的腰从蟑螂背上滚落,由于离地尚有一段距离,惯性让两人摔得尘沙俱起,迤狼血溅七步的景象也相对朦胧。
“蟑螂!”
似乎一只腿惨遭分割,霜霜和蟑螂同时悲鸣出声。
剑傲却对眼前的敌人吃惊,一爪叨起灵兽的残肢,身高几有霜霜五倍,站直起来形同巨厦,远看如银狼,银鬃下肌肤在红与蓝间变换,丑陋的绿眼半边浮肿,长爪抓地数尺,垂涎欲滴的大口锐齿密布。看着对方在广场上大啖美食,他将怪物形象在记忆中重迭:
“先是鹰,这回是狗吗?这副模样……难道是西地的‘犬魔’?”
清境之地蓬莱出现箭鹰就已经够让人吃惊,犬魔这种怪物,就是西地人也避之唯恐不及。蓬莱的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布下如此毒局?
“快跑!”
没时间让他细想事情始末,蟑螂的尸身犹不能满足怪物胃口,犬魔将狩猎对象转至霜霜,强挽住少女奔向宠物的泪颊,剑傲一咬牙,蓬莱顶和云渡山一样雾重露浓,远方似有几十抹巨影被灵兽的血吸引而聚拢,虽然“六府”里可能也有埋伏,若还待在广场,无疑坐以待毙。
一面拖着霜霜,他在山风中回头急问:
“要怎么走,才能到主屋去?”
“一般我们是从偏侧小门进去。但现在既然在东北,从八殥的正位‘无通’进去快比较快!”强迫自己从失去宠物的伤痛中振作,霜霜细视广场镌刻的干卦:
“进去后会先过大门,然后是停伫车马的空地,再来是仪门,仪门过了便是‘天坛’,也是六层宝塔的所在地,祭典时是天子跪拜祭天之地,平时就给我们充作练武场用。通过了天坛才是主屋‘太微星’的内门,但真要抵达爸爸的居所,还要穿过太微园,远是不远,不过要爬点坡。”
“……无论如何,先进大门再说!”
无法想象为何有人会把拜拜的地方盖得那样复杂,但一路观光下来,设计蓬莱六府的人显对易经卦象、奇门阵法等有十分通透的研究。而且性格多半浪漫,沿路地名不是出自淮南子便是山海经,望着目下两人抵达的大门布置之华丽,更让剑傲肯定他的猜测。
“这些屋子……是谁设计的?”
“基础架构好像是爸爸的老朋友——就是决定让风云进伫蓬莱的某位皇太子,我也忘了他的名字。但后来的布置、摆设和时绘雕刻,听师哥们说都是爸爸安排的。”
这种艺术细胞怎么一点也没遗传给女儿呢?剑傲尽量不让自己的眼光看起来好奇,何况也没多余的时间让他思考,犬魔的脚步自身后排山倒海而来,反击剑傲机警地回头一望,随即运力开启大门,顺便祈祷不要一开门便被巨型蟋蜴之类的怪物秒杀。
“快帮我把门关上!”
忆起少女的怪力,后悔早不该让她愣在一旁,白玉材质的巨门不常开启,以致移动也难上加难,霜霜愣了一下,随即凑身合力推动轮轴。
犬魔的哀吼随门掩而模糊,兀自不放弃地探爪而入,两人咬牙阖上最后一丝门缝,战利品是只切断的犬魔利爪。霜霜锵地一声下了重闩,这才阻住妖兽锲而不舍的敲打。
“前面就是仪门了。”
注意到霜霜满身血迹,衣衫因逃命而不整,香肩半露,鬓边也蓬松紊乱,她却丝毫不察,只是因剧烈运动而不住喘息。剑傲素来对这种是敏感,连忙转头望向少女口中的仪门。
不愧为六府之冠,太微星占地极广,光看仪门便知规模有多么宏大,却又含蓄的不让人感觉锋芒毕露。他对风云的行径素来不予置评,但见那标准的长板屋瓦、方正的绯砖、两扇红色大门雕工朴素大方,石狮无言地守护这座残破的宅邸,无一不透露出对于东土文化的执着,百折不饶、历霜犹坚,属于王者的龙之气概便从砖中、瓦中凝聚灵魂,历劫重生。
他不自觉喟然,长长叹息回荡在空气中,显得格外抑郁。蓬莱山本来人鸟尽绝,忽略掉玉门外的巨吼,这一点空山松子更增添固有的安静。
静得异常,静得诡异。
好……奇怪。再怎么样,他都不该有这样激烈的精神波澜,他对自己的精神力一向饶有信心,然而从仪门传出的讯息却教他莫名激昂,他发觉他在害怕、在颤抖。
正踌躇间,只觉衣袖被人拉扯,却是霜霜:“怎么了,不是要进里头去吗?”
剑傲收起颤抖,不能让她发觉连他也感到不安。他该重视预感,带着霜霜往别处去吗?但又不知道里头确实发生了什么事,如此贸然出去,又给犬魔逮个正着,岂不等于送死?一时委决不下,只是紧抿着唇不发一话,回神却见霜霜走向仪门,他忙出声阻止:
“慢,先不要……”
心知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见霜霜回头望着自己的眼神中流露询问,他只得挥掉那不明恐惧的束缚,缓缓走向门边,代她轻推门扉。未料仪门竟在轻轻一触下弹开,他立刻警觉地退后一步。
什么事也没发生。
正确来讲,只有一股冷冷的风从门缝隐隐透将进来,霜霜所说“天坛”竟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无。剑傲不禁苦笑,若是平常时候,一点儿风本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然而接连的恐怖遭遇已让两人草木皆兵,一时竟没有人敢率先推门进去。
“你先待在这儿别动,我进去观望。”
剑傲深吸口气,转头瞩咐,双手暗握剑鞘,在霜霜屏息注视的目光中,悄悄踏入酒红色的镶金龙头扇门。
望着对方隐入门内的身影,霜霜心脏忽地急速跳动起来,或许被剑傲的情绪感染,连她也害怕起来。
风吹门扉,又是咿呀一声,把她吓得连忙退离门口丈许。
真是的,她平生最不喜欢这种诡异的事物,无论谜语或骗局,真搞不懂世人的心态,直来直往不是简单得多?然而聪明的人宠是领略不到这层道理,他们崇尚理性而鄙夷直觉。
紧紧盯着单调无聊的门,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竟然会站在自己家门口,想要进去却举步艰难。对之前的她来说,这个家就是一切、她生活范围的全部,虽然对父亲的门禁微感不满,然而现在,她却好渴望自己如往常一样,欢天喜地迎接外出的门众回家。
有的时候,越平常的事物,越不容易让人感觉到他的珍贵;只有当失去他的那一刻,人们才会开始珍惜。
“怎么这么久……”
就这么胡思乱想,霜霜才发觉时间已流逝大半,而剑傲却从此消声匿迹,像被这大宅子给吞了一样。再等了两三分钟,霜霜再也耐不住性子,心想莫非这位大叔或遭暗算,无声无息地死了么?一思及此,她再顾不得恐惧,双足一踪,试探地喊了几声,纤指轻轻放上仪门。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猛地闪了出来,阻住了霜霜势头,原本已抱着必死决心的她先是吃了一惊,才发现来人竟是失踪已久的剑傲。
“怎么……没事么?让我进去看……”
没注意到剑傲双目低垂,神色异常,霜霜对他的平安归来松了口气,就要擦身而进。剑傲却像是没听到霜霜的话,一推她身子,平时淡然幽默全数消失,只是低沉细语:
“别进去,先别进去……”
霜霜不明究理,凝神细看,这才看见他垂下的乱发中说不出的怪异神情,那是一种夹杂了惊惧、痛苦和怜惜的神态,从云渡山上一路到这里,剑傲对所有的死者都是轻描淡写,不掉一滴眼泪,不发一丝叹息。到底他看到了什么,竟会如此的哀凄?霜霜猛地一惊:
“究竟怎样了?你倒是说啊?你不要阻我,让我进去……”
霜霜的脾气素来执拗,用力一掌朝他推去,怪力女果然不同凡响,下手毫不容情,可怜的剑傲消受不起这样的福利,这种力道就算是石头也要吃不消,抱着肚子跪倒在地,才来得及道一声:
“凌……”霜霜已迅捷地跃过他头顶,径自没入门里。
剑傲痛得全身发抖,伤口又在那一撞之下迸裂,鲜血涓滴。他竟毫不在意,一按小腹,脚步踉跄,便尾随着霜霜狂奔而进。
然后,他就撞上了她,她的背影。
完全僵硬、石化,甚至连颤抖都颤抖不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