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魔惨啸声响破了天空,爪子没入少女肌肤吋许,随即血肉模糊地弹了开去。
“一切有形的暴力,在吾面前,终将归于沉寂……”
难解的语调和内容,霜霜彷如咒般地轻道,玉藕般的食指随话声一勾。
接下来究竟发生什么事,剑傲已无从知悉,异样的感受袭上心头,几乎要使他晕倒于地。脑波传来巨大的冲击,一种焦雷轰顶般的疼痛,如时间的钮带,闪过他的脑海,许多捕捉不着的陌生事物,在一瞬间珊瑚产卵似地迸发,揭开潘多拉的盒子倾巢而出:
“住手……”
企图以字句阻挡即将破体而出的思绪,剑傲的眼前泛起一片白雾,记忆在此中断,一片汪洋的水世界蓦地将他层层包围。感受到自己正往下沉,他伸出手来,无法判断是在求救还是救人,声音和影像掠过他脑海,罔顾主人意愿地侵入脑神经,于是他只好放手任他流动。
“主人,为什么你我都不会死?”
“傻孩子,没有人会死,死亡只是人们对于形态转变的解释。”
“什么意思,我不懂。”
“从来没有出生这档事,也无所谓死亡。”
“有啊,主人,战争杀死了无数的人类,他们阖上眼睛后,就再也张不开来,那不就是死亡?而杀戮荒野后萌芽的草籽,那不就是新生?”
“你观察的功夫越来越像个人类哪,孩子。”
“因为我想和你一样,我想变得和你一样,变成有眼睛,有感官,也有心的生物。”
“但是光是观察是不够的,你听我说──所有的生物只是不断的以各种姿态,转换他们的生命,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死亡,生命永无结束的一天,当然也就无所谓诞生。鸡破生蛋,蛋破生鸡,假如不去追究生与死的定义,这个千古的谜题也就解了。世界无需毁灭与创造两种神祇,他只需要一种力量,一种包容生死的力量……那种力量,叫作重生。”
“重生?”
“是的,重生。”
汗水淋漓。
剑傲永远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打开眼来,全身湿透,彷佛刚洗过一场热水澡,精莹的汗珠顺着鼻尖往下滴,他看见旭日。
好红的朝阳,阳光第一次让他觉得如此不真实,火红的怕人,像绘出来的赝品。
抬起头来,在头痛欲裂中找寻霜霜的身影,颤抖的指尖在身体周围摸寻,指腹忽地触到一样软物,才发现她竟就在身畔。呆呆地跪坐天坛,霜霜呆滞的眼渐次恢复神光,宛如从一场冗长的梦中苏醒,干涩的唇正想出声唤她,少女却忽地自行回首。
“怎么回事?”捏着手心上的汗珠子,霜霜淋湿的胸口衬着薄衣,不住地上下起伏着,眼神已恢复初进蓬莱时的彷徨:
“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微微摇首,只能苦笑:“如果你知道的话,我还希望你告诉我。”
“适才……似乎有很多妖兽围着我们……我感觉到的,许多强大的妖怪……”
霜霜边说边惊恐的环俟周遭,彷佛那空洞的仪门随时会有猛兽闯进来,剑傲一惊抬头,顺着少女的目光窥探,才惊觉天坛除他两人外竟无活物,只余一地的犬魔残尸:
“你怎么会……那个术法?”
虽然不确定那是否法愿一类的术,如果他不是忽然作起白日梦,那么追根究柢,必是“霜霜”的咒文起了某种效果,得以让如此强大的敌手人间蒸发,连点残渣都不剩下。
“什么咒文?”霜霜更是茫然。
“我不清楚,‘妳’刚刚……似乎施了什么术法……”剑傲指指空无一物的广场,巧言令色如他,也无法用世间的词汇描述这样情况:
“这些妖兽……就这样不见了。”
霜霜摇头:“我没有施术,我什么事也没有做啊!那些妖怪不是你消灭的?”
他虽自忖不聪明,但对抽丝拨茧的技术多少也有点信心,然而如今他首次茫然。想起在失去意识前,脑中萦绕的谜样对话,却参详不透它与犬魔灭失的关联。
“我不懂。”他只能说。
“我也不懂。”她还能说什么?
霜霜不愧是霜霜,缺少剑傲钻牛角尖的天性,决心暂时抛下迷团。她蓦然转身,强迫自己再次正视那残破血腥的一幕,多么希望现实也随着犬魔消失,然而上百根木椿却依旧嘲笑似地挺立在眼前,刻骨铭心地剥蚀她的记忆,那少女最希望是梦的事物,却如此真实的令人痛恨。
蓬莱风云是真真切切的,没有一个人存活下来了。
大踏步地往前走去,木椿上的尸身成排向少女低头,在夕阳下连缀成阴影的长廊,她沉默地居中而过,宛如冥后接受哀悼亡者的鞠躬。
霜霜依样回礼,向木椿上的男人矮身致意,以强壮的臂膀卸下亡者的人生末程,尘归尘、土归土,萌芽大地的人类终是要落叶归根,她轻唤真名宣誓亡者的身份,并祝福以亲吻。
走遍整个天坛,霜霜的仪式没有厚此薄彼,卸人下椿的工作就是成年男子也难负荷,她却独力咬牙扛下这数十缕未完成的灵魂,独有的执拗以刀笔刻于她犹嫌稚气的秀颜,少女没有半点对待往生者的恐惧或轻慢。剑傲彷佛见到尸体活了,而霜霜只是十六年来的例行公事,向每个师兄道以入梦前最甜美的晚安。
“以前……天坛这种地方,也是古老术师用来超渡亡灵、向天祈福的地方。”剑傲附手旁观,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在这里送他们走……或许也是天意罢?”
在少女的努力下,尸身终是一个个重新仰视染血的青空,这不是亡者的墓地,只是英雄们安眠的温床、荣耀的归属。霜霜的祷词彷佛这样宣告,无视于发鬓的散乱和沁出额角的香汗,她为往生的亲人双手合十,屈膝祝福另一个世界的安乐。
夕阳心不甘情不愿地落下,结束这纷乱颠倒的两日,剑傲却蓦地一颤,似乎发现了什么,环目四周,长眉微凝,望着霜霜祷祝的背影:
“凌风云呢?我是指……令尊大人,凌姑娘,是否有他的尸身在其中?”他之所以会这样问,是认为如果霜霜见着父亲的尸身,无论如何神色必有不同。
“……爸爸?”
原本对外界几已不闻不问,听到此言的霜霜却悚然一惊,臻首蓦地抬起,开始左顾右盼起来。适才卸人之时,因为过于专注,根本无暇去思考凌风云在不在,剑傲的话像盏醒钟,敲得她浑身一颤: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她眼望剑傲,似乎盼他解答。
剑傲单手支颐,眨了眨眼睛。“如果要我猜猜,这有三种可能,其一,他没死,只是在最危难时逃出去;其二,他没有死,只是被风云的敌人给抓了去;”他顿了顿,声音一沉:
“其三,他死了,尸身却被人给带走了。”
霜霜听得前半句时双目放光,听到最后时却又黯然失色,颤声道:
“你的意思是说……爸爸仍有可能活在这世上,是吗?”她本已不抱希望,以为所有亲人已荡然无存,此时听见自己最亲的亲人竟犹可能健在,当真比寻着什么珍宝都还要欣喜。
剑傲抿唇不语,却在广场上踱步起来,忽地一呆,大踏步往主屋“太微星”走去,敲了敲高耸坚硬的砖墙,却又迅速踱了回来。霜霜看得莫名,正想出口询问,却被他给抢先了:
“凌姑娘,你父亲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关于‘六府’的事情?”
霜霜一呆。“该是没有的,这幢宅子有什么古怪么?这不是很久以前就传承下来的?”
话虽如此,她语气却迟疑。毕竟她平常不太注意父兄的动向,在蓬莱风云里,她一直都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笼中公,;对方闻言又陷入沉默,霜霜看着他来来回回,向左踏步,向右徘徊,似是在观察些什么,正不解间,却听剑傲再次喃喃自语起来:
“这屋子好奇怪……原来如此,我初进来的感觉并没有错。”
他又踱了几圈,半晌伫立下来,托着下颚轻道;
“一般皇朝的传统建筑,一定是左右宽,前后窄,入角并不太深。而太微星又摆明是传统中的传统,是仿制前世人类‘三合’的建筑型态所建。特意保留古风的建筑,比例却又特意的标新立异,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于剑傲的自白,霜霜完全不明所以,只是以惯性的疑惑瞅着他。
不去搭理少女,剑傲索性直接跨过广场,走进空无一人的太微星正堂,转过超手游廊,跨过门槛,剑傲惊叹于主屋的宏大规模,先是门龛,紧接着是主厅、器械室、宿馆、静坐间、以及各种各样的房间。虽不华丽,却处处可见东土艺术精致内敛的痕迹,光是横梁上那一排手雕的百禽戏图,就足见主人的品味和手艺,更别提其他婀娜多姿的摆饰品。
但如今这些堪称艺术品的建筑却被刀痕所亵渎,血迹斑驳、丢盔卸甲,显是经过一场剧烈搏斗。剑傲凝紧眉疾向前走,霜霜游目四望,不时出声惊呼,看见自己熟悉的美丽家园如此面目全非,少女不由得再次哽咽。但剑傲的脚步却让她不得不抑止情绪,跟着他向门廊深处疾行。
再往内是供作起居的暖阁,两旁便是侧厅,成列的房间向两处延伸,由于传统建筑中亲亲、族族的观念,所有的卧室皆在宅中同气连枝,再一起从暖阁通向外边,象征着古典皇朝家族的团结和伦里。剑傲看见四面壁上分别以淡墨点缀了朱雀、青龙、白虎和玄武的丹青,在鲜血洗礼后,更显沉重严肃,几要叫人透不过气。
“看来这里曾经经过一场恶斗,妖兽只是把风而已,真正的敌人……”
他在镂空的桧实心木地板上蹲踞,检视器械拖曳的伤痕,数个十分凌乱的足迹分布厅上,剑傲不禁长长一叹:
“主要的战场应是在外头,可有几个天坛上的漏网之鱼,自门口又逃了回来,在此地被杀。而对方又费心将所有的尸体搬出,将他们全置于木椿上,如此竟耗费不到一个半天……敌人的实力和毅力当真骇人听闻。”
可目的又是什么?想到此处,剑傲不禁一愣,按理说像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对手,为求速战速决,决不作目的以外多余的浪费。难道敌人之中有人笃行特殊的杀人美学,认为这样的仿作十分美丽,故而耗费大量时间在这种毫无意义、近似炫耀血腥的表演上?
“好奇怪……真的有点儿不对劲。”
“怎、怎么了?”从乱看中惊醒,霜霜紧张起来。
“这房子很奇怪,”他轻拂下颚自言:
“明明刚刚在外面,是深十八步,宽十五步,可为什么……”话未说完,剑傲径自跨步往前,从底墙控制着步伐间距,径自走回风云大门,然后在门口愕然停下:
“只有十二个大步……”
“十二个大步?”
“嗯,所以我才说奇怪。”手指在空中虚晃几下,疑云再次笼罩剑傲的眉宇:
“太微星的外部深度与里面实际测量的深度有所差异,因为家具和杂物的缘故,再加上这些摆设挂画,所以很难察觉到。我的视觉测量因为学剑的缘故,比一般人来的敏锐些。”
话到半途,剑傲又陷入沉思。逼得霜霜更急,忍不住出言询问:
“那这样又代表着什么意思,爸爸他现今究竟是生是死?”
“这样的话,或许……”
或许是霜霜话语中的启发,原先无关的脉络蓦地在剑傲脑海连结,他抬起头来,环顾整个暖阁,忽地目光一动,指向挂在角落墙上,一面不太明显,却显与四周摆设格格不入的大镜子:
“这是什么?”
皇朝人惯用铜镜,还没有西地银镜反应的技术,但这一面镜子却是西地的样式与材质,周围更雕着宙斯与阿西娜等奥林帕斯神话故事,连雕塑的风格也十分西化,与标榜东土风格的太微星显然冲突。
霜霜愕然朝那面镜子看去,这才“喔”了一声:“那是人家送给爸爸的,一共有三面,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面呢,另外两面分别放在东侧厅和西侧厅里,”见剑傲没有答话,霜霜思索着补充:
“因为似是爸爸的老朋友送的,所以才会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我没有看过可以把人照得这么清楚的镜子呢,跟我的铜镜很不相同……好像要把人的灵魂都复制起来似的,总之,虽然打头时师兄们觉得这镜子古怪,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提到师兄弟,霜霜的脸色又扁了下来。
剑傲猛地抬头:“你是说另外还有两个?东侧厅和西侧厅在什么地方?”
霜霜指着墙壁上的雕饰,挥手示意他退后一步:“墙壁的四角,有图案在上头……”
“我知道,南朱雀、北玄武、左青龙、右白虎,这又如何?”他对建筑风水稍有涉猎,为求吉祥,皇朝的许多武门都会依照方位来建筑住所。
“嗯,我们所立的是神蛇位,居中,在你右手边的就是青龙门,门开了便是西侧厅,左手边的白虎门,门内自然就是东侧厅了。”
“是相连着的吗?”
霜霜颔首,反正她现在造已把一切主动权都托付给他,虽然她实在无法明了,这些和父亲的生死有何关连。但是这就是她的好处之一,不懂的事情,霜霜绝不会有像世人般先入为主的偏见,或者佯装了解,进而为反对而反对。
“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看看?”虽是问话,剑傲已走近了右首青龙图像的下方,伸手微推,果然青龙盘踞的门板应声往里墙滑了进去,竟是设计十分精密的滑轮门,显已从西地偷了些技术过来。剑傲边举步踏进,边问道:
“凌姑娘,这两道门是令尊设计的?”
霜霜想了想,凝起眉道。“在我有记忆之前他就存在了,是否爸爸作的,我也不甚明白。”见剑傲的身影已隐没在青龙门里,忙跟了过去,边嘱咐道:
“这扇门进去之后要关上,爸爸说过,那是代表对四圣兽的尊敬。”依言在他身后轻轻阖上门。说也好笑,虽然这里除了她已没有一个活人,习惯就是习惯。
对于霜霜的话,剑傲只是“喔”了一声,并不在意。随着门在身后阖上的声音,他的眼睛已被另一面大镜子所吸引,型制与暖阁的镜子一模一样,只不过摆的方位有异,不是挂在底线的墙上,而是挂在侧墙。
侧厅不如暖阁来得深,从青龙门走到底墙只有五、六步的间距,剑傲走近那面大镜子,如对付暖阁一般敲敲镜面,旋即叹了口气,转身走开。
霜霜跟着他又进了左首的白虎门,将同样的行为重复一遍,然而镜子仍是镜子,没半点特殊的反应,剑傲的眉头再深锁一层,两人双双走回暖阁,脸上神情均是颓废不振,一起在暖阁中央盘腿坐了下来。
“好奇怪,我本来以为那种突兀的事物,一定有什么古怪,但却没有……”剑傲开始抱头苦思,像小孩子般在地上滚了一圈,又爬起来苦笑:
“难道是我的想法有错?凌姑娘,你在这儿住这么多年,从没有什么怪事,或者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声响么?”
“就算有,如今我也习以为常了。”霜霜用力回想着,秀眉拧成一团,最后仍是宣告放弃:
“你问我也没用,我对这种事最少根筋了。”
“真是抱歉……我在浪费你的时间,你这样难过,还要麻烦你。”察觉出霜霜的困惑,剑傲歉然颔首,脸上挤出淡笑。
霜霜摇了摇头:“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的!你尽管想你的办法,不用管我。”
“有没有希望,我现下也抓不准,我现在担心……会有追兵。”抿唇苦笑,剑傲的眉透露出心事:
“我们现在得下个决定,要在这古怪的房子……对不起,我是说你家,花费时间研究;还是尽快逃走?凌姑娘,这需要你的诀择,我不见得会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纯粹是我自己的好胜心,我想试试看。”
霜霜朝剑傲颔首,以兹确认:“如果检视这幢房子,能够得到爸爸的线索吗?”
“就是这点我无法给你承诺,我也还正在研究。”
“但是,有希望吗?”霜霜抬起头来,回凝他眼睛,提高声音,急切但坚毅。
“和跌到茅坑里爬起来又被雷打到的机率差不多。”
“那就留下,”霜霜用力点了点头,口气毅然,似是心意已决:
“留下,直到找到爸爸的线索为止,无论是生还是死……”
“好!”闻言他跳起身来,既然已做了决定,他可一刻钟都不能浪费:
“既然这样,凌姑娘,你帮我一个忙,我们把这屋子里的家具全都搬开,地毡和挂画也全都摘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