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姬小姐,以忍者的精神与忠诚,立下终身的誓言,请你嫁给我!”
年纪比她小的女孩儿们艳羡地在旁发出羞赧的娇呼,与她同龄的一干少妇也纷纷围将过来,热情地出声鼓噪着,“把岱姬嫁掉”这件事在伊贺村里简直已变成一个约定俗成的谚语,村里的忍者打赌时用的不是“如果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就如何如何!”而是“我绝不如何如何,除非你有本事让岱姬嫁人!”。
岱姬的脸充满着涨红的颜色,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其他原因,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然而冒出脑袋的字汇全是不符合现实场景的粗言粗语,还有些别扭的婉拒之词,她懊恼自己迟钝地推推发髻,情急之下无意识地迸出一语:
“你不怕我?”
记得他闻言错愕地一呆,随即笑了一笑,村子里即少有人见诚笑,他是个万分严肃和认真的孩子,优秀但难以亲近,然而他却把第一份笑容奉献给岱姬,温暖而诚恳:
“如果小姐应承,我愿怕岱姬小姐生生世世。”
二十年前的前尘往事,岱姬已经几乎不记得自己在听到那句话后的反应了,只觉得当初喉口像塞了什么白雾也似的障蔽物,一个子儿也吐不出声,那团白雾兀上升至脑门,让她无法思考,舌唇颤抖发烫,只想赶快转身逃离这令人难堪的现场。
她往后跑,尽可能往人少的地方跑,她听见背后群众的惊呼,还有脚下的他发出失望般的叹息。那声叹息,现在始终回荡在她脑子里,好像新年时神社的响钟,当地一声打在她心头,促使当时的她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有条件,”
张开干烫的唇,岱姬觉得自己正在胡言乱语,他不敢盯诚那澄澈的目光,思绪一片纷乱:
“如果你要我允诺你,就让我死去的父亲活过来,或者让我见他的英灵一面,只要他当面将我许你,我就嫁!”
并不是真的要出此条件,只是单纯的任性妄为,这是年轻的岱姬一贯的风格。此言一出,谁都知道岱姬是在故意刁难诚,本来以为一朵伊贺之花总该有个归宿,到头却又功败垂成,不禁个个扼腕叹息。
岱姬回忆着阿诚的脸,却见他闻言困惑地凝起双眉,刚毅朴实的脸染上思考神色,在她就要再次掉头离去之前,忽地拎住了她那只健康,被阳光晒得微黑的手掌,将手背贴在额头上,宛如立誓般地紧握。
“我会的,岱姬小姐,”诚的目光严肃,但态度却温和:
“我会想办法召回您的父亲。”
记忆彷佛就在此中断了,她忘却了一切细节,包括当时的天气,他的穿著,甚至他的声音。却只记得他那对目送她离去的眼睛,浓郁苍凉的褐色,深沉如松木。
肆后,岱姬无从得知他有没有办成,也没有时间让她去探听他的状况,因为隔天,她因个人任务离开了伊贺村,阴错阳差地撞进了三郎的打铁铺,一个月余之后,毅然决定脱离忍者生活,终身成为三郎娇妻,良家之妇。
而曾经是伊贺之花的那一段历史,也渐渐地被凐没在平凡杂务,夫妻恩情当中,不复存在于现实。
至今岱姬每每和三郎“意见不合”时,总会搬出以往被人追求的风光情景,好让三郎知道醋意,知道珍惜花叶。只是她从来也不提的却只有一人,那个曾经众目睽睽向她求婚,诚恳而又死心眼的少年,是她每回陷入回忆时,唯一能使她唇角泛笑的人物。
他确信这个少年必定已经在伊贺成家立业,而如今也同她一般,在想起这件往事时微微一笑,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调侃妻儿,说道许多年以前自己曾错爱一只母老虎,那只母夜叉又提出来多么自以为是的刁钻条件。想到趣处,三年不见的笑容难得浮上岱姬余韵犹存的脸庞。
心情愉快地游目四触,岱姬忽地抛掉自己遐想,原因是她看见霜霜枕子之旁,摆放着剑傲卸下的内衬之中,竟有一样事物。
看起来是个普通白色内袋,因为病人走的匆忙,才会遗落在此,内袋中滚落几样事物,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一柄长形的东西,泛着金色光芒,在阴暗的斗室之内,显得格外明显。
“这是……”
移动着手,岱姬以五指握住了那灿烂的光芒,却见触手冰冷,捧握甚沉,定睛一瞧,竟是把宛如金子打造而成的亮丽短剑。
疑惑的举起那把通体金黄的短剑,剑鞘上的雕纹精致,一条盘龙蜷屈而威严地蛰伏缠绕于上,与看似潦倒颠沛的剑傲身份颇不相符。
每一寸雕刻均被保管人擦拭的光滑明亮,宛如新制,仅这一点,便看得出短剑的现所有人是多么宝贝他,而且藏在如此贴肉之处,珍视之情不言而喻。
岱姬一时好奇,一个男人若对某样物品特别留恋珍惜,通常不会是因为他的外表华丽价格昂贵,而是此物于他别具深意。但她就算知道剑傲并非常人,却怎么也无法将这少年老成的家伙和如此高雅的事物连结起来。
心中亟欲解谜,右手一拔,黄金短剑便顺势滑出剑鞘来。
剑身亦是通体金黄,岱姬的目光被耀眼的色泽所惑,瞇眼侧头,才让视觉恢复。在昏暗的灯光下转动剑身,短剑薄如蝉翼的利刃散发出圣洁的净灵。岱姬本能似地以手拂过,却一惊收手,细看指间,竟已被削铁如泥的薄刃划下一道口子,鲜艳的红浆直往下流:
“好利的剑……”
以口含指平缓伤痛,岱姬用剩下的一手持续转动剑面,他的利度更加深了她的好奇。一个平民,一般来讲是极难弄到这样高级的金属,更何况铸造成剑?她不确定表层镀的是否黄金,但毋庸置疑,这把短剑是无价之宝。
正想进一步检视短剑,内袋里另一样事物却更让岱姬一愣。不若短剑显眼,但却绝对震憾岱姬心灵,那是把小柄──一般嵌在武士刀内侧的小刀,一个皇朝人自不会单独拥有,而且那小柄看起来是如此眼熟,她用颤抖得厉害的双手慌忙抢起。
莳绘内侧的嵌名牌已模糊,然而岱姬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名字:
“岱……月……”
岱姬的表情蓦然呆滞,嘴上茫然地覆诵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彷佛想要唤醒什么记忆,又像急切地在确认什么事。然而那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太过不可思议,让一向冷静的她一时间竟也无法整理思绪。
不知反复念了几万次,最后她只记得自己扯开嗓门,开始呼唤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三郎……三郎,三郎!你快点过来……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这混蛋快点给我滚过来!”
声音先是茫然轻呼,到最后竟近似于哭叫的吼声:
“快点!”
隔壁室传来奔跑的撞击声,狂乱中岱姬又瞥回那把黄金短剑,却发现那柄剑中央,剑脊的部份,竟刻了一行小字,适才因为太过注意他的利度和艺术,才会没有察觉;诧异地以苍黄的五指拂过以皇文撰写的文字,岱姬边将他念了出来:
“遗……吾子剑傲,皇历九七六年岁末……遗吾子……剑傲?”
岱姬已经不太记得三郎在听到她那不寻常叫声后,是怎样惊惶地狂奔过来了,她只知道自己发疯似地扯着三郎的衣袖,将他扳过身来,失神地递给他那把小柄。
她也不记得三郎在看到失去已久的儿子遗物时,是露出怎样惧疑不定的神情,只依稀感到自己颤抖的五指,抓住了老伴一般冰冷的手,嘴里反复只吐得出一个问句:
“那是天叶的东西吗?那是天叶的东西吧?那么……那么那个人……会是……‘他’吗?”
“岱姬……你先冷静下来,我求求你……冷静下来……”
虽然也是一般震惊,三郎却强烈地感受到妻子比自己更为波动的情绪,他不能也跟着失去理智,强制将自己从茫然中拉回,三郎苍老的五指回握岱姬渐次掐紧的手。
“冷静!?”
终于情绪崩溃,岱姬对三郎的劝导毫不领情,讽刺地大笑着:
“月山三郎!其他人叫我冷静,我还可以理解,但是我却非常惊讶,一个找了杀子凶手三年的父亲,当凶手近乎现于面前时,竟然可以叫他妻子跟他一样冷静!”
“这……这个……他或许是天叶的朋友,又或许在路上捡到也说不一定……”
看见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的岱姬,质朴又戆厚的三郎又是心痛又是惊慌,别说原本语言能力就很差了,现下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你看这短剑……这上面的名字!你记不记得我委托忍者村旧友调查‘魔剑’身分时,他跟我们说了什么?他说来自奖金猎人公会小道消息,魔剑的本名是……”
“岱姬,我的岱姬,妳不能那么武断啊!毕竟只是谣言而已,况且李皇朝同名同姓的人这许多,我们得先问清……”
然而岱姬的沉默很快的封住了他接下来话语,要知她的妻子再怎么骂,再怎么打,都是例行公事,性子使然。但是一旦她一句话也不骂、一样东西也不扔,沉默下来的时候,那便是三郎最惶恐担心的时候。
三年前,天叶的死讯传来之时,岱姬就像这样整整沉默了三天,不吃不喝,既没有对他颐气支使,亦没同平常一样嘻笑怒骂,她只是坐在那,沉默,无尽的沉默。
从那一刻开始,三郎最怕的就是妻子的安静,他宁可在岱姬的骂声中过一辈子,也不愿意感受她一秒钟的死寂。
所幸这回这段默缄并没有三年前的长久,岱姬很快的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问你……那个人有和你聊过什么……关于武学上的事情没有?”
低着头,岱姬以近乎闷哼的声音喃喃问道。
“武……武学上的事情……”
听见妻子说话虽然高兴,但三郎一下子六神无主,忙奋力整理回忆。
“快说!”
“我……我把天叶的剑……我把‘岱月’送给他的时候,他好像说……”
“你把‘岱月’送给别人?!”
再一次暴怒起来,这次的对象却换了人,岱姬愤怒地捏紧丈夫肩头,指甲几乎掐入肉中:
“你竟然把天叶的遗物送给别人!”
“岱姬……好老婆……我只是不希望,你每次看到那长刀,都会触景伤情。又看三……又看那个人似乎懂点剑术。如果让那把剑就这样永远凐没,不去做一把剑应做的事,那可就埋没了岱月,天叶也必不希望看到他的爱刀就此沉寂……”
竟然一不小心之下说溜了嘴,三郎已经来不及翻供,只得为自己慌张地开脱:
“所以我……”
“所以你就把自己孩子的武具,拿去送给他的仇敌,顺道让他再砍死我们两个老的,是也不是?真是个好父亲!”
气血上冲洗去理智,岱姬的语气越来越是刻薄: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你快说!”
“他……他和我讨论了很多东洋剑的事情,包括一把剑的材质、淬火、刃文,许许多多,他赞我剑铸得好……一言一行,就好像是个专业的刀剑玩赏家,还有……还有……他说了一句话,令我十分印象深刻……”
发觉自己声音颤抖,语次已失顺序。
“说什么?”
“我说……锻工铸造出来的剑,因为其上染满了杀业,因此必须设檀祭神,以求赎清罪过。但是那个人却说……说……‘一把剑染上血腥,不是因为锻冶师铸造了那把剑……而是使用那把剑的人,使剑染上了无法洗刷的恶业。’……”
越说越是微弱,三郎突地也发觉事态的一面倒,惊惧之间捂住了老脸:
“他说……‘罪,应该由使剑的人承担。’”
他缓缓放下遮面的五指,恰从指缝间看见岱姬重重搥在霜霜身侧的拳。床垫的木屑乱飞,屋里最后一张床铺在岱姬怒意摧残下腐蚀殆尽,也催毁了岱姬最后一丝疑惧:
“错不了……既有天叶的小柄,那名字十分少见,他既唤那名姓,又对剑如此的了如指掌,兼之会说出那种话来……除了‘他’之外,不会有别人……”
捏紧那金黄色的剑身,任由他将自己的手割得滴滴鲜红,深沉而阴森的声音从齿缝间一个个弹出:
“绝不会有别人!”
怒意、恨意和狂意,混杂成晚秋落叶的杂色,被惊起的寒雀,漫卷至天光渐晦的天照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