稣亚这辈子最痛恨的一件事,除了“失败”二字,大概就只余“等人”了。
等人对任何人来讲都应当是一种痛苦的经验和折磨,尤其是你等的那个人明明和你约定了时间,你却知道当指针符合那刻度时,他的倩影永远不会现身。更糟的是你根本猜不透他高深莫测的他何时会芳踪驾临,教养和情感上的直觉告诉你,你需等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那个死老头……”
不知道已经换了第几杯水,茶馆里的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就只他一人泥塑雕像似的亘古矗立在那里,而剑傲却连个影子都还窥不见踪影。
别说稣亚本身的气质外貌殊异,又是西地异种,就算他只是不起眼的小草,在同一个地方种久了也会被人瞩目的。
茶馆的女侍忙进忙出,不时从他身畔掠过,似乎越到晌午,有闲暇喝茶的人便越多,稣亚原先坐直着等,慢慢地不自觉改成趴姿,最后干脆斜欹在隔间的矮屏风上,轻阖着睫毛,披散的长发如藤蔓般攀爬半片榻榻米,半掩修长身躯。
他本来是很想履行诺言,遣蛇妖去把这不守承诺的家伙一口吞死,但是忆及那该死的契约内容,只得懊恼地放过剑傲一条小命。
心中已经用所有耶语可以组织的,西地最恶毒的各种骂词,上溯剑傲所有祖宗亲戚。
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好奇目光,稣亚倒是对此态然自若,索性嚣张地伸直双腿,让人看个够,嘴角泛起冷笑,把他心中的怨怼毫不保留散布到周围的空气中。
或许上天想要慰劳一下稣亚的不耐,因此刻意制造些插曲,就在稣亚就要问候到剑傲未来老婆的当儿,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侍端着满盘的杯壶走过稣亚面前,竟似被他那杀人的目光盯得吓住了心神,脚下一滑,连同漫天飞舞的茶具,在他面前表演四脚朝天的绝技。
稣亚面无表情的接住一个向他疾飞过来的茶壶,好在他因为某种原因,稍微有练些体术,否则八成提早实现他在日出泡温泉的愿望。
只见女侍在地上游鱼般挣扎,才刚抬起一半屁股,脚踏茶水又滑回了原地,稣亚本来完全无意理她,见那窘状不禁摇了摇头,他这辈子最看不得的就是弱者和笨蛋,而眼前这女人显然是两者皆犯,忍不住伸出手来,打腰将女侍轻轻扶了起来:
“地板爱用木头做,喝茶的周边配套用具又那么多,偏生妳脚又那么小,难怪这么容易跌跤,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日出人在想些什么。”
毫无顾忌的一拍女侍臀部,他顺势帮她拂平乱成一团的和衣穗带,再替她把唯一幸存的茶壶置回托盘,在女侍呆然注视之下,提手将她拉起。
“你……你……”
女侍的脸泛起涨红,看着凝眉清除自己身上茶水的稣亚,语气竟有些愤怒,不用说稣亚顺口溜出的耶语她听不懂,这人再怎么看都是个昂藏七尺男儿,这种救援行动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不会是见义勇为的正义,而是心存不良的调戏。
“先……先生,请,请您放尊重点。”
这回倒换稣亚呆了呆,半晌才似悟到了什么,瞄了瞄自己赤裸的上身:
“喔,对……我倒忘记了,你们这些人……”
这句话在旁人耳里自是大惑不解,稣亚却弄懂了事情的原委,真是的,有那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就是扶起个跌倒的人,稣亚甚至还没意识到她是女人。
本想就此放手,但转眼看那女侍因愤怒而气红的脸,心中傲气登被激起,说我调戏妳?很好。
稣亚以指滑过唇边,抹起一弯浅笑,扶着茶几缓缓站了起来:
“小姐在怕什么呢?”
单手插往裤袋,稣亚跳下高起的榻榻米,往女侍的所在地逼近:
“我的样子,能这样使你害怕吗?”
对方还来不及叫救命,修长而有力的褐色手臂早已揽住女侍不算纤细的腰,稣亚以眼光慑住对方,轻巧夹开女侍松手坠下的托盘,肆无忌惮地扬起迷人的笑容,有棱有角的五指划过茶馆女侍的和服,食指和中指夹住穗带,打中心轻柔地一拉。
那女侍惊呼一声,小脸泛起艳红,真以为稣亚要轻薄于她,本能地想要挣扎脱开,然而力道却与意识违和,却见那灵活的五指微微一抹,双指并拢抬起,竟不是落下的裙衫,而是一张印有黑桃花样的纸牌,好似从女侍的和服腰包中凭空变出。
女侍的表情由羞赧变为惊奇,两只不算大的桃凤眼骨溜溜的转着,似是不明所以。稣亚玩得兴起,比了个噤声手势,右手不停,灵活的五指再度向她腰间抹去,说也奇怪,原先空无一物的手上,竟又多出了一张红心图样的纸牌。
稣亚将生出的牌置于左手,另一手或轻或重,或点或抹,往女侍的胸、颈、臀,甚至盘起的发梢翻抚,每触一次就是一张,剎那间将近五十四张的纸牌,已伴随稣亚戏谑自信的笑容承扇状展开左手之上。
“先……先生怎能……”
对眼前这位彷佛有邪法的西地英俊少年感到惊奇,甚至没意会到稣亚的所做所为,只单纯地为那神奇手法所迷惑,正迷茫间,惊觉自己因工作而粗糙的手被执起,对方行起绅士礼仪,竟低下头来在自己手背上浅薄一吻。
同时间捏牌成扇的左手凌空一转,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李代桃僵,落点轻盈地递送女侍余温犹存的掌上。
“鲜花应当搭配美人。”稣亚的眼神盈满绅士风范,带着魅力的傲然:
“可惜这朵花仍比不上小姐。”
女侍的脸颊霎地烧红烫熟,僵硬的手腕一阵酸软,意识朦胧中接过了稣亚递过来的玫瑰,就在她手触碰花茎的同时,稣亚神秘地以掌覆住她的指尖,悄声数了三下,然后双掌合拢一拍,鲜花又回到初始穗带的状态,彷佛适才的一切均未曾发生。
女侍的表情又惊又叹,望着稣亚的目光立时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羞赧中挟带爱慕,脸颊宛如死谷的晚霞,任由稣亚轻握她手,毫不反抗。
稣亚打心底笑了起来。以女性的身体诱惑男人,以男性的魅力勾引女孩,这是他一直以来最自豪的本领,他向来不觉得以自己绝世的美貌英俊去勾引那些有性别生物有何不对,相反的,他稣亚还相当乐在其中。
就像剑客用剑慑服敌人,厨师以美食陶醉饕客,只不过是物尽其用,人类在“性”这方面上的表现总是十分有趣,就好像魔咒一样,一但入了彀,无人可脱魔掌。
他见过无数本领高强的法愿师拜伏在她石榴裙下,也尝试与许多名流仕女逢场作戏,而他的本钱就是永远不需动情,也无处去动情,因为对一个无性别的人而言,寻常的男欢女爱于他几无意义。
虽然出出风头倒也不坏,稣亚倒也知道时机,见无数眼光扫向已成蒸气熨斗的女侍,干脆大方地朝四方鞠躬答礼,在群众错异的惊呼声中重回座位。
刚要将纸牌收回匣藏,稣亚的术力细胞却忽地在体内澎湃起来,他天生有一种特性,即对各种不同的术者敏感至极。手上荧惑在指间高频率的共鸣,引带着稣亚体内的火焰,使他的动作遽然停下,而更令他吃惊的是,那份术力波动,竟跟当初自己以“傀儡戏法”操控忍者攻击绫女时,那叼走手里剑的狐狸份属同源!
“会是谁……?”
讶然间锐目向术力源望去,果见茶馆不起眼的角落,悄立了两个适才所没有的身影。一个身材修长且高大,角落太过阴暗,看不清面貌,只依稀有一头狐狸毛般的金发。
却见那头金发不绑不束,自然流泻于后,他的肤色殊异,竟如上了层金箔,通体金黄光亮。似乎由于过于醒目,金肤的男子身着一身宽敞的日出式狩衣,覆盖住他大部份的身体,只余金黄色的脸庞,在昏暗的角落反射金芒。
更令人惊奇的却是在那金发金肤的男子身侧,竟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身着白色和服的女孩,长长的袖子盖过手臂和娇小的几乎消逝于衣物内的身躯,稣亚竟分不出女孩的皮肤与服装颜色有何差别,苍白如粉的事物布满女孩尚且稚嫩的肌肤,即使相隔甚远,稣亚还是觉得自己看到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涂满白蜡的日出娃娃。
“这女孩……是真人吗?”
没有生命气息,没有表情和动作,至少现在没有。金褐色长发的男子不住低头向她说话,脸上的表情充满着呵护之意,像是父亲在哄小孩,却又不尽其然,因为那份呵护之中,却也带着少许保持距离的尊敬。
除了那熟悉的术力波动之外,稣亚按按捏了自己胸口,还有另一个原因,叫他不由得不注意这对怪异至极的组合。
对稣亚来说,谁胆敢妨碍他的所作所为,即自动视为对他的挑战,见愁见义勇为,但只因为妨害了他的阴谋。稣亚即使明知他是善意,凌驾于一切的自尊却让他非要惩戒一下冒犯者,不是因为真的仇恨见愁和绫女,而是对他自己个人原则与人格的坚持。
不打会失败的仗,不谈会吃亏的判,稣亚的字典里永远只有Confident与Victory。
他持牌的手凝在那儿,心中轮转过无数计画,如果这些恶毒的报复行为全都付诸实行的话,恐怕那狐狸毛的男子已入土为安不只一次。
正想发难试探,眼睛突地望见手中那燃烧如欲望般的红心皇后,稣亚的嘴角邪气地泛起笑容,算盘旋即打定。
于是他长身而起,以脱帽行礼姿朝四方大力地一鞠躬,重新持起那些颜色鲜艳的纸牌,暗自清了清微显干涩的喉咙,竟是跃到那雅座的桌面,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揭幕般地摊开双手,声音响遏行云:
“LadiesandGentlemen!”
不用说稣亚的所作所为天生就有一股吸引人的性质,这样目无旁人的行为即便是最迟钝的人也难忽略,顿时全茶馆的茶具一齐失了品茗者目光的眷宠,而将焦点置放于那如冬日火焰般大胆、怪异,却又叫人移不开目光的表演者上。
望着众人吃惊的神情,稣亚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跟着两手一转,两副纸牌再次孔雀开屏似地重现掌上,刻意地朝两面雀屏各吹一口气,只听“轰”地一声,两柱灿然的火焰开幕似地窜高,引来更大的呼声。
“谢谢各位的捧场,”
稣亚笑着将手上的一整副牌遽然松手,让光滑的牌面滑成一线,再迅速以左手捞起将要落地的尾牌,轻轻一抖,竟是役牌如龙,五十四张牌在手中倏忽来去,令人目不暇给:
“我是旅游各地的表演艺人,行到日出,旅费用尽,可容我在贵茶馆表演一出?只占空间,赏钱凭由观众,决不叨扰各位分毫。”
稣亚说的是极不标准的皇语,这茶铺里许多人听不甚懂,但是他的语调强烈,彷佛吸人目光的磁石,就算无法了解符号的表意,语言的表态功能却已充份发挥无遗。
茶馆不比酒店,东土作生意人家总是比较保守些,西地的各色酒吧一般同时提供了旅行艺人,吟游诗人等无根的职业赚取金钱的舞台。
在一些古老的史诗故事里,多少美若天仙的精灵少女披散着金色秀发,手挽沉重竖琴,拨弹轻灵乐曲,以舌尖的颤动沁出甘露般的声子;内容是歌咏英雄的佚事,是惋惜一段无果的恋情,是赞诵诸神的荣耀,大陆上有多少酒店,故事就能流传得多远。
但若那些精灵姑娘们见到此情此景,恐怕也要大叹时代不同了。
金发精灵换成了奥塞里斯人妖,骗人的艺术取代了朴实的音符,场景搬上了茶香弥漫的陆羽。然而,即使一切都物换星移,此等传唱允人“开启传说”的感受却依旧生生不息。
稣亚刻意地阖起双眼,仰头摊开两手,以修长的食指与中指轻轻夹住两张纸牌,手势优雅划过半圈,彷佛在展示那牌上图样,猛地双指上抛,宛如洒花的童子将一朵向日葵抛入空中,在众人惊呼声中,纸牌竟在空气中凭空消失。
稣亚手势不停,双手空中回抓,顺势一转,再摊开时,两枚颜色鲜艳地木球已代替纸牌重现他灵活无比的指隙中。他噙笑甩了甩手,作势想摆脱手上的彩球,却反而越甩越多,转眼之间,八个指缝停驻八枚颜色各异的木球,煞是亮丽。
“好!”
“再来一次!”
有人开始鼓起掌来,鼓噪声此起彼落,而这就彷如连锁反应,原先那些不熟悉,带些恐惧在观赏的人们,渐渐忘却了现实的疑虑,被稣亚的手,那双似花精般诡谲却又迷人的十指,一起携进了他所营造出来那脱离现实,绮丽奇幻的乐园中。
稣亚的笑容如涟漪般荡开脸上,天性使然,只要站于众人之前,他就会忘我的兴奋起来。五指轻弹,以他天生灵活兼之后天苦练的手腕秀了一段球戏。
八枚彩色木球彷佛用线相系,在稣亚双手所缔造的织布机间轮转成目炫的彩色花圈,木球的数目随着轮转的圈数成正比增加,半盏茶未过,表演者的身躯几已被球海所包围,而他的双手却依然灵活,依然从容。
众人齐声喝采,已经忘却了稣亚的特异,只单纯为那神奇的技巧而礼赞,稣亚将数不清的木球转手左掌,以单手轻松抛玩着,右手却神秘地以指按唇,示意观众安静,然后吐出气音般的皇语:
“大家帮我个忙……一起从一数到三,好吗?”
他的语气渐渐激昂,充满了饱满的戏剧张力,手中彩球跟着众人越数越大的声音腾高,好似从人到心灵,全数雀跃地浮于空中:
“一……二……三!”
宛如狂放的歌声,张开双手,稣亚顺势五指霁放,彩色木球在他手中竟突地化为碎碎片片,好似日出冬季的雪花,却无寒霜的冰冷,而是一张张能化作万事万物的纸牌。
稣亚示意各人截下,纸牌的花色没有别的,全是清一色的红心,一人一张,也不知稣亚是如何计算,竟正好符合在场的人数。艳红的心形花色在纸牌上跳动着,热情地像要跃出牌面,将热度雪中送炭地递给每一位观赏者。
围观的群众愣了一阵,这才爆出前所未有的掌声,热烈的简直要将茶室的屋顶掀掉,以澎湃的情绪,融化外头越吹越烈的北风。
或许这就是稣亚着迷这种表演的原因,虽然身为法愿的施术者,他依然迷恋不靠力量就能创造的奇迹,在这样的领域里,他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舞台,毋需向任何神祇借力。
它们疯狂、迷人而又充满智慧,深深牵动观赏者的情绪,点燃槁木死灰的平凡天空,将人已被磨蚀的幻想重新牵起,重回儿时的不切实际,贴近那份人人皆潜藏着的童心。
这就是魔术,魔术以操作者的魅力欺骗天下人,但被欺骗的人,却永远甘之如贻。
稣亚的心神虽专注在表演上,但他始终未忘记最终目标,眼楮朝角落的两人望去,果然小孩子对于这类视觉系表演均无法幸免于难,那白衣女孩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早已被稣亚噬了魂去。
而那金发男子显然也在观看,却无女孩的崇拜,相反的是更多的戒惧,好似在他周围的一切生物,都是会危害自身的敌人似的。
茶馆无一人有心情再端坐品茗,缩在以稣亚为中心的圆圈里,“再来一次!”、“再表演多些!”的呼声此起彼落,几要把茶馆倒翻过来。然而那金发神秘男子似乎仍旧无动于衷,场面再如何热略,男子也只是轻纤女孩的衣袖,限制她的蠢蠢欲动。
然后,一如他对茶馆里任何人一般,如刺的目光毫不保留地射向立于几上的稣亚。
稣亚暗地里冷哼几声,心中暗忖果然是狐狸心性,倒与某位与他缔结契约的骷髅头不相上下。他就不相信,以自己吸引观众的能力,能不击破狐狸的心防?
笑容拈着得意,他突地将一张纸牌夹于指尖,然后轻轻向上一抛,让他随着满屋子掌声腾于空中,倏乎化为白鸽的模样,颤翅遨向几旁的少女。
白鸽在万众瞩目下盘旋茶馆一阵,便选择在少女的肩上停滞,毕竟小孩子心性,她立刻回身去抓,那知指尖尚未沾着,身旁的男子却快上一步,金色的手掌一握,就将白鸽手到擒来。同时只听“砰”地一声,白鸽在男子手上冒出白烟,然后幻化成整束娇艳的玫瑰。
众人自不知稣亚阴谋,见奇迹再现,不由得大声喝采起来。稣亚只得大方地鞠躬答礼,心中却大感挫败,挫败之中又有愤恨,男子的阻娆已激起他的好胜心。
既然猎物不肯望风景从,那自然是猎人自行追捕了,谁叫狐狸不肯束手就擒?
望着众人沸腾的情绪,稣亚带着神秘的笑容作势噤声,然后跃下桌来,眼神扫射一圈:
“现在,我要进行最后一向表演,请大家保持安静,那将会是一场令人终生难忘的幻术之旅,但在这之前……我要找个帮手。”
稣亚游目四望,再次偷眼望向那对怪异的组合,那白蜡也似的女孩早已引颈仰望,彷佛要靠眼神将稣亚给凭空吸来自己身侧,无奈受金发男子挟制,不能遂其心愿。虽然目标早已选定,稣亚还是假意的以一双琥珀扫过茶馆各个角落,最后才凝定在那一对目标男女身上。
“那边那位小姑娘,”
他以艰难的皇语叫道,佯装狂傲地一勾指头:
“可否过来一下,当个帮手?”
小女孩的反应即快,一见魔术师亲身相邀,双手伸向稣亚,急切的口已作势欲答。那金发男子却不领情,他一直注意着稣亚的一举一动,此时见他竟尔主动亲近,毅然一挡女孩的视线,警戒毫不保留地表露脸上:
“我们不参与这种邪法,请你离开。”
出口竟是章法完整的耶语,虽然语调生涩,但是稣亚久在东土,对各种口音早已适应无遗。
“啧啧,先生,这样的表情可不太好喔,只是和小姐玩个游戏,何必断人活路?”
稣亚的眼神如电,悄悄扫入金发男子狐狸般的丹凤眼中,挑衅的火焰异常明显,然而回望那小女孩时,却又是那一副天生自然的绅士风范:
“你说是吗,小朋友?”
“玉藻前,别管我,我要玩!”
小女孩执拗的声音出口,竟是平板冰冷,毫无一点阴阳顿挫,叫人听了都要从心底寒上汗毛来。一贯的语调重复着不合文法的简单词句,稣亚不禁皱起眉头,难到他所料有错,这女孩只是个普通的白痴?
“大人,这个人来路不明,还是……”
“先生未也太过多疑,我不过是个表演艺人,想请小妹妹作我助手,再缔一项奇迹,大家都等着看呢,我看这小朋友也跃跃欲试,可不是吗?”
稣亚笑着握了握小女孩如白漆般的手腕,却被金发男子一掌拍掉,此举着实唤起了琥珀色眼瞳中暗藏的怒火,表面却依然不动声色:
“先生如此坚持,我倒是不在乎,但只怕拂了众人的兴,各位,你们说是吗?”
转身站起,善于运用群众力量的稣亚用皇语强调似地大声宣传,果然激起一片支持声浪,“让大家尽兴”、“别拖拖拉拉”的呼声不断,稣亚傲然看着金发男子额出汗浆,同时应付着小女孩的娇嗔和群众的压力。前者虽然只有一人,但却比什么都令那男子难堪:
“如……如果大人坚持的话,就这么一次,一次我们就走,好吗?”
“不要玉藻前管,你走开。”
女孩却依旧固执,嗓音却格外沙哑和僵硬,好像第一天学会说话一般。
稣亚索性自行坐到女孩身边,将那金发男子排除在外,感受到对方眼光中传来强大敌意的术力,而且略带邪气,稣亚更加坚定他就是操纵狐狸妨碍自己的敌人。争斗之心登起,于是不待对方反应,径自从手中凭空抹出五张纸牌,朝女孩一笑。
“小朋友乖乖的,不要管那家伙,大哥哥来跟你玩个游戏,好不好?这是个简单又容易的游戏,你一定会喜欢──你信不信我能靠这五张牌,猜出你心中的想法?”
女孩的眼睛很漂亮,杏子般的形状,瞳孔广漠的不见底,似有瑞雪飘飞,倏忽凝霜于内,竟让稣亚不自觉得打了个冷颤。衣饰也苍白,肤色也苍白,连眼神也是这样空泠素朴,稣亚一瞬间竟要以为,这女孩是雪的化身了。
“不信,我不信。”
小女孩大力地摇着头,几乎要把自己的头摇掉,然后杏眼睁大,深深吸了口气,彷佛连发声也十分艰难,嘴型异常:
“我──不──信──”
稣亚偷眼望向金发男子,却见他望着女孩的目光中,竟意外的充满怜悯,以及隐藏在眼角的,那一丝对于某样事物的恨意。
“不信吗?那我们来玩个游戏,现在看好了──”
虽然讨厌笨小孩,稣亚还是决定,要在这神秘二人身上下功夫,五指优雅地在女孩面前将五张纸牌一字摊开,以他独有的慑人眼神指示女孩的动作,声音越发低沉:
“来,看着我,跟着我的命令,看着我的……眼睛。”
女孩的眼睛显得有些恐惧,起先逃避着稣亚的目光,犹疑半晌,听见稣亚刻意放柔的声音,不禁偷眼瞧了那琥珀色瞳孔一下,害怕的神色随即被空茫所掩盖,女孩的杏眼变得单调而空洞,嘴角竟尔露出笑容。
那金发男子惊得扑向前来,稣亚的眼神不离女孩左右,充满压力地声音发出命令:
“叫那个人走开。”
“玉藻前,你走,不要烦我,不要烦我!”
女孩的眼睛像是和稣亚融为一体,望着稣亚痴痴地笑了起来,一边无意识地挥手,如赶苍蝇般意图毁灭与稣亚眼神接触的一切障碍,然后重回那黄瞳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