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没错,”沉默良久,稣亚终于骄傲地扬起笑容,火焰在他容色的辉映下更加光亮:
“我是……正火象的法愿施术者。”
法愿的属性,自前世某哲人的理论以来,一直由风、火、水、土四种哲思中构成世界的元素为基调,统称法愿四象;虽然在前世末期曾一度遭废弃,被迷信科学的前世人类鄙夷和怀疑,于历史的尘烟中退避到无人照应的角落。然而却被重视传统、保守的重生人类所重新拾用,成为近代法愿理论的原则。
而火象,被大陆上所有施术者誉为“最华丽、最绚烂的法愿”,有句笑话,即被火象法愿攻击的敌人,并非因为威力强大而落败,而是被那过于目炫的幻象所惑。这歌颂火象法愿的谚语,与稣亚这样的人配合,更加添了他的真实性。
“凡法愿施术者,都必须要懂得如何向自然借取能量,”
玩弄着五指上跃动如孩童的火苗,稣亚表情异常神圣,充满着对己身力量的崇敬:
“人生下来,一定就对某样东西有特殊的吸引,有人天生就会泅水,有些人却一辈子也学不会打水前进;有些人对热的忍受度很高,但有些人一接近火焰就哇哇大叫。普通人虽然不懂法愿,但是只要是人,就一定会对某种东西自然地迷恋或排斥。”
剑傲不自觉地赞同颔首,边回望被稣亚卸在一旁的长剑,或许他与剑这样武具的羁绊就是如此,从名字到灵魂,拆去了剑字,他什么都不是。
“但是大部份的人对于事物的趋性,却不是那么明显,尤其在元素上,趋性的差异是非常微小的。一般人就算与火较亲近,也不会强烈到走到稍热的地方就自体燃烧。”
“这世上只有非常少数的人,对特定的元素有极强烈的喜好,或水或火、或风力或重力,而在法愿学上,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真正出色的施术者。”
稣亚的眼神再度泛起骄傲的光芒,手上的火焰在他讲述其间,从火苗变为一颗颗艳红的火球,再由火球化为灿烂的流光火炼,在稣亚的周身呈圈状缠绕,就像星球的光环,以仰慕而眷恋的神态亲近施术者每一个细胞。
而处在术力中心的稣亚,竟似一点也不在乎能将精铁融化的高热焰芒,神色泰然自若,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乡。
剑傲注意到,在他施术的修长十指上,戴着十枚如薄如纸张,不细看几乎无法辨别的指环,色彩与火焰同步,只是带点复杂的成份点缀。
“然后呢?你的火象资质和合约有什么关系?”
讲了半天,最终目的还是在自夸,剑傲对这人妖的过份自信只有无奈。
“契约必需以神为见证,‘宗教法愿’不同于公式法愿,我是祀奉火的施术者,在神之名下订约,因此契约,亦需以火为之。”
以专家口吻静述着,稣亚玩弄似地抬高两臂,修长的五指在天空钩划漫舞,眼神亦随之染色。剑傲的心神已被漫天跳跃的火画所吸引,焰的热度虽然极高,但起码没有正常火焰应有的,那种毁灭一切、睥睨万物的炽炎,显然受到施术者控制着。
斑斓的色彩在斗室中勾勒出一幅炫目耀眼的鲜红刻印,红莲火焰,在尾端化作千万条不同色彩的焰芒流星,极尽艺术之美。
“很漂亮罢?”
背着对象,稣亚似乎很不愿意将眼光从自己的法愿上移开。
“你……不会怕热吗?”
感受到室内温度因为稣亚的表演急速升高,床上榻榻米因高热卷起,桌上的蜡油融成一团,剑傲浑身汗湿,火焰袭夺了大自然中的氧气,他的呼吸和心跳同时变得艰难起来。这样宛如神之怒火的红色尤物,着实威赫着人类弱小的灵魂。
“我为什么要怕?”
似乎在讽刺剑傲的问题,稣亚冷笑道:
“我从小等于是在火里出生,火上成长,我的身体早已习惯与高热为伍。身为火象施术者,为了要创造能攻击旁人,克敌致胜的法愿,通常要忍受到摄氏百度以上的高温,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
“真了不起。”
剑傲轻道,这回是由衷的赞叹,他对公式法愿虽然略有涉猎,但也仅止于知道的程度。要知法愿的博大精深,就算穷其一生也鲜有达到高手境界,其钻研之辛,与东土武学并无二致。而且别说几百度了,就是现在这种只能让蜡油融去的温度,他也要消受不住:
“那么,如何以火订立契印?”
稣亚一语不发,忽地踱步向前,随脚踹开周围桌椅,态度踞傲随便。和田屋的主人铁定后悔商借房间,如果他知道几秒钟内这些家具将有可能全数付之祝融。稣亚却视若无睹,自负的薄唇傲色微敛,竟是严肃起来:
“伟大的吾主阿蒙,创世神阿图姆,以及吾所崇敬的火之精灵,”
语调深沉,祀奉火的祭司径自定然仰头,望穿天花板,望向剑傲所看不见的天空:
“吻你的女儿玛奥特,将她举至你额下,以兹真理考验人心的善恶,审判吾于契约的一言一句,令我不欺于人,亦不受人欺。于阿蒙的庇佑之下,得永生之灵魂。”
看不出如此自尊自傲的孩子,面对自己信仰的时候,竟也能如此的谦卑和严肃。奥塞里斯是多神信仰,前头乱糟糟的神名每每让他一头雾水,据说连鳄鱼和内脏都有代表神祇,剑傲不禁庆幸,还好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不然光是搞清楚那个神守护那个东西就足以令他举白旗投降了。
“第一条规约,”
稣亚自顾自地念完祷词,随即枉顾剑傲意愿,自动地进行仪式起来。五指齐张,以火苗在空中刻印,空气竟似被她凭空燃烧,在剑傲与稣亚之间留下犹冒火星的黑色灰烬;随着稣亚的手指挥动,黑色的灰烬化作文字,竟是剑傲所看不懂的符号,料想是奥塞里斯的古文字;
“于众神伟大名下,您的子民在此缔结火之契约,此约所及,双方需确实遵守,互信互助,不可妄自损伤对方性命,恶意毁损契约,违反契约之人,将会堕入冥世,永受罪焰焚烧。”
“真是麻烦,你干脆直接说‘违反契约的人,就死定了’,这样不是比较快些?”
“这样太没艺术美感了。”
瞄了剑傲一眼,稣亚的语气傲然:
“契约既是以神之名订立,自然要用神般高贵的语言,像你这种人自然不懂,你还有别的意见?”
剑傲笑著作了个“请”的手势,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意见,我就继续下去,别说我没有询问过你。还有第二条规约:合作其间,双方都不得探究对方隐私,逼问彼此的身份,这点我坚持。”
稣亚带焰的手指飞快舞动,好像怕剑傲反对似的,写得又快又急,在第一条规约下完成第二行简短文字。
“正合我意。”
笑容如常,剑傲在心底暗暗叫好。本来这条他想要自己提出,又怕对方起疑,现在由稣亚自己划下制限,那是再好不过。
“第三个约定,相信对你会很有效用,”
斜眼瞄向仍旧微笑的剑傲,稣亚的脸色明显余怒未消,半晌五指凌空横划,火焰苗在他英秀的眉间跳动,映着琥珀晶莹欲滴:
“我们得学习坦承──第三条规约,吾人彼此可以有所隐瞒,然出口所言,必须坦承互信,不得意存欺骗。”
原以为剑傲必定抗议,那知他却只有轻点下颚,凝视烛与稣亚法愿火光中的空隙,沉默半晌道:
“基本上同意。但要加上但书──‘如果是对敌所必须,情势所迫,或因为其他任何善意的理由,而互相欺骗隐瞒者,例外的不算违反契约。’,如何?”
稣亚一呆:“为什么?”
“‘要骗倒敌人之前,先骗过自己人’,不是吗?”剑傲支颐一笑。
稣亚不笨,经剑傲若有若无的一点,已知其意。但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但书有些破绽,一时却抓不出来,只得碍然颔首。如麦杆般的褐色双手柔美地划动,令人费解的一串火之文字又跃动在原先的黑烬后方。
“还有吗?”
斜眼望向剑傲,稣亚亦惊讶于他对条约文字的熟悉,而且为了配合自己的破皇语,这个皇朝人类,竟全程用耶语和自己沟通。虽然说小处稍稍听得出皇朝口音,然而用字,遣词和流畅的程度,实不输本土使用者。
这使稣亚越来越后悔自己订下的第二条规约,比起自己私密曝露的危险,他更好奇这个陌生大叔的过去。
剑傲闻问抬起脸来一笑:
“你要让我自己说?”
“对,反正我也想不出其他的了。”
真不喜欢这小子一副深不可测的笑脸,稣亚凝视火焰逃开。
“无论法律或条约的条文,文末都还会有两样东西,一为如何‘解释’、二为如何‘修改’,修改就不必了,现在的问题是,假若我们两个对规约的内容有不同的解释时,听谁的?”
稣亚凝起眉来,这问题确实颇难解,他竟一时没有想到。“猜拳决定?”
“有个更好的作法,”
瞇着眼瞧着自己的五指,稣亚没发现剑傲隐在嘴角的笑意:
“我们找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个人,把我俩的意见都告诉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岂不更公平?”
“好是好,可是找谁?”
“找谁无所谓,就争执发生后见到的第一人,如何?”
稣亚思忖半晌,确定剑傲所言没有问题,反正就算他再聪明奸险,也无法控制所见到的第一人是谁,于是又一颔首,单指轻划,在半空中写下古文字的“四”,然后又是连串流泻的字句。
“还有吗?”
寒着脸,稣亚把心中的闷恨全写在脸上,新仇旧恨混在一起,何况他还是在半胁迫下定平等契约的。
“大致上没有了。”
还是不要逼得太紧好了,剑傲忽然发觉这位爱耍小聪明的年轻人妖,实际上不如他想象的老练。只不过天资确实惊人,若是一下太打击他,只怕扼杀民族幼苗。
“没有是罢?好,我倒还有一个要求,”
出乎意料的没有结束订约,稣亚终于泛起恶劣而微带报复意味的笑容:
“第五条规约,‘契约终止之前,订契约的两方当事人,必须共同行动,除非必要的暂时分开,在达成双方解除契约条件之前,都得形影不离,晨昏共处。’怎么,你同不同意?”
“万一遇到意外,比如说我失足跌落山崖还是怎样,非分开不可,那要怎么办?”
神色如常,剑傲笑着问道。
“……那我也会来找你。”
思忖半晌,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思维确实比自己缜密,只好无奈答道:
“好了,以上是我们‘契印’的内容,你同不同意?”
盈满火焰的指尖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稣亚附手确认对造最后意见。剑傲望着他火山爆发前的脸色,也知道形势比人强的道理,目下保命要紧,遂一长叹:
“我同意。”
“算你识相,订约仪式终止。”
得意的扬起唇边,稣亚倏转严肃,双掌如掬起什么液体似地由下至上撩起,直到举高过额,方喃喃吐出诗句:
“以你伟大阿蒙之名,在真理与公正之女神玛奥特羽翼之下,阿蒙神的子民于此订立永生契约,以火为戒,永矢咸遵。您忠诚的子民……稣亚。”
火焰在已成黑色灰烬,犹带几点星火的契约文字下方署名,稣亚转向大叔:
“换你了,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假名可不行,一个人的真名即是灵魂的标记,在入冥府接受审判时,冥界之王奥塞里斯亦是根据名的言灵,来定夺死者的罪衍。”
“那么那位冥界之王必定是个闲闲领薪水的官员,只会公事公办,浑不懂得变通的道理,姓名是后天所给予的,乃身外之物,竟然只看姓名而认不出人格或人心,这不是太本末倒置了点?”
“你再多说一句。”
火焰在身后蓦然升高,显然剑傲污辱到对方的信仰,稣亚平静的沉默正代表着深层的愤怒。这无论在那一个宗教里,都是足以引起战火的严重情事。
“你就算这样对我也没用。”
然而要说剑傲最不怕的,就是威胁,表情一无所变的玩着指甲:
“我没有信仰,也不打算有信仰,众神对我来讲只是个屁。且况规约第二条,是不可打探对方的隐私,我的姓名就是我最大的隐私之一,你一开头就不遵守,这约要怎么订?”
稣亚凝视着剑傲不露一点感情的黑色瞳眸,似乎未从他适才的调侃中平复过来,半晌长长一叹:
“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彼此彼此。”恢复了笑容,剑傲回敬表情已逐渐和缓的人妖。
“那好,划押这种东西,也有对付不会写字之人的办法,”
不着痕迹地轻讽剑傲,稣亚恢复了点自信的笑容:
“你手给我。”
剑傲依言伸手,对稣亚的讽刺毫不介怀,已略略知道他的用意,伸手搭入稣亚手心。法师抓着他手,将他细长而干瘦的五指贴近火之契约末尾之处,霎时苍黄的指节燃起烈焰,于稣亚花俏的签名灰烬旁留下了一行清晰的烙印。
火焰旋起旋灭,检视被火掠过的手指头,竟毫无烧伤痕迹,剑傲不禁大感有趣。
“仪式完成,双方领收契印。”
还未回过神来,稣亚用来挥洒火焰的单手一挥,黑色文字消融,飘散在空中凝成无数星火,聚结成难解的图腾文字,逐渐淡化后同时化作两道红流。在剑傲瞠目结舌之下,各自钻入两人体内,消失无踪。
“火之契约是很严苛的,”
稣亚举高手臂,前臂上手环似地镌刻了一道明显的黑色烙痕,而剑傲亦同。想起吼在手背上留下的月桂叶,大叔不禁苦笑,在这样被人强迫缔约下去,下次契印可能要刻到臀部去吧?
“以神之名立誓所订的契约,将会和你融为一体,如果有朝一日你背弃契约,无论程度,借口为何,必受冥界之火焚烧而死。]
深知稣亚此言绝非儿戏,自己和人的羁绊又多了一椿,年轻的剑客不禁深深叹息。
“既然这样,我可以离开了?”
心中记挂霜霜的事情,他已经在这里耗下半日,决定不眠不休的打探百鬼门的消息。
“你该说‘我们’,”稣亚强调似地道:
“才刚订了契约就忘了,若是你蓄意逃走,这个约定的法愿效力比你想象中的还强,你可不要当作儿戏。”
语调虽然仍是盛气凌人,但剑傲发现,威胁之中竟不乏关心的意味。似乎怕自己一不小给火焰吞噬了,不禁心中一动。
“是的,‘我们’,”
不动声色地捏住胸口,剑傲很快止住异样的感受,淡然一笑:
“我的事情越早办成,越能早点强迫我去为你办事,不是吗?”
“慢着,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似乎颇为懊恼自己竟会输在这种地方,稣亚的口气既焦燥又沮丧,剑傲订约前那一着,看来打击他过份自信的自尊心甚大:
“约也已经签订完了,而且每一条都是在你同意之下,根据两造平等原则签下的。既然如此,你可以把那东西还给我了罢?”
“这世上比我聪明的人还多的是,只要有这种想法,就算被你智擒,我也不怎么伤心,”
善于察言观色,剑傲立时看透他心中想法,似乎安慰他的心情,不自觉的脱口而出。跟着嘴角泛起一个淡雅、戏谑、如微风一般的笑容:
“你现在摸摸你丢在一旁的衬衣口袋,那样你说的‘印玺’应当在里头。”
他笑着,欣赏人妖惊怒交迸却又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只是衬撕裂你裙子的当下,见到那样东西收藏方式特别,临时起意帮你换了个地方而已。既然我自己身上藏不了东西,当然是借君处一用了,你难道没想过我一昏迷便被你缚住,那有时间找别的地方藏?”
稣亚真想立刻杀了这奸诈内敛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