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在茅屋外的枯树顶啼了两声,惹来一片嘶哑的回响。
缓缓平复呼吸,剑傲感到整个心一凉,辨别出那音质,他很快便知道自己已被屋子的主人挟持,长眉凝起,疑惑塞满心头。
“为什么……?”
不急不徐,亦不失声喊叫,原本这样的经验,他是身经百战,因此连引起他惊慌的效力都欠奉。
问题出在人,在背后威胁他的那个声音,竟是那样不友善,远远大过他的预期:
“风魔小姐……”
“把你的五指张开,不准握任何东西,也不许转过身,你一动,我就刺穿你心脏。”
冷漠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很难想象她同样属于一日前那充满活力,乱扔东西的那个热心妇女。身后的岱姬完全无视于剑傲的疑点,径自持刃一刺,迫使他乖乖就范,高举双手投降。
剑傲的脑子迅速轮转,白痴也听得出岱姬的语气不是在开玩笑,即便是最好的演员,也演不出那种深深刻在骨子里,最疯狂也最可怕的恨意,宛如岱姬的灵魂被修罗所剥蚀,化作了为子报仇的鬼母,急切地渴求仇人的赎罪之血。
剑傲背脊一寒,心中反而冷静清明,他杀人如麻,结仇本不奇怪。但是,剑傲却怎么也想不出,明明自己和她是首次见面,见面亦不到三天,以往到天照城郊的次数又几乎是零,这类血海深仇,又该从何结起?
“内袋里的那把小柄,你从何处得来?”
不等剑傲忖踱适当回话,身后的声音冷冷的逼问。
“霜霜呢?”
不答反问,剑傲语气无限平静。
“回答我的问题!”
“我问──霜霜在那里?”
丝毫不让步,剑傲的语气越来越严厉,人说仇恨往往会蒙蔽了理智,他几乎可以看见岱姬手持利刃,在发现真项之后,朝霜霜胸口刺落。这句话语气静得可怕,如剑芒,深入问话者胸口,让对方猛然感受到他对这个问题的极度认真。
身后的声音停滞一阵,似是在犹豫着,终于再次开口:
“在隔壁房睡着,我从来没动到她。现在回答我的问题──那把小柄那来的?还有,这把短剑是你的吗?”
只觉背心一凉,这触感剑傲太熟悉了,果然黄金短剑被发现了。
“……什么短剑?”
明知故问,剑傲疑惑的反而是岱姬前一个问题。小柄?记得那是他从死人身上顺手牵羊的事物,不知为何,他始终收在怀里,东西的原主却随时间而模糊。
对了,是曾经有个死在他剑下的男人……
“抵在你身后的这把,这种利度,天下少有,又通体金黄,你应该不会认不出。”
剑傲深吸一口气,果然没有将父亲的遗物贴身藏好,是会遭到报应,只是这报应来得可真快:
“是……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遗漏在小姐家……是以特地来取回。”
“哼,一把短剑,让你特地花时间来取?”
背后的身影更冷,微带讽刺,似乎要套出他话,以确认他的真实身份,坚毅的语气竟有些颤抖。
剑傲轻漠一哂,他怎不知道对方用意?黑色的双瞳染上些许深邃:
“因为……那上面有我真正的名字,我怕给人看见了……会认出我是横行东土,恶名昭彰的……‘魔剑’。”
原本凭他语言能力,他尽可以巧言令色一番,就算不让岱姬完全相信,他也有信心让她在半信半疑之下,先行弃剑,好让自己有机会逃脱。
然而他不想,也不屑这样做。
感觉身后那柄利刃剧烈地上下颤动,彷佛随时都要深深埋进肉里,身后静默的出乎意料,要不是那把剑还随时威胁着他的性命,剑傲甚至要以为对方在听见这句话后,是否已经因怒气而融化殆尽。
然而事实证明他所料有错,因为接在静默之后的,是一声尖锐、痛苦、又夹满杀意的尖叫声。
这应当是他听惯了的,连同那报仇的利刃在内,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的复习,然而出于岱姬之口,竟令他不想承认地格外异样、格外难受。
“你这恶魔,到地狱去承受你罪恶的深渊罢!”
沉重的心脏一揪,任由那痛感逐渐刺破衣物,剑傲竟一时茫然,眼看那短刃就要挖出自己的五脏六腑,身后的凶器却斗地止住了势头,疯狂的报复者被某样事物所抑,回过了身去。
“不要……岱姬……岱姬你听我说,先问清楚……先问清楚好吗?就算他是那个人,天叶也未必就……你不能乱杀人呀!”
身后传来衣物磨蹭的声音,显是三郎抱住了已失理志的妻,声音彷如老化了一倍,充满了哀凄与苦口婆心。
“有什么好问的?他是‘魔剑’,那个没人性,没心肝的修罗!还骗得我…骗得我为他担心一夜……他……反正就是该死!”
几近疯狂的叫喊,好似从地狱的深处随着火焰穿透人间,剑傲听见扭打的声响,然后是手掌击中血肉之躯的声音,显是三郎被恶妻认真的一掌丢了出去,抵在自己背心的剑尖晃来晃去,不时深入一寸,似乎也是争执的结果。
“我无意否认我的身份,既然到此地步,我也不做辩解,我只是想问……”
剑傲在吵杂声中徐徐插口,如利剑般穿透人心的声音,止住了岱姬激动莫名的喘息,也迫使被摔在墙上的三郎抬起头来倾听。微微叹息一声,他仍是背对两人:
“令郎……那位月山天叶先生,到底是在何时,何地,疑似死在我的手下?”
本来无论谁找他寻仇,他都是不问因为所以的,反正有人想杀他,基于自我保护,管他寻仇还是抢劫,一率无差别格杀,省得麻烦。
只是他对于这一对老夫老妻,竟不知为何的,有着极特殊的感情,致使他不自觉地在心底深处,渴望这件事能是椿误会──事实上这种事情常发生,进而化解干戈。
此问一出,背后即刻响起岱姬狂乱的笑声,尖锐刺骨:
“你何需问?反正你本来就该死,乖乖领死就对了!”
剑傲心正一沉,自暴自弃的情感蓦地涌上胸怀,他真想就这么引颈就戮,反正终究有一天会死,与其死在锲而不舍追杀自己的猎人们手下,倒不如给自己喜欢的人杀。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被娇妻掼到墙上的三郎,以苍白而微弱的声音开了口:
“天叶……是因为参与三年前……‘茱萸楼’的行动,被阁下……被‘魔剑’所杀,死得很惨……非常惨,惨到让人不忍足睹。那把小柄,就是那个时候,从‘岱月’上丢失的……”
剑傲的呼吸猛然缩紧,脑中泛起薄雾,一下子回忆全涌上脑海。
那个哭着要见母亲的大男人,那把令他妒嫉的剑,那声凄厉的惨叫,还有那时的他……在身后两人均未察觉的情况下,原本漆黑的双眼悄悄染上鲜血的缨红,以致于三郎接下来的问句,也在他耳内化为血液漫流:
“天叶是……你杀的吗?”
岱姬猛地吃了一惊,原因是在她剑尖威胁下的俘虏,在听见这问话后,竟开始轻颤起来,她知道那不是恐惧的战栗,因为对方散发出的气势,竟是如此的紊乱和深沉。
直到她听到剑傲微弱的笑声,先是短促的一两声轻哂,然后是直率的长笑,最后是扑天盖地,几近歇斯底里的狂笑。
岱姬和三郎均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慑住了心神,几乎在同时间,短剑前笑得弯下腰的被挟持者竟凭空消失,在岱姬的心神反应过来之前,痛感袭上被强制扭向后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紧握短剑的一手被反折而起,凶器给偷袭者夹手夺过,然后贴近自己耳根:
“茱萸楼的人……有不是我杀的吗?”
感受到持刃的右手骨骼一阵清响,然后是断裂的疼痛,岱姬的右腕即刻失去作用,她却不认输,右手被制,左手却捏成拳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回击对手的脸颊。
剑傲神色冷漠地侧头闪避,另一手随即临空格下,男女的力道毕竟有所差异,纵然岱姬的体术亦是经过训练的优异,仍是给他轻轻一拗,连臂带人整个软了下去。
“……要找我报仇?”
剑傲的声音淡然,头枕在岱姬的肩头,听不出半点人类应有的音韵。
“你去死……!”
完全听不进剑傲的问句,岱姬在他攻守互易的挟制下用尽力气挣扎,若不是遇上岱姬,剑傲真一辈子也不相信中年妇女能有这般大力气。岱姬失去理志地狂叫、扭动、悲鸣,剑傲却异乎平常的冷静,在她尖叫的声浪中瑀瑀推声:
“你可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要我的命……?为了钱,为了名声,为着各式各样的原因,我很少睡着,就是受伤了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休息,我进饭馆用餐,总是靠墙而作,却要提防敌人拆房子偷袭;我在街上走路,得挑中央走,因为每一个阴暗的屋内都有可能藏匿着狙击手,然而我……却还活到如今。”
“你去死……然后也杀了我……!”
语无伦次,剑傲简直像在演独角戏,说话的对象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和剑傲几成扭打之局,血红的眼对上岱姬失心的瞳眸。剑傲也不在乎有否听众,只是自顾自地茫然诉说下去:
“你们都要我的命……却不知道,我其实早已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余音微弱,似乎还带着血滴,剑傲的声音渐渐缩拢,直至一个字也听不清。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岱姬的唇咬得流下鲜血,虽然手骨已折,但愤怒的母亲早已精神状态超越身体机能,竟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再次罔顾剑傲的呓语,只是用最恶毒,最切齿的语调,中伤剑傲的心灵:
“你杀了天叶,不如再杀了三郎,再杀了我,杀尽天下之人!然后这世间就仅你孤伶伶的一个,这才遂了你的意!”
茫然一咬下唇,剑傲的手无意识地再次缩紧,疼得岱姬原已支离破碎手骨喀啦作响,禁不住惨吟一声,激动的心绪加上严重的创伤,岱姬竟一时背过气去,两眼一翻,就地晕迷在剑傲手里,牙齿却还嵌在下唇,斟引点点血丝。
却听这时,两人身后一声高喊,白发皤皤的老者终于鼓起勇气,为了妻子的安危,手持碎裂的桌角当作棍棒,漫无章法地朝剑客的头顶击落。
连回头看也无,剑傲的手势轻描淡写,岱姬既不是他对手,三郎更连他一点衣角都沾不着,足下一挡一踩,踏住老人持棍棒的手腕,持短剑的右手依然抵住岱姬的脖子不动。左手顺势从腰间一拐,长剑毫无阻力的轻滑出鞘,动作利落如游鱼,三郎连挣扎都来不及,已成剑下之囚。
一时间,剑傲右手持短刃抵住半昏迷的岱姬,左首匍匐着忍痛冷汗的三郎,绵密的喘息声大过周遭一切音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低沉回荡。
“太傻了……明明已经知道我是谁,明明知道敌不过我……还这样直来直往的找我报仇?”
情绪终于和缓了些,剑傲迷蒙地瞇起眼睛,凝望三郎那复杂的眼光,忽地弯下腰来,咳嗽声一连迭的从灵魂深处迸裂,咳得那干瘦的身体不住颤抖,也难为他这样咳法,持剑挟持的双手竟然动也不动。
三郎静静地看着他,剑傲好不容易咳得缓了下来,干涩的唇微抿,然后喃喃自语:
“如果你们……如果你们在我回来之前,挟持了凌姑娘……要我……我或许已经在你们面前横刀抹脖子了……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总是个机会……”
照理说以他拿剑的功力,架在猎物身上是绝不会动摇的,但此刻,三郎却觉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晃动起来,随着那语声:
“你们为什么不那样做?罪恶,卑鄙的人是我……任何人大可以不择手段……只要我死。”
三郎望着他,那个明明认识,却又如此陌生的表情,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发话。
“因为我和岱姬……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道,苍老的声音沙哑着:
“或许岱姬想要杀你,但对我来说……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就算是伤害我们的人……”
剑傲笑了,意外的动人心魄:“你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别人?”
坚定的颔首,三郎很惊讶自己有这样的勇气,纵然剑傲的笑,竟让他莫名地心头一揪:
“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别人。”
红色的潮水退落黑曜般的瞳岸,剑傲的眸色终是恢复了原先的深邃晦暗,世间最纯粹的黑色,没有杂染,没有其他色彩妥协的余地:
“是啊……在下又何尝不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伤人’,我有太多我怎么也不想伤的人,可我,终究还是伤了许许多多人,包括我最不想伤的……朋友。”
一面自言一语,一面却又自嘲地笑了起来,以额撞击着墙壁,似是精神极不稳定,就连一向清晰的口齿,说出的句子也已全不符合逻辑:
“所以我才不想要朋友,不想要欠人情……一个都不想。因为世人所谓的朋友,就得互相为对方着想,即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看,月山先生……就因为你对我有恩,所以遇上了这种情况,我若杀了你们,就会被人指为忘恩负义,丧心病狂……所以我必须死,就是这样……我必须死,毫不抵抗的引颈就戮,以成全一份道义,这就是世人的价值……”
汗水牵在眼角,剑傲的动作依旧,只是虚弱又固执地,像往常一般坚持向上的唇形。
这情境让被挟的老者完全震慑──好脆弱的感情,虽然没有人跟他说,三郎还是感觉得到,这人薄如细线的精神状态,似乎早该死亡的灵魂,却因为某种原因行尸走肉地生存下去,他的心灵正如他的外表,已经被长久的某种情绪循环,折磨到几乎轻轻碰触便会断掉。
他竟不比天叶幸福多少,三郎蓦地惊觉,所谓逍遥法外,然而逍遥这说法,对这杀人凶手来说毋宁太奢侈?
“我……非杀你们不可,放过了你们,我会有危险,我若活不成了……凌霜霜也活不成,我……非杀了你们不可。”
自不知三郎心中所想,牙龈传来疼痛湿滑的感觉,剑傲却没有察觉唇间的液体竟是鲜红色的,只是以极微弱的声音缓缓覆诵这句毫无音调的决定。
茫然间,剑尖一寸一寸逼向三郎的咽喉,比乌龟散步的速度还要缓慢,还要犹疑。
剑下的老者再次凝视剑客那无机的眼瞳半晌,像是认了命似的,颤抖地阖上了眼睛。
“请让我和岱姬一起死,”
三郎用异常平静的语气铺陈愿望,安祥到剑傲近乎嫉妒:
“岱姬嫁给我……一直委屈了她,是很委屈她的,她那么美,又那样聪明……总之什么都是世上最好的。我常在想,我一定会先她而去,到时,她不知该怎么才好……这样也好,以后就不必再担心这件事了……这样也好……”
从来没有这么紧握一柄剑,剑傲的五指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手心盈满汗水,再推一公厘──或许还不用那样多,只需要割断那气管,眼前这双唇就无法再多吐一个字了,以往不都是这样作的?只要一剑刺下去,他和霜霜就永远安全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动?该死……就这么简单啊,你竟然不会?被多少人称为“魔剑”的杀人魔,竟然不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该死的!
“该死……”
“咚”地一声,有样东西,重重撞上了墙壁。
三郎始终不敢睁开眼睛,要说完全不怕死那是骗人的,他不太有勇气看着自己的喉咙溅出鲜血,但出乎他意料,眼前的使剑者带给他的,竟不是疼痛和永远的死寂。而是一声茫然、深沉、却又失序的呼喊,像沉积了无数情绪的沙粒,几要不成音调:
“天哪……”
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逼在咽喉的剑竟疑似彻退了。持剑人倒向身旁的墙,以后脑杓无力地紧靠,双手渐次放松下垂,仰头撞在身后的凭依上,眼帘不受控制地闭紧,两手五指仍旧紧紧抓着他一向迷恋的凶器,但却已失了他最原始的功用。
原先给他挟制着的岱姬,也因失了倚靠,昏厥的身体慢慢软倒下来。三郎瞄了剑傲一眼,确定他的失神,这才赶忙扑爬上前,将妻子紧紧拥住,脸颊靠着脸颊,尽其所能地贴近着,彷佛只要多离了一公分,便会再度失却他最珍视的宝物。
发觉自己的眼楮竟然湿润了,三郎诧异地拭去那意料之外的水珠,当下不觉得自己有这样恐惧,等到危机解除,泪腺竟似溃决,和岱姬未干的血渍混成一块,几要分不清那行是妻子的血,那行是自己的泪。
持剑倚墙的身影依旧不动,只留瘦至肋骨突出的胸膛上下起伏,三郎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几乎没有人会再想死去──他现在终于明白,没有死过的人不畏死亡,甚至向往死亡的那份勇气全然是假的,只有体验过死亡滋味的人,那油然滋生的怕死之心,进而追求生命的勇气,才是最真正的难能可贵。
听不见剑傲在呢喃些什么,但那刽子手确然闭目向天,口唇微动,似在朗诵着某些字句,又急又模糊,恐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懂得他在说些什么,是在向上天祈祷,是在说服自己,没有人知道。
汗滴顺着男人的额线溜下,抚过那只竹竿也似的手臂,流下青筋暴起的腕,最后滑下那与主人同名,亦与灵魂同步的武具之上,缓慢,但是剔透晶莹。
三郎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深怕再次触动这男子脆弱的情绪,然而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心头那油然而生的感触──怜悯。不知为何,看见他瘦得见骨的身体、乱成一团的白发、干枯起皱的皮肤、深陷的凹颊,还有那彷佛身处迷宫,永远寻不着出口的眼睛;除了怜悯,他已经找不到第二种心情,要把他当成杀子凶手般恨……他歉然地在岱姬额上一吻,恐怕是永远办不到了。
正想鼓起勇气开口说话,倚墙的剑傲却突地离开了视线,三郎紧抱岱姬,诧异地看着他移向卧房,在里室打横抱起一无反应的睡美人,无视于屋子的主人,径自扬长而去。没有多留一句话,亦没有多看一眼跪于地的二人。
三郎至今仍不知为何当时会有这样的勇气,或许是死里逃生的经验让他终是看清了一些东西,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唇微开,在剑傲的身影消逝之前,竟颠倒地向前扑去,放声叫住那佝偻憔悴的背影:
“慢着!”
原以为这样虚弱的叫法对方决计听不到,但剑傲环抱霜霜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可是没有回头。
“把那位姑娘留下来,让我们来照顾她,你去想法子救她的命。”
三郎的声音相隔甚远,但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楚,夹缠不清的毛病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稳的静宓,和与生俱来的心慈怜悯。
剑傲深吸一口气,将霜霜搂得更紧,声音似在远方。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不是相信,为我儿的仇恨,我们愿和你作一椿……交易。”
商人本色,三郎用了那生冷的名词,这个皇语词汇有个好处,可以引之为借口而排除所有情感关系。
剑傲摇了摇头,好似想否决三郎的提议,却又喃喃自语:
“什么交易?”
“我替你照顾这位姑娘,仇恨不及旁人,如果你带着这位姑娘去对敌,你怎么能确保她的安全?没的害了她的性命。你把她留在这里,我和岱姬照顾她也保护她,然而你末了一定会回来找她,无论事情成功与否,我们正大光明的再打一次。”
剑傲沉默下来,良久没有声音,让三郎几乎要以为他突然成了哑巴,再次开口已是一分钟以后:
“再打几次都是一样……要是我会死在这里,那我之前早该死了。”
“不,我说过这是交易,你将小姑娘留下来,当你再回来时,我和岱姬会全副武装的等待你,或者有帮手,或许有陷阱,而让你让步的代价便是……小姑娘的安危。”
三郎显然也和剑傲一样紧张,一手搀着娇妻,一面抿了抿干涩的唇,急急道出提议。
剑傲低下头来,十指霁张霁放,明着在考虑。他终于明白那时为何会留下死者的小柄,他从那把剑里看见太多的幸福:能干母亲手绘的莳绘、温柔父亲手铸的武器……他渴望、同时也嫉妒那些幸福。
藉由剥夺,他想短暂地欺骗自己也曾经拥有同样的事物。
三郎看见他的眼睛,漆黑的怕人,似是刻意隐藏什么,却溢露了某部份的真实──只因那份情绪累积太多,多到无法靠面具遮蔽。
然后,眼睛的主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蓦地转身,单膝跪于三郎之前,将霜霜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搁于地上,干瘦如枯枝的五指轻拂过霜霜紧阖的眼眶,最后淡漠地站起。
本拟以为对方定会交待几句话的,三郎等待那背影再次出声,可剑傲却只是单纯的,在他能辨认的视觉外,身子一个拔高,随即消失无踪。
三郎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不说话才是属于最好的诠释。望着平躺于地的霜霜,沉默,早已道尽了一切,何需多作批注?
然而立于枝头黑鸦却依旧噪啼,“呀”地一声,戳破了这意境深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