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于三郎已经平贴在墙上的尸身,岱姬喘着大气,双脚跨开,两只眼睛盯得大大的,一副想把人吃下去的模样。
“对……对勿起……”
脸贴扁墙壁,三郎发音不标准的道歉着,要不然接下来他就可能不只是标,而是标靶了。
岱姬原本真的是有把他当成标靶的打算,然而一方面是手边真的没东西可丢了,另一方面,一股情绪忽地涌上了她的心头,波涛汹涌,一如三年前她初闻自己唯一骨肉的死讯。
恨。
除了悲伤,她的情绪一直以来被更多的这个字给淹过。那种东西就好像醇酒,会逐步地损蚀人心,让人上瘾,虽然每每知道宿醉之后的痛苦,却仍紧抓着他不放,因为一放开,她就怕,怕自己会忘却掉一些她不应该丢失的事物。
“岱姬……”整了整被压扁的脸,彷佛确知岱姬心里所思,三郎的声音很嗫嚅:
“那天的事情……是谁也没有办法的。”
九月九日,皇朝的传统节庆“重阳”节,岱姬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每一个细节,都是这样的犹在昨日,才使她的恨意一辈子都无法消除。
“我……非报仇不可。”捏紧拳头,岱姬的五指劈哩啪啦的发出骨骼转动的声响:
“那天…死得不是只有天叶,还有多少的家庭,多少人的情人,妻子,父母,孩子……那是多少人的性命?而那魔鬼……却竟然下得了手……”
再也无法插进一句话,望着岱姬愤怒的脸,三郎只能用一种苍老的目光,静静旁观。
“锵”地一声,不晓得那来的手甲钩,岱姬将它重重的刺入眼前的家具,再转了转,似表示她的狂暴与决心:
“只消让我见到那个恶魔……我……就算是如今已经失去了力量,我……也要用这条命跟他一拼……”捏拳出血,岱姬将空着的一手插进发丝,眼中燃起罪焰:
“除了他,我这辈子其实从没有恨过什么人,但是唯有那个人……”
“岱姬……”叹了口气,一直以来,他就是没办法改变她在这点的执着,执着就会造成痛苦,这点他是再清楚不过:
“天叶会在那种地方被杀,一定有原因,对方就算……再残忍,再无聊,也不会没有原因的残杀天叶,更何况……”
“这些我都知道!”粗暴地扯着前额的发,束起的和髻已然散乱无章:
“但你听到那位来报天叶死讯的小公子怎么说的么?……他只能带回天叶的武士刀,那柄连你亲手所绘小柄都不见的刀,因为他的尸体,已经被,已经被……”
三郎默然无语,“皮肤尽被剥下,手足肢离破碎”,这是报死讯的那位陌生男孩唯一能说的出口的形描。他不愿再覆诵,因为他不想让岱姬再伤心一次,再崩溃一次。
“门流间腥风血雨,我又不是一般女子,这些我都明白,天叶好斗,我在他离开的时候就有预感,他必死于他人之手……”
岱姬仰头,茫然地望向天花板,天窗中隐隐约约地透出白瑕的月光:
“那天晚上,应该也是有月亮罢,天叶是看着这样的月光,忍受着极度的痛苦,在绝望恐惧中死去的,临死前还对着一样的月亮,在唤着我……”
“岱姬……”
“我可以感受得到,就算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我们是母子,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无视于丈夫的呼唤,岱姬微带纹折的眼角露出坚定的火焰:
“所以……不管花多久的时间,多大的代价,我一定要找到那个虐杀天叶的人……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复,就算他是‘魔剑’……也一般!”
一个字一个字充满恨意的声符撞入月光皎洁的天空,岱姬充满野性的脸仰起,对月发出了誓言的悲呼。
三郎其实不常叹气的,真的不常,万一不小心叹了气,他也会努力的把他吸回来,因为他觉得凡事只要叹了气,就往往会往最坏的结局走去。
但是如今他望着岱姬,竟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似的,深深地喟然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要救活他……”
不愿再多看月亮一眼,语调微转柔和,岱姬转过头去,先望向霜霜,再回望床上。目光忽地泛起一丝柔情,然后再转回阴冷,可是这回的冷却添了点复杂进去,或许,还有一些无奈:
“就算我不可能……手刃那刽子手,起码我必须要救赎这一……不,两条的性命,因为我已经没有可保护的东西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对他来说,岱姬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
站起身来,岱姬似乎疲累已极,毕竟已经大半夜了,见剑傲一时无事,正准备踱步到另一位病人身侧,身形却蓦然止住,原因是衣襬竟似一紧。
掉头往床上望去,果然是剑傲以手扯住了她的衣角。病人所为显然是无意识之举,只是犹如溺水的人想抓住一样东西,五指用尽最大的力道,都不愿放开那脆弱的一角。
岱姬的脸色温和下来,同时又触景伤情,什么时候自己的孩子也能这样抓住自己的衣襬,跟自己撒娇?
她也有点惊讶。没想到看似心智年龄成熟如七八十岁老头的他,神识不清之下,虽然力道并不大,只微微地牵着岱姬的衣襬,但其眷恋的感情之深,似乎已足以让她永远留下。
“婆婆……”
低头看去,虚弱而依赖的呢喃自口中逸出,剑傲侧过头去,双目紧抿,梦中的景象似有所转折。岱姬知道那叫唤的对象并非自己,自己只和他见面不到一天,但那一声叫唤之中,却充满了深刻至极的感情,除非长久而深邃的渊缘,否则绝不能造就这样的情绪。
而且,这小子就算在病中,潜意识里也没胆子叫自己“婆婆”,这点她很有自信。
“看来,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比外表要小得多,还是个孩子而已……”
假若剑傲现在醒着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痛哭流涕的抱紧岱姬狂呼终遇知音。岱姬边说便蹲下身,双手紧握住病人抓住她衣襬的手,使对方接收到自己想要给予他的温暖,虽然她如此地想再多给一点,但是对方的手已然太过冰冷,冰冷到岱姬似乎用尽全身的温度,都无法使之重新燃烧:
“有时候像是个无赖的老头儿,有时候又……像个谋略家那般深沉,而现在,竟像个孩子了……既是有麻烦,又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轻拨额角发丝,再一次去测他的体温,好像想藉由体温的探测,知悉他心底的想法: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额是火热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岱姬的双眼凝视着剑傲因病憔悴的脸,陷入了沉思。
阳光是最美丽的,再漫长的黑夜遇见了旭日的攻击,也要举白旗投降的。无论黑夜里生了什么梦靥,当阳光催醒你的那一刻,恶梦终究也只成过去。
日出城郊的日光并没有特别强劲,但也足够填满那一幢小小的锻冶铺,让他温暖,让他明亮,洗去一切的不愉快和悲伤。没有人会不喜欢早上的第一道煦阳的,至少三郎就十分喜欢,陪了病人一夜,还千保证万发誓的不会让病人少一块肉、掉一根头发,才勉强地让岱姬阖上一天以来几乎没闭过的双眼,在外头打地铺睡了,留下自己照顾病人。
目不转睛的瞧着床上的病人,由于岱姬醒着的时候,必须要时时注意自己会不会被异物给全垒打,因此无论是霜霜还是剑傲,他都没时间多瞧一眼。此时好不容易独处,不禁凝神朝自己路边收的“徒弟”看去。
病人显然已经好得多了,经过岱姬一夜照顾,小徒弟的恢复力惊人,不再有昨夜痛苦的呻吟和呓语,轻触额头,温度虽然还高了点,也较几小时前退烧许多。
“好奇特的白头发……”
注意到床上剑傲与众不同的黑白发色,虽然知道趁人家睡觉时去玩他人头发是满不道德的行为,三郎还是用一只手悄悄探到剑傲呼吸绵长的颊旁,以两指夹起一搓发丝,观察他的色泽。
“是真的白发……但是以他的年纪,就算有白头发,也不该白得如此黑白分明,好像是……刻意白了其中一半似的……”
本来只想拔起其中一根,然而三郎不会武术,力道使用不当,轻轻一扯,竟把剑傲整簇头发连根拔下,剧痛让床上病人微微一颤,竟开始呻吟起来。
“糟了……”
心中泛起无限黑线,三郎心虚地把满搓白发往后一藏,退开三步,以免进一步吵醒病人,被岱姬秒杀。
然而天不从人愿,床上病人辗转呻吟半晌,捷毛微抽,雾气迷蒙的双眼渐次舒展,竟是以手扶脊,缓缓以视觉神经与自主意识再度迎接这个美好的世界。
“我……是怎么……啊,好痛……”
单手撑起自己的身子,初愈的病人才不过微幅摆动头部,就彷佛几万只箭同时射进脑门一般,头痛欲裂,不禁失声呻吟。
“徒弟!你醒过来了!”
忽略掉自己因好奇拔头发造成的错误,见到病人醒来,三郎高兴地一跃而起,将还在揉太阳穴的剑傲粗暴地一搂颈子入怀,使得还在处理头痛的他猝不及防,差点把手指插进穴道里:
“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好不容易物色到一个资质不错的徒弟,就这样没了,实在太可惜了,你能活转过来,果然是天照大神的护佑!”
因为三郎的冲击而头更加疼痛,剑傲不忍拂了三郎的热情,因此隐忍不说,边努力的将模糊成一片的视线聚焦,边回想自己完全晕过去之前的种种。锻冶屋……岱姬……眼前的三郎……还有,霜霜。
他一惊抬头,顾不得全身的疼痛,蓦然转头问向三郎:
“月海……不,月山先生,啊……头真的好痛,凌姑……霜霜呢?”
情急之下,他不小心又恢复了原来的称呼,赶忙一慌改正。
“嗯?不就在你前面的地上打地铺吗?真是可爱的小姑娘,可惜一直睡着,都不睁开眼,我这老人好久没听到年轻小姑娘的声音了。”
“呃……是吗……?”
视线微清,剑傲不禁也尴尬的发现了睡在一旁的霜霜,心中泛起了一丝丝苦意,没想到区区一个小病,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铁定是自己以往不断忽视感冒所遭到的惩罚:
“谢谢……烦你们照顾了。”
“啊,我不算什么啦,倒是岱姬,她担心死你啦!小徒弟,要是你活不过来,我铁定被他罚跪算盘到天亮。”
“我没事,我……好得多了,”
虽然按着太阳穴时,还是会感到一阵晕眩,但是确实已经好多了,对他来说,受伤不致命是痊愈外,生病不失去意识也就是康复了。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思路清晰一点,然而思考能力一但恢复,他马上便再惊恐的想起一件事:
“我……睡了多久?”
“呃?就一个晚上,徒儿你真是了不起,昨天晚上还烧得跟炭烤串烧一样,只睡个觉就好这般多。不,不……也是我找来的草药具有神效,呵呵,想当初天叶生病的时候,我也是用这样的配方,把他养得健健康康的……”
话至此处,想起往日情境,但人已不在,三郎也不禁止口不说了。但此语却似乎还提醒他想起了什么事,一指搁在床头的一碗黑色、似乎已经冷掉、还有不明悬浮物在上头飘动的液体。
“岱姬交待我早上要叫她起来,好喂你吃药,不过既然徒儿你已经醒了,我们还是别打扰她,她照顾了你一夜,怪辛苦的。”语气之中,不乏关心怜惜之色。
剑傲闻言脸色微微一颤,他在外头也不是完全没有生过病,但是每次都是采用“自体自愈大法”,反正累了就睡,流鼻水就擦,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因此也不需要什么人看护。
像这样完全病倒的情况,实在从来也没有过,而岱姬竟然在自己病榻守了一夜,这在他更是特例之中的特例。
故意忽略心中泛起的异样,剑傲望着那一碗不明物体,忽地萌发不好的预感,他不能相信一个喜欢作装死手工艺的六十岁老头,万一这碗药又是他的作品之一。
“可不可以请问一下……月山先生,那药的成份究竟是……?”
“喔,你问得好,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大工夫来研究这种秘方,”
果然,三郎闻言极为兴奋,五指伸出,开始屈指细数:
“成份多了些,我有点记不得……我想想,该是混合了糯米、白糖、铁粉、蟑螂脚、蚂蚁头、稻草茎、鸽子羽毛和女人头发……对了,还有一点点牛粪和沼泥,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嗯,反正不会太多就是。总之你快喝下去,凉掉了不好。”
自己真的在无意识之下已经喝了一碗这样的“药草”?剑傲忽然感到呼吸急促,望着那越益恐怖的黑色悬浮液,深感一定会在三日内中毒身亡。
“谢、谢谢。我待会儿……再喝。”
为了怕他和岱姬相处久了,学了她容易在一件事情上坚持的坏习惯,剑傲连忙再转移话题。媒介是他忽地看到三郎的身畔,放了一样以黄油布包着、长型坚硬的物体。
“对了,月山先生,那是……什么?”
伸出虚弱的指尖,剑傲强调似地指了指,以免他转移话题的计画失败。
“你说那个?喔,这个啊,”
三郎一呆后恍然,手掌微动,忽地朝周围瞄了一瞄,好像怕被什么人发现似的,待确定她爱妻真的熟睡如常了,才小心翼翼的从床下抽出黄油布包,鬼鬼祟祟地带着得意的笑容,拿到剑傲的面前。
“我考虑了很久,觉得人如果一直沉浸在回忆里面,实在没多大用处,好不容易见到你这种活力四射、前途光明的青年,所以就决定再把他交付给你了。”
“呃……恕我多问,可是这到底是什么?”
听三郎没头没脑的讲了这么一串话,剑傲病得晕成一团的脑子无法分析思考,希望三郎给他的答案不要是装死用具。没想到三郎却忽然静默下来,剑傲惊讶的发现,原来他也可以有这么正经的时候,踌躇了半天,三郎终于喃喃地开口:
“这是天叶……我儿子用过的剑,亦是我年轻时的作品之一。”
他边说边缓缓解下黄油布包,一把纳在枫木制成的素面白鞘中,剑柄上犹刻着复杂花纹的日出式长剑,蓦地展现在他眼前。
“岱姬一定不会答应的,但是我却不愿她一直留着这样的回忆,能够忘却难过的事,还是早点把他忘掉比较好,为此,我想把他送给你。”
将长剑递向剑傲,彷佛要挥去愁思不经意升起,三郎坦然一笑,语气有些骄傲:
“这把剑内侧本来嵌有小柄的,可是后来丢失了,不过仍不失为一把绝世好剑。”
“等,等一下……”忍住想立刻接过剑的冲动,剑傲扶了扶又开始痛起来的脑袋,他的思考逻辑还很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用剑?”
“嗯?那是岱姬说的,她说你应当是不弱的武学家,至于会不会用剑……总是会一点儿罢?”
显然也没将细节想清楚,三郎困惑地抓了抓头,对于不会武的人来说,就和没学医的人不知道医学也分门别类,总觉得武学应当是四海一家,还不就是打打杀杀,剑法通刀法、弓法同棍法,不知道单是武学也是细分甚繁,隔项如隔山。一个人毕生只要精通一项武器,就足以是名扬四海的伟大成就,全能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
“果然被她知道了……”
“难道你一点也不会用剑?那……”
见剑傲久不答话,三郎的神色显得有些失望,做出想要收剑的手势,剑傲连忙惊醒过来,一手伸到剑柄上方,阻住了他收剑的手。
“嗯……是会一点。”
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他来讲,他毕生钻研,所学所爱的都是剑法,虽然并非日出的型式,但是一个人越去深究一样事物,往往就会越感受到自己所学的渺小,他说的“会一点”,实在不算是骗人。剑之一道博大精深,他是最清楚不过,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说真正的“学会”,只不会每一次的“学不会”,能够比上一次的“学不会”层次再高一些,也就足以自豪了。
“当真?”由忧转喜,三郎立刻像是挖到宝似地恢复神采,迫不及待地将长刀压入剑傲手中,催促他拔出剑来:
“那你一定得看看,不是我老人爱吹牛,那可是我年轻时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微微一笑,实际上他就算是对自己剑法上的造诣不敢自傲,但对赏剑的经验,他却是绝对有自信,从皇朝到其他的文化圈,各种各样的剑,于他来讲都是最迷人的事物。
小心地以日出剑的握法捏住了剑柄,在三郎期盼的目光里微一压肘,以一种极其优美的手势,五指轻划,在不伤到三郎的情况下,于空中划了一个小弧。高速造成的清脆声响在空气间产生共鸣,宛如一枚精莹的月亮破水而出,瞬间通体冰凉的长剑已赫然现于眼前。
若是三郎懂得拔剑的技巧,看到这一手,必定会大大赞叹一番。
“好漂亮……”
无视于自己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手法,虽然人在病中,那剑身上的纹路还是让他视觉一颤。使剑的人不一定懂得赏剑,但是剑傲是剑客中的异质,剑对他来说不只是吃饭保命的家伙,更是他引以为兴趣的艺术。
“很不错罢,跟你说过,那是我的得意之作。”得一语之褒,三郎高兴的翘尾仰首。
剑傲的心神已被那把剑所袭夺,根本没注意到三郎在说些什么。以指轻播武士刀的刃文部份,那是日出式剑对敌时伤人之处,因此在制剑时往往也特别考究。一把剑是否能够物尽其用,发挥最大的伤人效果,就看刃文的弧度和精致度,否则高手相斗,失之毫厘都是身首异处之祸。
“看不出来你是剑道的行家。”
三郎似乎颇为惊讶,望这剑傲观看那把剑的方式,露出奇妙的神色。
“嗯?”
没有察觉到自己不经意的举动已经透露出对剑的狂热,剑傲有些惊讶地抬起手来,反应极快的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脸上微现尴尬之色:
“啊,这没什么,我……只是对这样的东西有点好奇。”
“一般人看剑时,往往只注意他利不利,光亮不光亮,古来的名刀名剑,似乎都强调在他的抽刀断发、削铁如泥,以刃的锋利程度来定生死。然而一把剑还有很多可取之处,似你刚才检视的刃文,还有刀身上的热纹、护手、镐筋等等,都是能够判定一把剑好坏的标准。我锻剑这些多年,第一次有看见年轻人赏剑不先试剑利度而先赏刃文,果然不愧是我三郎的徒弟……”
哈哈大笑声中,三郎重重的一拍剑傲的背脊,差点要让他好不容易恢复一些力气的骨头再度肢解。不过剑傲也十分惊异于眼前这位志在装死不在锻工的糊涂老者,谈到剑学时候,竟是如此的如数家珍。
泛起虚弱的一笑,虽然气力还未恢复,但病中谈剑,对剑傲来说不啻是一帖最佳的良药。
“日出的剑和皇朝的剑型制不同,我贯见的剑是以直为基础,而日出的剑则是以圆为基,而且剑身上下厚度也不一样,由剑柄向剑尖,依次削薄,越往刀锋越轻越锋利,重劈砍也重突刺。也因此皇朝的剑法几乎完全不适用日出的刀剑,我还必须……不,我是说,皇朝和日出的用剑者,在剑法上彼此交流就难上许多。”
暗暗捏了自己的手背一把,要说什么东西最容易让他这只狐狸现出原形,那就是碰上他最爱不释手的东西了。加上他大病初缓,脑袋混成一团,容易被情感给左右,当下微微一缩,闭嘴不谈。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很好,很好,”
完全不在意也不去怀疑,三郎单纯地高兴剑傲对于剑的了解:
“其实也没有差那般多,我们日出的武士刀,算来还源自你们皇朝前世的环头直刀,只是后来地方分得远了,锻冶师铸剑的方法也就渐行渐远。”
伸出手来,三郎同样以爱不释手的目光,望着那把从自己手上重生,被自己的骨肉握过的武士刀,脸上充满了宛如对自己孩子的爱怜与情感:
“就是因为这圆啊,圆得太过了,是烂刀;圆得太少了,变成笔直的,也是烂货。所以要控制好这圆,就在泥土覆刀、下水焠火前的那一剎那,你给别小看这小小一个步骤,这项入水焠火的功夫,刀身的那一部位接触、接触水面多少、时间多长等,在在影响整把刀的热胀冷缩,差一点儿,绝世名刀就变成废铁!”
一口气道尽,三郎忘怀许久、对于锻冶的热爱,竟不知不觉被对方给激了起来,语毕高兴地跷起脚,右手轻挥道:
“所以我说锻冶麻烦,徒弟你啊,是学不来!”
“这是当然的,所以才需要锻冶师父您啊!”
笑着附和,夸奖的原价是最低廉的,但收到的回馈却往往物超所值。他举高剑柄,瞇着眼睛将刀刃合向光线的直角,好欣赏阳光下刀面的波纹:
“月山先生的手艺真好,这上面的焠火刀纹,好像皇朝的长卷山水画,很自然,却很美。”
他把后面的话吞到心底,因为他总不能在三郎面前说,他杀过不少日出人,见过他们的剑,而这些剑作品中鲜有这样高品质焠火纹路的:
“我在其他……其他地方偶然见过的剑,有的会在刀身上再加上阴阳刻,像是梵文、不动明王的图像、还是梅兰竹菊什么的……但是不管如何,都不及自然焠火来得动人。”
“一把刀入水后,一切就交给神灵了,刀纹怎样因为冷热温差而变化,还有前面提及刀身怎样弯曲,一切的一切。”
提到这点,好像触及了三郎体内某处身为锻工的灵魂,使他忽地感慨地微笑起来:
“锻冶的艺术就是这样神妙,感觉上似乎人力能够控制,然而冥冥之间,却还有未知的力量在左右着,一个锻工若是觉得他自己的技术已经登峰造极,足以巧夺天工,因而不敬神灵,不怀着虔诚的心铸剑的话。他的技术就算再高,所造出来的剑也必定是失败品。”
三郎仰望天空,剑傲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充满神圣认真的神情,这样一个敬职的锻工,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而停止铸剑?试图从他历经岁月的苍老皱纹里寻找答案,但显然是徒劳无功。
“所以每一个日出的锻工,在他完成一把剑时,都会再打造一把未开封的复制品,将他置于无人知晓之处,设檀祈福,以之献给日出神灵。锻工的作品,到最后无可奈何的必会染上鲜血,杀伤人命,经由这样的一个仪式……也算是天下所有锻工对于生命的罪赎罢!”
似乎因为这句话而勾起什么回忆,三郎竟也陷入沉默之中。
他不说话,剑傲也干脆与他一起仰望蓝天。
“不是锻冶那把剑的人的罪……”
半晌,像是再也无法忍耐,剑傲突地喃喃开口:
“一把剑染上血腥,不是因为锻冶师铸造了那把剑……而是使用那把剑的人,使剑染上了无法洗刷的恶业。剑客和锻工,纵然表面上关系是如此之近,但是每一把剑离开锻炉的时候,都是清清白白,都是神灵所降福的恩赐;是剑客的杀心和残忍,替那把剑造孽,但锻工本身,却是永远也无罪的。”
他凝视三郎,语气充慢斩钉截铁的沉静:
“罪,应由使剑的人承担。”
不自觉地轻拂锐利的剑锋,瞇着眼观看那把剑刃射出来的光茫,剑傲彷佛短暂的回到自己原来所应扮演的角色。呆呆地听着此番论点,一直以来,被某种情感所困扰的三郎,竟被这番话给深深撼动了。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