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冷得惊人,吹过人的身上,谁都免不着要打个冷颤。
阴风。
风云会少说也是皇朝的武学泰斗,太微星前的天坛赐给蓬莱子弟最好的习练场,平时旭日初升,便有弟子在此习练武艺,或吆喝、或耍枪、或互相指导对拳,一如所有东土的武学门流。加上建筑的严谨,整个庭院呈现着一种庄严,却又有着什么默契的温馨。
此刻,天坛上亦有许多人。
为了方便弟子习练,天坛上临时设有许多椿子,是给人打拳、踢腿用的,一根根矗立在那儿,少说也有五、六十根。
然而这些椿子的功用却似乎改了,不再有人汗流浃背的习武。上头棉花不知给谁拿掉了,似是被人细心削整过,顶端尖锐的像是骑士交战用的长枪。
而每一个尖端上头,都钉上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是活生生的人。
有的从腹部穿过,有的自胸部,有的自上而下被钉成一串,披散着头发,周身染血,不仅染满了身上,也染红了周围的土地。
五脏六腑流泻一地,却不见任何呻吟声,原因是早已没有一个活人。这些人的服饰相若,气韵相近,剑傲认得出,那跟他在云渡山上看到的,霜霜的师兄们一样,都是风云会的弟子。
记得曾经在前世人类的文献里读过,宛如刻意模仿某位血族的始祖,在战争中以对付魔女和吸血鬼的方法对待敌方的军队──以干净的木椿刺穿所有军官的心脏,使他们在夕阳下死去的残忍手段。那曾经将庞大凶恶的军队吓退的景况,此刻却宛如历史重现,写实地出现在两人眼前。
“凌……”
剑傲微退两步,他适才一踏进来,便见到了这般情况,饶是他腥风血雨见得多了,也不禁骇然,晕倒是不至于,只是因为鲜血和死亡,使他眼睛又无可抑止的泛起红光。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镇定自己,以免在这节骨眼上被剑意操控。
“凌姑娘,别看了……你别看了,先闭起眼睛……好吗?”
剑傲低下头来,他实在不知道该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很少人能知道该讲什么的。
然而一搭到霜霜的肩,他便感到有些不对头,霜霜的肩膀竟是这样僵硬、这样毫无生机。
他惊惧地扳过她肩头,强迫她正视着自己,随即为那表情而骇然,只见霜霜的紫眼空洞,如同傀儡,唇角抽动,竟是痴痴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凄厉,回荡在朝霞中,真要令人打从心底毛骨悚然起来。
正呆然间,霜霜已拨开他因惊吓而放松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向前去,边笑边呓语:
“哥哥们怎么啦?霜儿……回来了啊……你们都跟霜儿玩吗?怎么了?啊,你们都跟爸爸一样,都顾着练武,顾着处理自己的事情,都不跟霜儿玩……”
走近一个离两人最近的尸身,霜霜竟用双手捧起无力垂落尸体的头颅,将它举高过额角,任凭鲜红的血滴顺着地心引力流泻而下,淋得她头手淋漓。
她兴奋地左瞧瞧,右瞧瞧,然后困惑地嘟起嘴巴:
“哎,凌艮哥哥,是你啊,你总是板着一张脸,逗你笑你都不领情。霜儿跟你打招呼呢,你听不见吗?你听不见吗?回答我啊,回答我啊!”
霜霜的表情由困惑而激动,由激动而疯狂,狂乱地握紧那颗头颅,五指血淋淋的陷入已然僵直的骨肉,剥落的皮肤夹带血液堕落地面,黑色的毛发在阴风中缠紧霜霜苍白无血色的葱指,直至白色的头骨因指尖掐入而露出,笑声也同时变成了怒喊:
“你又不理我……你恼我了吗,你恼我了吗?是吗?是吗!”
手微一用力,竟是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拔下一半,半数的喉管和筋络还连接在身体上,迤逦长长的一条体液,伴随流泻如瀑布的冰冷鲜血,还有漫天恶臭。这平时霜霜绝对会吓到死的事物,此刻她却如顽童赏玩陀螺,肆无忌惮地抱着、笑着、拉扯着。
剑傲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知道事态严重,若说什么样的人会被伤得最重,那就是一颗单纯的心灵。所以他才这么讨厌天真,这么鄙夷“天真无邪”这种溢美的话语,因为纯真本身,在这邪恶复杂的社会里便自成一种罪恶。
它让所有对一般人来讲微不足道的伤害,到了这样“天真无邪”的人身上,都会成为一辈子无可抹灭的伤痕。
如果不赶快平复霜的情绪,那么她很可能再也没法恢复,一如原本骯脏的白纸染上了阴影,影响并不太大,然而纯白的纸一但有了杂揉,将会刻骨铭心,永远也挣脱不去。于是他剑步上前,伸出臂膀,拦腰欲将她拖回,那知霜霜比他想象的还要执拗,一挥手,竟是想甩开他:
“别理我!哥哥生气了,恼我了,我要跟他陪罪!”
剑傲这次却不卖她帐,手掌边有样学样地暗暗运力,边将霜霜强制拖离。霜霜的声音从喊叫变成了哭叫,一手紧抓着那尸身,硬是靠着那微薄的连结部份不肯放开,她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朝那头颅展出笑靥,将美丽缨红的唇凑进那已然空洞扭曲的眼,戏谑似地轻笑。
“师兄,霜儿跟你道歉啰,你可以理我了吧?不要闭着眼睛嘛,你看,霜儿都跟你道歉了呢……你怪我道歉的不够么?……”
霜霜的语气是如此凄凉,疯狂的凄凉,与那风同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剑傲蓦然一呆,瞬间被那情境所震慑,血红比往常都快地泛上眼眸,他扶住额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手仍固执地拦紧霜霜的腰,冷汗涔涔而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喃,渺远不似从声带发出:
“不要这样子……凌姑娘,死人……他们……已是死人。”
“不,不!我要哥哥原谅我,他们平时只要我道歉,他们必定会理我的,只要跟他们说清楚,他们定会醒过来的,一定会,一定会!你不要管我!”
霜霜不定时发作的固执,当真是全天下最难对付的一样东西,狂乱中她又是拳打脚踢,所幸剑傲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吃过这么多次铁拳的他这回早有防备:
“凌姑娘……你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你听我说!”提高自己的音量,彷佛不习惯抱人似的,他有点笨拙地将她拥入怀中:
“你现在闭起眼睛,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想,这样好吗?”
不容她反抗,他把她转将过来,强制压住她颤抖不已的肩膀,左手拂上她沾水的眼帘,让她的视觉暂时陷入一种什么都毋需接受、毋需面对的黑暗中。
纵然只是短短数秒,对剑傲来讲,却像有十万年这么长,在静宓的空气中,一呼一吸的节奏显得更为分明。无法计算时间究竟逝去多少,只记得在某一时间点上,霜霜的眼睛忽地瞪大,然后,终于靠着自己的意志阖上,重重缓缓地阖上。
才落下,她全身的悲愤、哀伤、凄凉,在这一瞬间溢满了周身血管,再一起自喉口爆发出来:
“这世界总是这样子的吗……?”
霜霜无意识地扯紧剑傲衣襟,她重重把头埋进去:
“这个世界,总是你杀我、我杀你,那样残酷的吗……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想认识他,我不想……”
自遇见霜霜以来,冷漠的剑士第一次露出悲悯的神情,他没有说话,因为这时候不说话往往是最好的语言。他只是待在那儿,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衣裳。
“我讲什么,都没有办法稀释你的痛苦,我无法为你掉一滴眼泪,因为经历这些的并非我;我说了解你的痛苦,那也太过妄自尊大,因为我不是你,没有人能了解旁人的痛苦。”
他低下眉,如果霜霜此时有余力观察,定会看见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中,那更加深不见底的哀伤:
“但是,还有眼泪的时候,还能哭的时候……就尽情地发泄一场罢!”
本该是让两人挥洒感性的时刻,然而敌人从来不懂察颜观色。
霜霜还在啜泣,身后的仪门却轰然一声巨响,剑傲从霜霜肩头瞥见不速之客,没料犬魔的力道如此惊人,竟能撞坏厚达三尺的玉门,果然众志成城。因食物引起的怨恨是很可怕的,剑傲不禁想起这句至理名言:
“失礼了。”
估量霜霜大约没有移动能力,他忍着肩头旧伤迸发,一臂扛起轻如片羽的少女,一个人要对付成群的犬魔直是天方夜谭,他没有笨到壮烈成仁,虽不知太微星内是否还有敌人,至少捉迷藏会比正面对敌有利。
正思忖间,没防一道利爪自空而来,犬魔竟然不笨,以攻击仪门作饵,余下的一只不知从那儿潜入,这一爪正中剑傲背脊,吃痛下只得将少女自肩头远远甩了出去。
……还是太勉强了吗?
看天坛的副惨况,剑傲心知敌人不简单,除了派上西地妖兽,不少人显被利器送上西天,因此必有武艺或法愿的高手一并潜入,自己实在不自量力,竟然妄想以蝉臂挡车。
眼见破门而入的犬魔逼近霜霜,剑傲的意识在重伤下渐趋模糊,伤心的感觉倒没有,只觉有点可惜,为什么忘记先去打壶酒再上山……
“果然还是演变成这样子……”
利爪距离霜霜五吋,却见趴伏在离他不远处的霜霜,竟猛地抽起身子,好像有人刻意将她拉起一般,动作极不自然。难辨的低沉语调自少女口中吐出,让剑傲吓了一跳。
“凌……姑娘?”
霜霜却置若罔闻。利爪距离三吋,霜霜在天坛中心抬起头来,双手缓缓高举,剑傲惊于她的目光,空洞而无神,内里却又锐利如刀,像冰封两层的寒霜:
“不可……原谅。”
利爪距离二吋。轻松闪过犬魔的攻击,重新覆诵难解的言语,霜霜竟举步朝妖兽中心步去,剑傲一呆,本能地想去挽留,以为她悲伤过度下神志不清,少女却挥手阻住了他,动作坚定果决:
“真是的,发生这种事,我不出面也不行了,谁叫‘妳’还无法运用我的能力……”
利爪距离一吋。
霜霜的底细她不明白,但总也是从小长于东土的少女,法愿自应与之无缘,然而如今充盈天坛的术力却如此强大:寰宇的力量、历史的泓流,如大河般滚滚,剑傲瞇起眼睛,他彷佛看见一扇大门,在敌人的面前开敞,时光的轮盘转动,将一切有形的事物卷入其中……
“那不是她……”
身体被莫名的力量所牵制,剑傲只记得自己开始呓语,然后一切意识,都随着那股逆流淡化、远驰、旋转……然后归于疏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