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这才真正放心,半晌又闭起眼睛,她也真有些乏了。
本以为这下子应得到永远的安宁了,那知五分钟后,这刁钻的姑娘竟又把眼睛睁了开来,不知道又想到什么事,大大的水眸子差点吓着他:
“我是不是很啰嗦?”
剑傲快被打败了。“暂时不会,但是如果你再不睡,我就不敢确定了。”
“你真的会一直陪我?”
“真的。你快点睡,再不睡我生气了。”他开始觉得,或许她俩的关系应该叫父女?
霜霜翻了个身,又翻回来,眼睛仍是张着的。“我睡不着,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剑傲第六十八次在心中长叹。
“你想听什么?三只小猪?小红帽与大野狼?睡美人?”
“不要,那些小时候听过了。”
“那就好──因为我也不会讲。老实说那些西地的故事都很像,我老是搞不清楚是那个王子和那个公主结婚,反正最后都是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那你想要听什么?”
霜霜抿着嘴沉思,那凝忖的表情,在月光下格外超然脱俗:“我要听你的故事。”
剑傲一笑。“我那有什么故事,不都是些你杀我一人,我砍你一刀,赶明儿再回来把你全家灭了报仇的血腥场面,你又不爱听,听了会做恶梦的。”
霜霜缩了一下,在她听到“把你全家灭了”的时候,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我不说这个,你常常在外面,都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剑傲答得很干脆。
“那──随便嘛,你不说我就不睡。”
剑傲沉吟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很久很久以前──”
“又来了,怎么每个故事一开始都是这样?”
“因为很久以前的人早就死了,死无对证,你讲错了人家也找不到证据反驳你——也罢,我换一个,”剑傲耸耸肩,复又轻道:
“九年多前,在皇朝的乡下,有间屋子,屋子里住着一家人,分别是一个男孩、和男孩的爸爸。”
“妈妈呢?”
“和妳一样,小时候妈妈就不见了。别插嘴,否则我不讲啰。”
霜霜连忙伸手将口掩住。
剑傲见状一笑,随即容色微敛,侃侃续道:
“小男孩过得很幸福。爸爸教小男孩武艺、教他削竹剑,还教他吹箫,男孩是皇朝人,爸爸也常常和男孩讲些皇朝的事,爸爸的口才很好,常听得小男孩心驰神遥。”
“虽然爸爸有时候会忽然不理他,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甚至出言伤害男孩,但男孩知道爸爸终究是爱他的,因为爸爸看着自己练剑的眼神,每次都很温柔。”
“有一次,男孩用剑杀了一只入侵家里的白背狐,那是男孩第一次杀伤有生命的东西,正好被爸爸撞见了,爸爸忽然驳然大怒,打了男孩一顿。男孩哭着请求父亲的原谅,但他总是不明白,他对爸爸说:狐狸是来偷家里的鸡的,是狐狸自己先做错事的,为何自己要原谅它呢?”
“但是爸爸却说:只要能够宽恕,就要尽量地宽恕,因为或许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些自己一辈子也宽恕不了的事情……”
剑傲蓦地停顿了来,后面的话声不知是太小声了,还是跟本没有说出口来,霜霜正听得入迷,听他突然断续,不禁打开了掩住的口。
“然后呢?”停了一会儿,霜霜确定他确实已没再说故事,不禁放胆发问。
“没有然后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剑傲声音沉沉的,闷闷的,凝结。
“小男孩还活着吗?”霜霜关心地问。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那只是故事。”
“喔。”霜霜道,终于不再说话。
本以为今晚的床边故事时间到此结束,但剑傲太小看少女的执念,低头似在咀嚼适才的故事,那双紫眸果然不放过他,翻来覆去半晌,好言相求的音质又让他投降:
“我还是睡不着,你再讲个故事好不好?”
一定有人拿狼牙棒攻击自己的头,否则怎能头痛至此?剑傲快把太阳穴揉穿了。“要我这么会说故事,现在早去写故事书骗钱,而不会因付不出酒钱到处给人打了。”
“不管嘛,那你唱歌也好,演戏也好,总之玩点有趣的事情嘛。”
唱歌?他对霜霜的提议泛起苦笑,自从小时候第一次鼓起勇气公开歌唱,就被长辈按着肩头微笑告诫“你唱的很好,下次可以不要再唱了。”之后,他就发誓一辈子再不用自己的声带创造音乐。
长叹一声,虽然头痛依旧,少女的话倒提醒了他某些专长:
“这样罢,虽然不太适合睡前看,恐怕会作恶梦……不过好久没活动筋骨倒是真的。”
不明白剑傲的意思,男人以行动代替言语。拾起平放身畔的长剑,与妖鸟搏斗的血迹已擦拭干净,剑面在月下泛起迷人的波光,剑锷上的巽卦更为醒目,映照使剑者无底的黑潼,少女一时又跌入深潭中。等回过神来时,直竖长剑平贴胸前,剑傲向空处微微鞠了个躬,没有多说什么,蓦然递前的长剑替代了开场白,逆挽剑花,一场舞随云拨见月开幕。
捏诀的手与剑身旋转如大鹏,紫眸也随之徜徉。霜霜甚至不敢呼吸,怕错过任一幕高潮,剑舞的速度随风而疾,长剑横劈、直砍、剧崩、下撩、格挡、洗旋、截击、前刺、搅起清风、压下群山、挂上枝头、化作苍穹;剑技的“十二诀”少女在蓬莱也略有修习,但从来想不到死板的口诀能化为世间最美的舞蹈。
半黑半白的发丝与剑锋交缠,剑光中人影眼神专一,微带笑容,身形压低,剑舞顺低垂的夜幕渐缓,霜霜已分不清何者剑和人的区别,剑便是人、人便是剑,这是场合作无间的双人舞,举手投足都是艺术。蓦地一声龙吟,剑身逐叶落飞掷半空,剑傲擎鞘直起身躯,长剑在空中翻转两三圈,最后锵的一声,利落地还鞘归巢。
好半晌没有声音。剑傲持剑抱拳,朝月色再行一礼,回头才见少女一脸怔然,正待要问,霜霜双手掩口,竟流下了两行无言的泪光。
“呃……?”
难道自己的表演太凶暴,吓到这位小公主了吗?剑舞时他完全忘我,到底旁人看来如何,他也无从知悉。正忖度着如何抚慰,霜霜摇摇头,轻轻拭去清泪,这回换上满足的笑容:
“好漂亮……我从来不知道,这种杀人的武器,也可以这么美……”
感动霜霜的非只是剑舞,看得出来,这始终陌生的男人,虽然对人世间一切似都无动于衷,但对剑这样武器竟有如此澎湃炽热的感情,彷佛为了它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一个人无论对什么事物,还能保有这种孩子般的热情,霜霜暗自欣慰,或许剑傲不再是那么陌生了。
“好了,故事也说完了,剑也舞完了,妳可以睡了吧?你不睡我可要睡了……”
见少女原因不明的暗自窃笑,剑傲一阵忸怩,自己舞个剑这么可怕兼滑稽?可以让霜霜又是哭又是笑?决定下回再也不在人前表演,背过身去衣襬却被人一扯,回头见是霜霜,缩在斗蓬里嫣然一笑:
“谢谢你。”剑傲被那如水的紫眸瞅得一呆,少女思忖半晌,阖上眼睛又笑道:
“你快点想刚刚那个孩子怎么了,明天再讲续集给我听,语哥哥都是这样的。”
夜已深了,一轮仍旧是弯月的弯月已悄悄西移,从树林斑驳交错的枝叶顶端看去,显得残破而碎断,剑傲为少女的主意苦笑:
“可惜我不是妳的语哥哥……”
拉扯衣襬的手渐失力道,他轻轻替她裹上御寒斗蓬。感到自己的意识终于逐渐被森林里大雾入侵,霜霜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男人的身影渐渐模糊,然后远离:
“至于那个孩子……无论是死是活都没有差别了。因为心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也没有用了……”
朦胧里,霜霜依稀听得这样的话语,然而意识已经无容她去分辨其中含意,和说话的人是谁了。
虽是满天星斗灿烂。“乌鸦”的心情可一点都不好,门众都聚集在客栈里,有的神色紧张,有的担心,有的则无意识地把眼神飘来飘去。
“还……还不曾来吗?”
黑乌鸦紧张地搓着手,刚刚面对青竹丝的气焰如今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惶恐与虔诚交杂的神情。
“没有,主人,还没有看见‘使者’的影子……”
“呸,‘使者’是你叫的吗?嘴巴放干净点。”黑乌鸦的脸上摆出一种无比神圣的表情,只怕对自己的父母也不曾那么恭敬。半晌他实在坐不住了,只得站起身来,步向屋外透气。
“真是……早上那两个娃儿,弄得我都乱了分寸……”他忽地转头,询问旁边那名跟着他的黑衣人:
“怎么,我叫你揪那两个人出来,让他们成为雏鸦的粮食,你忘记了?”
“不,主人,属下自然记得,只是──他们一直没回到客栈里,竟不晓得跑那去了,属下曾经有尝试去追踪,但是他们灭迹甚快,属下追察不到。”
“没住客店也没关系,这一老一少(??)就算生了翅膀,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必定也跑不远,不把他们找出来痛打一顿,看他们痛苦的在地上打滚哀求我,难出我心中这一口鸟气……”
黑乌鸦的眼睛里充满怨毒,正跟所有施虐者一样,已经在幻想着达成目的之后的情状而暗自兴奋,丝毫不去理到底能不能达成。摸了摸被霜霜抓痛的手腕,那时的情景还刺激着他所剩不多的自尊。
“是的,主人。那么,当此刻的‘献礼’一结束,我就马上派人去找他们……”
“好,我相信你,完事后,最好带他们来见我……”黑乌鸦饶富意趣的舔了舔嘴唇,天下最大的乐事,莫过于站在安全的地方看别人受苦了:
“我会让他们永远记得我,包括下了黄泉……”
“不必等到那时候了,我现在就在这里。”
凄冷的夜风中,一个声音忽地袅袅传至黑乌鸦的耳中,温柔而微带笑意,如同秋夜蝉鸣,反而更添一分阴森。
乌鸦本来背对着男子,然而此刻就算他想回头,也办不到。阴暗的客店转角突然涌出一股杀气,宛如数千把锐利的刀刃,一点一点地削蚀着他的皮肤,把冷汗都刮了出来。彷佛刻意要压制自己似地,对方毫无节约地释放力量,使他全身颤抖,脸色开始转白转青。
他也是个鲜血斗争中打滚过来的冷血动物,然而究竟要多少杀业,才能累积如此的肃杀之息?更令人惊讶的是,原本应是凶暴的杀气,如今在他身后的却是平静如水,一无波澜,好像那是天地间最自然的事情。
然而,却又如使让人恐惧。
身后传来一样物体倒下的声音,想是跟着他的门众。冷汗在夜风下蒸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感到一样冷飕飕的铁制物轻移到颈边,张口呼救,所发出来的却是一串嘶哑的呜咽,丝毫不起求救的功能;想要抵抗,又那里有那个能耐?
“听说你有事找我,所以我就应召前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很听话?”
从背后轻轻拥住黑乌鸦,将剑刃逼得更近一些。剑傲声音愉快,充满了调侃意味。
“你……是谁?”
黑乌鸦的牙齿颤抖良久,才有办法讲出这么一句,虽然也因齿间的撞击而含糊不清。
“我说过了,是你要找的人。”剑傲慢条斯理地说道,微压剑锋,让利刃在他颈上划下一道浅浅的伤,血顺着颈子透过黑布潺潺流下。一见血,他的眼神又变了:
“早上你叫我记住你,我做到了,还回来找你,你可感动么?”
“我……我……”乌鸦牙关打颤,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们来聊聊罢,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百鬼门在皇朝南区分支‘乌鸦门’的主人,人称‘黑乌鸦’……”
“喔,那你在这干什么?这里可是北区边界。”播弄着自己的剑锋,剑傲漫不经心地轻问。
乌鸦迟疑了一会儿。“我……我也不知道。大概……”
“唰”地一声,疼痛毫无预警地袭击黑乌鸦的耳际,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鲜血已先一步激射而出,他听见耳朵和头颅分家的声音,在静宓的夜里显得格外空荡,带点血肉模糊的糜烂声。
“这样你的记忆力有没有好一些?”
“你……你这恶魔……”忍着断耳的剧痛,黑乌鸦的脑子混乱的几欲晕去。
“多谢谬赞。现在,你可以考虑回答我的话,或者让自己两边耳朵对称些。”不因他人的话语而起情感的波动,剑傲缓缓移剑,从右颈移到左颈。
“等……等一下!我……我……我们……是因为‘百鬼’的夜行会……”
“百鬼的夜行会?什么意思?”
“‘百鬼’指得是百鬼门……你、你晓得……日出最大的‘门’……她们每隔数年,会举行‘百鬼主人’的承继仪式,而我们这些小‘半兽’,就必需在夜行会时,献上贺礼,以示对门的忠诚……”
“喔,献礼便献礼,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百鬼门’不是我们随随便便可以去的,献礼也不是我们的身份可以面呈,必需等‘使者’……等‘使者’替我们收礼,帮我们引路,告诉我们下一步的动作……”
“是这样啊,就是说嘛,这么简单的事情,大叔为什么不开始就说?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耳朵,”带着笑意,剑傲将剑尖磨擦过黑乌鸦的左耳,这举动自然又引起猎物的一串战栗:
“那么……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别要是……遗言吧?”乌鸦颤声,神经已紧绷到了极限。
“不是,我才不那么残忍。我要问的是选择题,黑乌鸦大人,你想要自己从这里永远地消失,还是要由我让你自此从人间消失?前者请答一,后者请答二。”
乌鸦倏地变了脸色,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剑傲的剑锋又已不安份的游来游去,这次是滑下颈侧。
“一……”
经过了长久的考虑,黑乌鸦终于做下了决定,面子不能够当饭吃,但是留着命却可以多吃饭。
“真可惜,”剑傲佯装惋惜地轻叹,随即又微笑起来,缓缓移开剑锋:
“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但你的人格跟我的信念都不这么值得保证,所以黑乌鸦大人,发个誓罢!”
黑乌鸦瞪大了眼睛,纵使剑锋已去,剑傲的杀气仍是钳制着他,迫使他不开口也得开口:
“我……我……妖怪黑乌鸦,若是再出现在……我身后这人面前,教我……被毒蛇穿心…永世不得超生……”
“不只我,还有那可爱的姑娘──如果你想找我,倒是不要紧,我很欢迎。”
“还有那位……摔我一跤的姑娘……”黑乌鸦打颤地答道。
“很好。”剑傲满意的笑了笑,略略收回了一点杀意:
“除了这样,我要你记住一点,我这个人很闲的,对自己的剑术也还有一点自信,所以说不定那天心血来潮跟着你,若是看到有什么让我疑惑的事……”
他凑近乌鸦的耳边,舌尖轻轻划过那仅剩的一枚听觉器官:
“那时,我就不敢确定你左边耳朵保不保得住了。”
杀气遽退,黑乌鸦知道身后那人已然走了,他却没有回过头来。硕大的身躯斗然一软,碰地一声,倒在屋外柔软的草地上。
四下乌鸦惊起飞入夜林,月亮在山的那一头落下,再过几个时晨就是曙光初露,星子的光芒渐渐黯淡,望了一眼黑乌鸦不支倒地的身躯,剑傲仰头望着夜空,忽地泛起一抹寂寞的笑容:
“这样总算是解决了,我最后一件能为她做的事……”
露湿青皋,麦陇朝雊,霜霜起得跟太阳几乎一样早。
“李哥哥……?”她是惊醒的,因为体内某种第六感因子。
四下空无一人。
霜霜感到一股不详的预兆,胡乱套了件衣服,慌忙站起身来,四处张望。
“李哥哥!”她叫道,还不敢走得太远,只在附近了树林里探了探头,但很快的,她便发觉这是徒劳无功:“李哥哥,你在那里,李哥哥!”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但除了她自己空冥凄切的回声外,没有其他回应。
她不放弃,将搜寻范围拉得更远,在一大片雾气弥漫的森林里穿梭,直到脚都磨破了,差点迷了路,方转回原地。这才赫然发现,就在她就寝正前方的树干上,用尖石子钉了一张纸签,好明显,但她适才却完全没有发现。
才见到那张纸签,霜霜的脑子便轰地一声凝住了,颤抖着摇了摇头。
她逼着自己走向那张纸签,心中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许他只是出去买个东西,或许只是有事暂且离开一下,或者只是去上厕所,看个斗鸡,或许……
然而,纸签上的字却重重地、毫不留情地打进她心底:
“萍水相逢,即亦甚喜,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简简单单,就十六个字,虽然语气客气,但形式却无尽的绝情。霜霜一把捏紧那纸签,整个人茫然地跌坐在地。半晌,才有气力闭上眼睛,将纸签贴到脸颊:
“不要……”
首次感到绝望,霜霜这才察觉,他的离开,竟已在自己心头留下那样大的痛苦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