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句话不只适用皇朝的农人,似乎也挺适合形容以勤俭计较著名的天照城商贾。
才五更天,路旁丸子铺已纷纷搭起了竹架,各色商行、旅店,也彷若被天光催醒了似的,伸紧懒腰展开崭新的一天。
崭新的一天对任何人来讲,应该起码都是充满希望而愉悦的。然而有时候也有例外就是了。
“喂喂喂……你脸色苍白的跟纸一样,好像快死了似的,没事罢?”
“我只是没有睡好罢了……”
“谁叫你这么疑神疑鬼,真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疑心病像你这么重的,我都已经和你订立契约了,你到底还在防我什么?”极度质问的语气。
“我没理由相信一个用法愿把我绑来,还以逼奸的方式迫我就范的人妖,这叫警觉性,不叫疑心……而且我头好痛……睡不着……”一连串轻咳声。
“你别在这睡着,喂,快起来!那样我还要照顾你……”
初冬的清晨越发冷冽,寒风徐徐吹过家家户户门扉,促使它们紧闭起来。时近日出的新年,纯朴的民众在门庭悬上了短竹竿、草绳和玉串,向外飘扬入北风的召唤里,迤逦整条长街,为凄冷的季节,添上几许节庆将至的欢乐气息。
但是这股生气却一点不适用刚从和田屋溜出来,年龄看似相差悬殊的两位“男子”身上。拥有古铜色肌肤的英挺少年赤裸上身,扶着一个满脸阴郁之色、脸如金纸,一副病入膏肓的“中年大叔”,以近乎挣扎的姿态颠颠倒倒地从屋内跌了出来。
对稣亚来说,时间越往后推,他就越后悔牵扯上这位大叔,昨晚他躺在榻上便即刻呼呼大睡,剑傲却坚持不肯与他同睡。受制于契约,剑傲既睡不着又不能离开,就这么在桌边坐了一夜。
别说他原本就有病在身,现下二度着凉,兼之睡眠不足,身体状况再次急转直下。
现在可好了,他堂堂火象法愿师稣亚,一夜间变成照顾病人的看护,好处没得多少,反而麻烦牵扯一堆。不禁开始后悔自己平订的契印中,或许要以此最为吃亏。
“你这个样子,我们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去探寻你说的‘百鬼门’?要把天照城找过一遍,少说也要花点体力,我可不想和一个病入膏肓的家伙一起行动。”
望着剑傲因为冷风而不住喷嚏咳嗽齐来的模样,稣亚大摇其头。
“你可不可以先把上衣穿起来?现在是农历十二月天……看得我不冷也冻着了……”
一样没法妥协稣亚的行为模式,剑傲直起身躯淡淡说道。
“天气这么热,你叫我放弃打赤膊,我不被闷死才怪,这不是重点──我们要从天照城的那里开始找?”
剑傲闻言一愕,随即朝他眨了眨眼,眼光中有些许笑意。
“你知道天照城有多大?”
稣亚被他看得有些不安,瞥过脸道:
“我不过就第一次足履天照城,你期望我多熟悉这鬼地方?”
剑傲踏前一步,以足划土,在地上描绘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框,再将那方框粗粗分作几格,然后随便从方框的中心剖开一横,当作奈河,脚尖轻点位于北面的缺口,
“天照城作为日出的首都,那是仿皇朝的皇禁城所建的。我故乡首都是东土第一大城,长宽约在八ˋ九公里上下,天照又比皇禁城再小上一点,但好说也有五十见方公里,坊数多达五六十个,城郊的范围更是无远弗届,是贫农和非法集团的集散地。”
他足下一移,划入一条粗制滥造的街道:
“而我们所在的地方,临近天照的古街‘推古’,是城的东北方位。莫说百鬼门是否有固定场域,我并不晓得,就算他只是极普通的一间民宅,光挨家挨户也要找至白头。”
“你常过来这里?”稣亚难得地露出敬佩之色,凝视着那方位甚准的地图。
“两次。一次纯是路过,另一次因为某种原因,我用这两条腿跑遍了整个城,竭尽心力地在城内窜高伏低,找一个可以躲藏的角落──假如一个人曾经有过这种经验,想要不把每一户人家门前有几根草数清楚都难。”
剑傲淡然苦笑,突地弯下腰来,咳嗽声接连,咳得身体微颤。稣亚看得在一旁大力摇头:
“你仔细点,我怕你这老头感冒没好,反倒变成肺结核──这病可不知害死过多少东土的红颜豪杰,我有许多皇朝朋友都死于这种病,刚开始总以为只是普通感冒。你要是死了,我捉流星时还要多麻烦些。”
稣亚边说,见他咳得越来越是厉害,微一心软,伸手便搀。这人真是轻得可怕,他在托他进屋子时就深深这个么觉得,与他高大的身材全不相符,好像全身除了骨头还是骨头,连灵魂的重量也没有:
“就算想咳死也得咳得美形一点。一颗骷髅头咳血死了,别说美感,连让人一洒同情之泪的资格都欠奉。”不因对方生病而收敛,稣亚的话语简直就像毒蛇的红舌。
“至少我还是个正常男性的骷髅头。”剑傲正色轻道。
稣亚瞥过头不理他,心中忖踱着,若是这种情况再持续个一二月余,他自尊的利刃,不知还能留在鞘里几时?突地神色一凝,露出沉思样:
“你说的‘百鬼门’,既是‘阴阳师’的门流,那么所谓的阴阳师,是否也是专业的施术者之一?”
“你听过重生大陆上的‘五占’……?”
“东土的‘魂占’……原来是这样!”
跟稣亚说明一件命案所花的力气,大约是跟霜霜解释猫为什么要抓老鼠的十分之一,人妖的理解力格外惊人,这也是剑傲为什么尚能忍受与他合作的原因:
“也非所有的阴阳师都是‘魂占’,据我所知,只会些方阵杂术,招摇撞骗的假术士,这世道上所在多有,其中又以阴阳寮里比例最高。可百鬼门既身为天下邪鬼之首,他的阴阳师必不会是冒牌货。”
稣亚闻言微微颔首,忽地像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可记得那天面店前面,在我控制的忍者将要伤到那小姐之时,有只狐狸样的生物,坏了我的好事?”
“那只黄褐色的生物么?你也觉得那是只狐狸,那种漂亮到令人炫目的狐狸,应是有人豢养的。”
稣亚摇了摇头,眼神突地严肃起来:
“不,那不是真实的生物,那是由术力所铸,类似于神都独有的随侍兽,非由大自然赋与的生命,而是由术者创造出来的虚拟形象。”
“……莫非是‘式’?”
“式?”
“好像是东土一种以术力为基、符文作为召唤手法的方术,所创造出来专为东土术者办事、探查、或当先锋打手的玩意儿,就叫作‘式’。我曾见少数东方术士使用过。”
其实是拿来攻击他,不过剑傲没有点破。却见稣亚闻言低下了头,似在沉思。
“所以说……那个操纵狐狸‘式’的人,会否跟‘百鬼门’有所牵扯?”
“那么这个人可不是坏人,”剑傲笑了笑:
“要不是他的‘式’,恐怕那个‘小姑娘’就要伤在你的手下。”
“那个小女孩聒噪的很,微末本领,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教训一下怎么行,”
稣亚横了他一眼,傲然地一仰首:
“既然那是术力的产物,那就好办,我可以术感术,探察出那只碍事狐狸的主人──你说的‘百鬼门’看来神通不小,术力也必是不弱的。强大的术力天下找不着几个,在天照城内范围就更小,运气好的话,或可直接寻线找到此门的下落。”
顺便报一箭之仇,稣亚在心底暗忖。剑傲微微颔首,当作同意,因为他已咳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无言地看着稣亚缓缓举起施法两手,作势空中:
“使用水神的‘塞贝克之镜’是最好的方法,但因为象限的关系,我被禁止向水神祈祷……不过还是有方法,我可以操纵我的仆人,蛇妖阿波非斯,为我稣亚代劳──SummonmyApophasis,cometomyside……”
稣亚的声音十分好听,无论男声或女声,均带有一股醇美的吸引力,这声音融进神秘的术语中,端是醉人,手指的范围顺着他的声音扩大,在掌间燃起薪火。
剑傲瞇着眼睛,等待下一场火宴的款待,却见窜烧的火蛇蔓延到半空,突地似遇见了天敌,扼住了颈子而从中断绝,随即冉冉漫灭,不禁大感愕然。稣亚对火焰的受挫似也微觉讶异,突地脸色一闇,懊恼地放下手来,脸上的表情写尽咒骂。
“怎么了?”
“可恶……我就有预感,这玩意儿撑不了多久,都是你这老头的错!就是因为和你缔结火契,大量消耗燃媒的结果,才会如此快地能量用罄。否则以他的品质,原来可以再持续个一月两月的……”
稣亚不满地狠瞪着他,嘴里嘟嚷着对剑傲来说是无字天书的抱怨。
“什么意思?什么叫‘大量消耗燃媒’?”
稣亚横了他一眼,露出一副懒得理他的欠扁表情,随口问道:
“你不觉得我和其他的西地法师,有何相异之处?”
“相异之处?”
剑傲微微一愕,将稣亚的施术过程在脑海中轮转了一遍,再联系到他的穿著,,蓦地瞥到了稣亚戴着戒指的十指,心中一动,颔首道:
“嗯……喔,对了,你没有……法师应有的‘法杖’。”
他所见过的西地法愿师不多,又因为稣亚施法起来是这样的自然和流畅,好像天生法愿就连根地长在身上,使他完全没感觉到他少了一样正统施术者必备的事物。
“是的……因为我嫌难看!法杖虽然是很好的术力媒介,但是拿个长杖看起来不是正经八百的,就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这世上白痴才会持杖,我的施术媒体是这个。”
无视于自己的骂词已经把世界上大部份的法愿师都诟病进去,稣亚边说边慢慢举起五指,在逐渐光华的晨曦里,手上的十枚薄戒闪动着光泽,复杂如花岗岩的质地夹带着血渍般碎纹,更增添其神秘的气息。内壁紧紧贴着主人肌肤,红色的幽光与肤色相映成趣。
“‘荧惑’。”
稣亚喃喃念道,让薄指环在指缝间相击出清响,没想到那材质看似薄弱,却十分地坚实:
“在古奥林帕斯语中是‘火星’的意思,是所有火象法愿的最高媒材──你知道‘燃烧’的三个条件吗?”
剑傲很快地摇了摇头,就一个东土人来说,他对法愿已算知之甚详,那跟他以往生活的背景略有关系,但是这类专门知识,他还是要举白旗投降的。
“‘空气’,‘温度’和‘燃烧物’,”稣亚道,一面扬起下颚滔滔而谈:
“想要施展火焰法愿,这三项要素绝缺一不可。他们是火焰的种子,可以培育出术的幼苗。空气充塞我们存活的空间之内,唾手可得,毋须费心;温度则是火焰制敌的关键,听凭术力控制,一个火象施术者的术力越强,技法越熟,所能造就的火温便相对攀高;”
“最后一项,也是火象不同于水象等其他法愿中最麻烦的一项──就是火焰这玩意儿无法凭空出现,需得要有承受上述一切的可燃物,法愿术语中,称他作‘媒材’。透过媒材,术力才得以实体化。”
剑傲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己不是法师,那真是他这辈子最值得感谢的一件事。
“而这个,就是最佳的燃烧材质,世易的媒材还有‘祝融’、‘阿戚尼’等等,但都不若‘荧惑’质轻和持久。他的杂纹即是火焰的种子,当术力引动时,会脱离戒指而逸出,与空气揉和,达成火象法愿的条件,进而创造火焰的神迹。”
稣亚感叹地仰起了头,竟似被自己的话感动,越讲越是慷慨激昂,半晌目光触及黯然失色的荧惑,神色很快地便随着媒材一起暗下,重重一跺地面:
“啧,讨厌,这么一来,就又要跟‘那些家伙’打交道了……”
将失去光泽的指环一一褪了下来,重重一洒,让它们在地上做弹跳训练,稣亚孩子似地嘟起了唇。
“那些家伙?”
稣亚斜睨了他一眼,却不回答问题,一甩背上束袋,转身道:
“我们得找个地方坐下,最好是人烟稀少,不受人干扰的所在,否则在大街上,我没法和‘那些人’进行交易。”
还来不及问清楚,以稣亚雷厉风行的个性,不由份说地便拖着剑傲进到离两人最近的一家茶店里,稣亚认不得皇文,只见吊帘上写着的店名“陆羽”二字,门口十分窄小,竟要高大的他弯下腰才能顺利挺进。
吊帘后是一家饶有禅意的茶馆,在当时代的日出随处可见。馆内茶香弥漫浓郁,足以让不习惯的稣亚呛得皱起眉头,茶馆的四壁是六角型的洞窗,以不对称的方式散见竹墙四下,添加室内的阳光,每一道阳光均指向一座以榻榻米隔开的私人雅座,碎花的坐垫散落其上,围住中央小巧雅致的一方茶几。
“好好一杯茶水,日出人就爱把它左转右转,搅东倒西,搞得人头昏,还好只有茶道,没有酒道,否则连喝个酒也要这般麻烦,我可消受不了。”
两人拣了个偏僻的位置坐定,替不熟东方茶具的搭档斟了茶水,剑傲一面不动声色地观查店内状况,一面笑着打趣道。
“早知道这是茶馆,我就不进来了,茶这种东西,在西地是闲来无事的贵族仕女才有癖好玩弄的事物,这东西会消磨人的心志,还不如一杯伏特加百分之八十的鸡尾酒。”
“你半句话也不说的把我拉进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先不去质疑酒精比例那么高的调酒到底还算不算调酒,剑傲倾身问道:
“在下现在可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慢的喝茶、聊天,你说的‘那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
稣亚半闭着眼,语气中充满挑衅意味:
“有一种民族,生于库姆兰森林,游动的首都名为‘犹大’。自称神的选民,民族流离颠沛,因而无法务农,所以其中成员多半营商,或者从事金融行业维生,被西地人称为‘势利狡诈的民族’。因而处处受到迫害追赶,其首领必须是一对夫妻,通称‘迦南之王’……”
剑傲微带苦意地笑了笑:
“得了,你也不需用地理知识来考倒我,‘约宗’妖精(Fairy)的事情,好歹我和西地有些渊缘,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原来如此,你是说约宗的商人。”
提到妖精,剑傲心头不禁一凛,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床上公主的身影。想起那一头紫云,如今仍深陷在囚笼里,心中不自觉一揪。
虽说是库姆兰森林的妖精,其实族裔也有许多种。被稣亚称作“约宗”的妖精,原形格外娇小,因此便于在各类交易场所穿梭,因此深受特殊行业的地下市场喜爱,有些人称呼他们为野妖精。
而霜霜的母亲显属另一支,体型和人类并无差别,追随森林的妖精女王,信奉库姆兰传统的泛神信仰,人数较少,属于妖精的统治阶级。一面想着妖精的种种,稣亚的抱怨声已连迭而来:
“如果你真‘认识’他们,你就不会用这么平静,这么淡然的语调来述说他们的名!”
稣亚的杏眼射出恼怒的红光,闻言英气的脸上微微颤抖:
“约宗那些混蛋商人!身子小小的,挖钱却比什么都厉害,欺负异地的法愿师尤为嚣张,明知道‘荧惑’是火象法愿师必备的施法材质,却故意哄抬物价,导致我履行一次工作的所得,大约只够用来购买十枚‘荧惑’。下次那个非法愿商的约宗精灵被我逮到,我一定要让他们好好尝尝欺压我稣亚的下场……”
剑傲笑道:
“可惜他们身子既小,人又机伶聪明,一闻危险迫近之声,即刻集体迁移,长年以来流离失所,养成他们机动应变的个性,寻常人想要逮到他们可不容易。”
“而唯一肯接近旁种族的约宗商人,却因法愿师的世界公约,享有绝对人身安全,只消动他们一根手指头,你这辈子休想再取得任何法愿材质。若非如此,那里逃得出我稣亚的手掌心?”
听这那尖削刻薄的语气,剑傲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轻轻拨弄茶盅表面的一扁叶舟,让他在许多茶叶中沉浮挣扎。
“罢了,该做的还是得做,懦弱的人才会永远自怨自哀。”
察觉自己过度多愁善感,而且他竟在这宿敌兼搭档面前表露感性的一面,令他颇觉有失尊严,尤其剑傲的目光又是这样饶富兴味的欠揍。
稣亚忙不迭眼赭抬高,凝然望向茶馆的天花板。一串费解的字句从法师形状姣好的唇中逸出,这似乎并非法愿的咒语,而是类似祷词的诗歌,但剑傲却无比陌生,流淌的字句间隐藏着大河民族般的轫性,彷佛从那柔美的文字结构里,可以窥见某种信仰所构筑起来的辛酸。
“这是古约宗文字‘希伯来文’,”不等剑傲询问,稣亚自行望着远方加注道:“凭此咒文,散落世界各地经商的约宗精灵,将会获得召唤而前来此地,与我进行交易。”
剑傲点了点头,还来不及回话,一抹微弱的光晕忽地在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绽放,像是畏怯着什么似的,那光晕放了又缩,缩了再放,探测似的闪动着,直到稣亚的手掌警告似地重重一敲桌面,那光芒才猛然四溢,然后从光芒孕育之花的中心,腾浮出一个娇小的身形。
“仅遵您的召唤,吾尊贵的法师大人,请问您高姓大名,族系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