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的乌鸦!”
稣亚烦躁地挥去身边黑压压的一片干扰,嚣张的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是自己鸠占鹊巢。他实在搞不懂玉藻前为何执意要爬到这周遭最高的一片屋顶,虽说是为了防卫下一波攻击和观察敌情,稣亚却实在千不愿万不愿陪着他俩喂蚊子,还有应付那些不祥黑鸟夺回地盘的袭击:
“你已经在这里坐多久了?我跟你说过,那女人中了我的蛇吻,一时半刻决无法使用术力,你不觉这时最好的方法就是找间客房,睡上一觉,才有办法应付接下来的危机?”
由于坐得高,天照城的民间风光在此一览无遗,门前点上灯笼的,是门庭若市的客店与酒廊;纸门透光的,是一般平民的温暖窝巢,还有点缀满路的石制座灯,夜归路人的提灯,以及远方树林的萤火,灯火楼台,一片遥相辉映。
城市的光明繁华从来都是惹人一忧一喜,喜得是这云云众生的安和乐利,如灯芯般在家家户户燃起;忧的是这灯火虽多,却从无一盏为自己点明。
“我记得我从未要求你保护我们,先生。”
虽然得知稣亚为同族,警戒略为放松,但神经质的妖狐却依然不打算对这怪胎客气:
“如果你愿意,尽可以自己离开,玉藻前绝不拦你。”
稣亚心中老大不爽,在心中骂遍世间所有狐狸,然而为了搭档的契约条件,他也只有稀罕地压抑素来如火焰般的脾气,按捺着坐回屋顶上去。
但他的嘴依旧不饶人,当做是以后和剑傲互刺的练习:
“那么请问你想在这里待到何时?在这儿待上两三天,恐怕不用那女人来杀你,你便自动被蚊子吸成干尸,骨骸还被乌鸦叼去,死也无葬身之地。”
玉藻前烦燥地瞥过头去,稣亚的毒舌触犯他已然不安定的心绪,他握紧付丧的小手,冷冷道:
“不用你操心,若是你被一个人追杀了半月,我想你即使被蚊子咬死,也会想找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我真不懂,那女人好端端的干嘛要追杀你?”
稣亚的脾气越来越大,全数闷在肚里,差点没涨成气球,既然妖狐要跟他吵,他也就不客气:
“莫非你素行不端,对人家闺女始乱终弃,所以惹得对方大了肚子,来找你要赡养金?”
满拟此言必可让妖狐气得跳脚,这样他就有机会引他离开这喂蚊子的鬼地方,那知玉藻前却连动都不动,径自扶住双膝,望了稣亚一眼,竟似为他的问题叹了口气。
“你听过雪女的故事吗?”
目光凝视前方,万家灯火在夜色里交融,妖狐双手环抱胸前,答不对问地瞇起了眼睛。
“日出的传说,我一个也不知道,我稣亚是务实的人,从不听那些民间传说,你少跟我打哈哈,回答我的问题。”
“历经千万年的传说,跨越前世崩毁而依旧流传,她存在于大雪纷飞的季节,存在于空山不见人影的深处,我们叫她白姬。”
枉顾稣亚的反对,玉藻前自顾自地开口,语调充满古老诗歌的浪漫:
“与冰雪和狼为伍,在风雪最烈的时候,她披着一身雪白的浴衣,散落一地黑色的发丝,在寒风刺骨里徘徊,漫天的雪花像是她的泪珠,无情的北风似她的吹气。然而她的愿望,却只是要寻找一个人,一个从不属于她的男人。”
“她在无边的白雪里找到落难的男人,为着她永远的宿愿,他将饥寒交迫的男子带回温暖的窝,让他恢复意识,男人总是惊恐于雪女的出现,她的表情也总是那样漠然,白如雪的指尖停在男人的咽喉,在他吓得浑身发抖那一剎那放过了他。并要他允诺不将密秘告诉任何人,否则她将亲自来取男人性命,那是雪女和男人的密秘,也是唯一的秘密。”
玉藻前声音平板,猛地没了声息。
稣亚见他稍停,不禁转过身来:“然后?”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民间传说。”
小奸小诈地一笑,玉藻前露出狐狸本色,望着急切的旁听者,笑得诡异,稣亚这才醒觉,神色不善地狠瞪回去,甩甩麻痹的臂:
“你不说便算,我也不希罕。”
玉藻前低头看向睡得正酣的付丧,目光流露安详,抚着那头黑色长发,妖狐将眼前的形象再一次转入传说:
“雪女走了,往山崖的那一端没入风雪里;男人走了,往安和乐利的城乡遁入尘世里,他试图忘却雪地里的事情,即使那份恐惧像枚永远抹灭不掉的烙印。”
“然后过了不久,大雪又来了,白姬的眼泪再次洒落大地,然而这次拜访男人的却不是雪女,而是一位黑发黑瞳的美人,她是这样忧郁夹带美丽,充满有女人应有的、冰雪般的矜持气息,于是男人爱上她、占有她、与她厮守。”
“他们有了孩子,有了温暖的家,有了幸福的暖炉。日子在甜密里过去,在年复一年白姬的眼泪里过去,男人被妻子的爱冲淡了对雪女的担忧,然而由于那密秘的约定,他心里总有块阴影。”
玉藻前的声调转低,握紧付丧白如粉蜡的手臂;
“直到有一天,他望着火光中妻子低头缝衣的俏丽身影,心中涌起安详的信任,他一直以来总想要人分享那个秘密,即使只有一人他也渴望。于是他握起妻子白皙的手,在她惊恐的目光下,娓娓道出多年以前,那漫天飞雪下的遭遇。”
“这一剎那注定了悲剧的结局,与他双手紧握的妻子化回了雪女的原形,原来,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亦是他一直以来所害怕的宿敌。白姬的眼泪化为真实,在男人死于她手下的一刻,雪白的身影挽着幸存的婴儿飘然离去。”
“那窗外,无垠的山头依旧降下千千万万的白雪,宛如白姬的泪光……”
稣亚嘴角佯装不屑的笑,暗里却深深吸了口夜晚的凉气,古老的传说总有些动人心弦的魅力,比起左近一些刻意洒狗血的八卦传说要来得更深远,而且更能贴近人性。
“你怎么忽然想跟我说这个?”
“假如这个故事……当真发生过,就在我的身畔,而且那男子,换成了继承百鬼的某位‘阴阳师’……”
玉藻前欲言又止,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说……这娃娃?”
惊讶地望向熟睡的白蜡女孩,白得吓人的脸庞犹带惊吓的泪,还不时在睡梦中因惊恐而抽慉。
玉藻前沉痛地点头,握住了臂上犹未消退的刺青:
“九十九大人她……有着一半‘雪女’的血统,是半个妖怪,而大人的母亲和前代阴阳之主曾短暂相恋,有着一夜恩情,因此大人亦是前主之女,拥有另一半人类血统。”
“按照传统,大人是前主的嫡系,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力,因此也该得到百鬼历代的‘贺礼’,在她十三岁生日的这天……”
“贺礼?”
稣亚暗忖原来如此,却又对玉藻前的用词感到不解:
“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们百鬼门的秘密,恕我不能对你说,”
妖狐似感到自己说得太多,尖细的目微微一闪,随即背过身去:
“总之,每新一代百鬼之主的生日,也就是东土众妖的齐聚之日,主人必须在万妖庆典之下,接受历代以来最隆重的贺礼,在令人目炫而神圣的祭典中,成为统御群妖的共主。”
“所以这小女孩将要继承这样的任务?”
稣亚语带讽刺,摇了摇头,这女孩的肩纤细的似乎一指头就可拗断,实在想象不出她要如何立于群众之前。
斜眼瞄了瞄忧心忡忡的玉藻前,心想这就是了,这狐狸必是她的贴身保镳兼辅佐,否则一个十三岁的娃儿,没被妖怪吃掉就不错,何来统御群妖之说?
“这是当然的!九十九大人她……无论如何,除了她以外,谁来承继我都不应允。”
玉藻前显然心情烦燥,不住调整他的坐姿:
“就是今天……我要护送大人前往‘推古神社’,也是夜之祭典的会场,在午夜十二点时分,亲自消受‘贺礼’。得到那时候,就再也没人能阻着她。”
“喔?这么说来,除了付丧以外,其实还有其他人有资格继承‘贺礼’?”
稣亚那里听不出妖狐的话里有鬼,抓准了便单刀直入。玉藻前显是想不到他有此一问,望着那紧迫盯人的黄瞳,忸怩不安地嗫嚅起来:
“前主除了大人这嫡亲女儿外,还有……一个弟子,同时也是他收养的女儿。”
稣亚的脑子动得快,心中已略见整件事的端倪:
“喔,想必那位小姐,就是沿路锲而不舍地追杀你们,个性恶劣、爱玩纸鹤的那个阴阳师了?”
“就是她!这个家伙,在前主生前,相当受到溺爱。前主他……对于付丧总有一种芥蒂,因为她的母亲毕竟是个妖怪,是在人类传说中冷酷无情的雪女……”
妖狐眉头轻皱,叹了口气:
“那女人打三岁多便和她姊姊离异,孤身一人地潦倒街头,前主看她可怜,收为徒弟,令她学习阴阳之术;那知她天资实在太好,不到数年,就尽得前主真传,虽是女子,却操阴阳于掌中,御灵魂于无形,人人都说她的力量,直逼前世一位伟大始祖安倍靖明……”
稣亚却在心中警戒起来,要知得到朋友称赞并不稀奇,连身为敌人的玉藻前都能诚心夸奖那女阴阳师的实力,可见该人必当不凡。
“总之,她对于大人的存在,也是十分介意,但前主似乎承诺过她,要将百鬼的‘贺礼’以她为承继,所以前主生前倒也相安无事。”
玉藻前郁闷地埋头膝间,九道狐尾在身后摆荡,这是他情绪失控的象征:
“但是半月前主人病死,却发现他嘱意九十九大人为下一代共主──我早知前主没这般薄情寡义。这下那女人心生不忿,原先她就是偏激孤僻、嫉世愤俗的性子,否则以她实力,焉不得人拥护?她明的取不到位置,于是就从半月前起,开始发疯似地追杀我们,务求九十九大人一死,她好取而代之。”
玉藻前的语调转为颓丧,眼瞳中却闪着愤怒的光:
“前些日子我一个不注意,让那女人有机可乘,竟对无辜的九十九大人下了阴阳师用以限制妖魔的咒缚之一──‘腾蛇咒’。腾蛇是掌惊恐的神将,大人的心神很快变的脆弱,什么都能吓得她痛哭流涕,没过几日……她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我实在很不忍心见她……”
稣亚恍然大悟,暗忖原来如此,这小女孩既有十三岁,本就不该如此行为言语,却原来是被餍住了心神,心中对那女阴阳师的狠毒手段也不禁骇然。这是多么深的怨怼,才能让一个人对着孩子做下这等暴行?
“所以你就把百鬼门的头领从门里劫走,好单独的保护她,不受门里斗争威胁,等到时机成熟,再现身承继?”
“是的……”
玉藻前轻轻叹息,语声中带有无奈:
“虽然得让大人暂时失踪,但也总必坐以待弊的好……因为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九十九大人。我是从小被九十九家豢养的妖怪,也是唯一肯照顾她,陪伴她的生物──她的雪女体质,每到一段时间就要离群索居,到寒冷的山中,凭靠雪地汲取能量以维系生命,因此和前主周遭的人类都处不大来,能倾听她说话、能擦拭她泪水、能保护她的,就只有我而已……”
稣亚望着玉藻前复杂的瞳,这样的神色,他在千千万万的男女眼中也曾见过,那必定是某种特定的情感,才能使一样生物如此。
不去点破,稣亚对玉藻前的话又有疑问:
“你说你从小就被她家豢养着,我知道东土有些半兽的命很长……但你到底几岁了?”
玉藻前露出笑容,那一瞬间是极富智慧的:
“今年寒冬过后,就该过九百六十三岁寿诞了,我是冰天雪地里出生的雪狐,千年前被九十九家的始祖从奄奄一息中拾回……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时的事了。”
稣亚摇了摇头,他真想叫剑傲也来学学,所谓青春永驻是怎么保养:
“但是那娃娃……也活了几百岁吗?”
提到付丧,玉藻前极其温柔地笑了:
“她有人类的血统,寿命本就受限,就算比一般人长久,她也是个新生的半妖,她就活了这么十三年。然而这十三年,比起我之前所生活的千千万万年,以往的日子都像是从没活过,我的生命始自遇见她之后。”
稣亚看着他的笑容,彷佛从中看见了阳光温煦的和室中,一只金毛的狐狸贪玩地滚进女孩的摇篮畔,以灵活的爪触碰白蜡般致嫩的面庞,逗得女婴格格笑着。也彷佛看见一片苍茫覆盖的雪壑里,一个金发金肤的男子紧拥怀中脸色苍白的白衣少女,以世间最温柔的语调,呵护鼓励着她张开眼睛,迎接属于她的冰天雪地。
道尽了这复杂的来龙去脉,玉藻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留下稣亚一个人支颐沉思,剑傲的危机他没有忘记,但此时又被更为复杂的情绪打乱。付丧、玉藻前、百鬼前主、那女阴阳师……他要怎么做,才能既符合他稣亚的处世格调,又能达成契约目的?
于是他稀有地叹了口气,拍掌处死企图从他手臂上偷取琼浆的第一百六十五只蚊子。
正思索间,许久没动作的玉藻前突地长身而起,立于屋瓦之上,遥望天照城外的某个方向,目光变得迷蒙:
“开始了……”
“什么?”
稣亚被他吓了一跳,受到他紧张神色的感染,遂也跟着站起。
玉藻前的金色手指往东方一递,指向灯火格外通明的一处,稣亚看见那地方烈焰冲天,竟是异常热闹,充满着不合时宜的狂欢气息,不禁疑惑地望向妖狐。
却听他顿了半晌,这才语气神秘地喃喃吐声:
“开始了……日出的古老传说,我族伟大的庆典──‘百鬼夜行’揭幕了……”
伊耶那岐的钟,不知觉已敲响第十二下,夜,越发深沉。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神社沉重而肃穆的钟声,直至终止的第十二下,才惊醒了倚着一户民家,阖眼缓和情绪的少年。
自从岱姬家离开,剑傲才知道适才那情境给他的震憾有如是之大,几要让他踏不稳脚步,只得随意拣了户农家,欹墙而立,让气流转遍周身,藉以平静四处乱窜的血气。
否则以他现在状况,疾奔回天照城内,只怕今晚又有倒霉的路人要遭殃。
“失常到这种地步……自从那次之后,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这样了。”
稍稍恢复点血色,他试图微笑,只要他能笑,一切就不成问题:
“竟然会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真是早上撞着那男孩的关系么?”
不可否认的,自遇到霜霜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并不是他的观念、价值或者情感有何巨大动摇,而是他最怕的一样事物,已经悄悄缠上了他,连带让他整个心境都随之变异。
羁绊,是的。
从一个人呱呱坠地,总只看得见自己,为自己的肌寒饱暖而活,以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得到慢慢长大了,他开始对周遭的人事物有了感情,和父母有亲情,于是他和双亲有了羁绊,得要晨昏定省;和朋友有了友情,于是他有了同伴的牵挂,随时准备两勒插刀。
而当他逐渐长大,终是和特定的某个人,有了最深最刻骨的羁绊时,一个人的身体自此便再不是自己的,他被切成了诸多碎片,一片分给亲人,一片分给朋友,再把大半都给了情人。
于是他才终于了解,一个人在这世上的羁绊越多,剩给自己的,就越少。
而这千千万万的羁绊,就像操纵傀儡的线,连接起单一个人和这个世界,使你每走一步都牵一发动全局,使你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所以他才那么害怕它。
他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企图作一个没有线的傀儡,为此他不惜以剑逆天,斩去一切。
但他早该知道老天爷总跟他的实验作对,无论他如何将心放逐到天涯海角,祂还是千方百计找个人将它唤了回来。
仰望星空,何时冬季的大三角已经悄悄物换星移,取代秋天的星晨笼罩凡间?天狼星醒目的刺眼,在光害略为严重的城市里仍是一星独秀,偏红的荧光闪闪烁烁,被七仙女也似的银白色星点簇拥,就是最擅画的彩笔也绘不出这等星图。
剑傲想起风云覆灭的初夜,那个麻烦的姑娘和他一块儿仰望星空,那时候,他承认自己也有某方面失常了,无论是行为上,感情上。
霜霜对冬夜的星空一定也很有兴趣的,等她醒来,他一定要找个光害最少的荒郊野地,教她观赏冬夜最精彩的大椭圆形,和她分享猎户的星云,还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因此他不能继续在这里仰望星空下去,为再次释放另一个灵魂礼赞夜色的权利,他得回茶馆和稣亚会合──对了,稣亚,混乱一团的脑海终于浮现那位可爱的“搭档”。他无力地笑了笑,以那人妖的个性,现在一定是气炸了,他可以想象稣亚怎样边摔杯子边骂他的失信。
挥去那无聊的想法,正要腾身而行,却惊觉他注视夜空的视线竟被遮住──一个,不,一双黑影在他额上画过。
黑影几乎同步而驰,速度快极,显也是纯武术的个中强手。
然而,更令剑傲震憾的,却不是那二人的敏捷,而是来者的身份。
似乎是一男一女,男的浑身黑衣,身材挺拔,一双松木色的眼睛倏忽划过剑傲的视觉,那还不打紧。却见那女人身材玲珑,一身紧身武衣包裹曼妙身躯,更衬得那卵型脸蛋水灵出众,黑暗中看不清楚女子的眼眸,但剑傲几乎可以肯定它必和猫咪一般精灵。
猫又!
全身警戒都涌了上来,剑傲舔舔干涩的双唇,如豹子般的血液袭进脑海,岱姬的事情倾刻被他抛诸脑后。
尽可能地使视觉敏锐,他向老鹰祈导,暂时赐他追踪的天赋,将茶馆和稣亚悉数忘得干净,全心全意置放心神于黑影的移动路线里。
却见那两抹黑影只掠了两,三户人家,竟忽地栖身而下。剑傲悚然一惊,以为他们瞧见了自己,是以隐匿行藏,好钓他上钩,当下不敢少动。
月光泠泠下,剑傲的影子若有若无的拉长,尽全力地压抑呼吸。待了好半晌,对方竟也没有反应,不禁略感疑虑,正考虑着是否行动,屋檐下竟传出了谈话声。
剑傲大感诧异,听那语声,丝毫没有刻意压低声量的意味,显是完全地放松,连隔了两幢房屋的他都可略为知悉。以猫又的机伶警惕,若是知道有人,绝不会如此大胆无忌。
“莫非是……诡计?”
剑傲咬牙暗忖。但他对判断人话的真实性有十分长足的经验,从一个人的语调频率高低、字与句间停顿的节拍、甚至咬字,均可作为测谎的依据。却听屋檐下语声自然,黏腻间带有松软,竟似自顾自地聊了起来,这情状再如何观察,都不可能是个骗局。
确定那赖以为生命的武具携在身畔,几下滑步,剑傲于是悄然无息地匿于屋宇的阴暗面,月光沐浴窥视者,更添紧张气息。
这回距离拉近,剑傲着实看清了两人的面容。猫又的笑无论那一次看都如此灿然,那双彷若笑出声来的水灵大眼,无论何时都充满促狭的活力,笑声如百灵,一笑起来四周都彷佛入了春。体态则永远似猫的优雅,把一切视为盈绕她身畔的毛线球,以猫爪轻蔑地触碰、滚动、玩弄,然后在缠住自己之前轻喵一声从容脱身。
剑傲得承认,若不是自然的律则里为生物设定了敌人与朋友,规范人类必须在合作和战争间掘起洪沟,一如伊耶那岐神社里那位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少女,他与猫又该是某个面相上的知音。
“我得走了,放我走罢,好嘛,我非回去不可啊……”
一声撒娇打断剑傲纷乱散行的思绪,猫又对那木然的背影,好似小女孩向父亲央求买糖的执拗,却又明知对方最后定会应允地自信:
“还是,诚,嘻嘻,你舍不得我啊?”
那娇腻黏人的声音再次唤醒剑傲懊悔的回忆,就是白马寺的那一剎那,导致他这场绿野仙踪般的日出之行,他以为自己已经太过了解命运。但自从一枚苦无扎进霜霜肩头的那刻起,他才明了一颗石子也能改变河流流向的道理。
命运就是这种东西,当你自以为知之甚详,事实上你只在井底窥天。
由于安全起见,剑傲和猫又隔着点距离,只能见着那蓝衣男子的背影。
果然是那时在白马旧寺里劫走猫又的忍者,不如当初照面的伟昂,他从他微弯的脊椎里窃见到岁月的痕迹,除非他与自己同属少年早衰的类型,剑傲判断他比岱姬还略小五六年头。无可挑剔的结实体格与细长有力的四肢,将他伊贺住民的身份透露给旁观者知悉。
剑傲是听说过日出伊贺的那群夜行使者的,曾在古老历史的洪流中为无数伟人枭雄卖命,腾挪于城池和战火间,忍着痛苦将秘密藏与心底以传递消息,为窃取情报不吃不喝地彻夜伏梁,随时准备以灵魂向忠诚献祭。
而不同于武士的冠冕,除了少数受人崇拜的特例,泰半都如这拥有松木眼睛的男子一般,即使拯救了倾国的性命,仍将荣耀与声名渡让给效忠的主公或将军。
猫又的娇嗔并未激起青年的回语,彷佛天生服膺职业应有的特性,结实的背影只是默默俯低,剑傲看着他将大掌置于猫又纤细的肩头,保持礼貌的距离,五指松松放放,似不知该抓紧还是放手。心中不禁微讶,隐隐猜出两人的关系。
俏皮的姑娘似乎习于这样的相处模式,对于青年的哑巴再次报以笑语:
“你怕什么呀,怕我一走了之,寻不回你那伊贺姑娘的父亲,唤不回她的芳心,是么?你放心,你既救猫又一命,猫又是最善良,最感恩的人了,定会帮你到底。”
剑傲凝神细听,那日在寺院楼上倾听猫又整治黑乌鸦,她那充满自信与任性的一言一语,每每让他刻骨铭心,似乎举手投足皆充满活力。
那个如猫般佣懒,魅惑,智勇兼备的姑娘,此刻的声音听在剑傲耳里,却竟似只剩高傲的猫皮,猫骨下的却是被某种情感日削月竣,瘦弱无力的心灵:
“且况你追了我十年,十年里猫又到那里出任务,你就跟到那里,连去附近玩儿,你也跟踪不停,再怎么说,猫又都该投降啦!要不是百鬼继主新死,我早也冒死带你去见他,替你向他求情。”
猫又转过身来,眼眸大大的,明亮如星:
“而且你又救了我,除了九十九家的主子,猫又从未给别人救过性命,总是倚赖自己活存,阿诚是第一个救猫又的外人。”
空气被封印在静默里,虽然剑傲亦服从沉默是金的道理,却也不禁诟病蓝衣忍者的不解风情;要知男人什么时候都有权利保持缄默,只除女人向你表露情绪,要是胆敢敷衍过去,到时逼得你呈堂供证的将是眼泪而非爱情。
“你还是不说话,从你第一天追踪我,到现在我们这样熟,你从没开过口。”
“在找到你伊贺的姑娘前,不开口和别的女孩儿说话,这是你的誓言,猫又看过许许多多立誓的少年,他们在情人面前挖心掏肺,指天划地,但是过了昨天就纸上谈兵,随时可以揉成一团丢弃。嘻,那有像你这样……死心眼。”
然而猫又接续的自言自语却解答了他的疑惑,剑傲不禁思考起她数次提及的“伊贺姑娘”,似乎和某位阿姨的身份有所连系,但是冤家路窄的原罪他可以相信,却不信连情人的际会亦可如此巧合神奇。
“但是诚,你知道吗?就算你救了我,却也不代表我要报答你,我不是白鹤或者海龟……诚,我是妖怪,一生祀奉九十九家的妖怪,我不是完整的人类,妖血深植于我的血脉,你知道么?”
剑傲不得不承认他敬佩猫又,即使出口是多么严肃的话语,声音始终可以如此甜腻,叫人光是陶醉在她语声里,便足以忽略其中的意义。
然而青年似乎对那蜜糖免疫,只在意猫又本质的语意,以符合话中深意的态度沉沉颔首。
“那,猫又是百鬼门的圣女,在日出古语里,称作‘红姬’,你知道那意思吗?”
猫又尖长的指甲轻点青年的前胸,看着自己的指尖陷入对方的肉里。青年贯性的闭紧双唇,只是重复动作地点下头去,猫又无视于是非题的解答,径自将提问接续:
“红姬的意思,就是猫又永远永远都不能嫁人,要乖乖地待在历代九十九在继主身畔,如果继主成功的接受付丧神的祝福,得以承继‘贺礼’,那么猫又就可以继续做主子家豢养的小猫,无忧无虑。”
“然而倘若有一天付丧神生气啦,不肯接受主子的话,就是猫又变成祭品,‘献身’以平息神怒的时候……”
剑傲的心跳微微加快,猫又仍旧轻点青年的胸膛,语声的频率和心脏同步:
“猫又的妈妈,妈妈的妈妈,还有百鬼家许许多多的红姬,都是这样回去猫族的天堂。诚,你知道吗?传说小猫咪在家里养久了,就会变成猫又的族人,猫又可以活得很长很长,比人类还长寿的多,或许只比狐狸差一点罢?”
猫又俏皮地咯咯一笑,好像觉得这是戏谑之语,企图要让对方也笑:
“猫又活得越久,尾巴也会与日俱增,法力也随之变强。但是传说都说,猫是最不知道报恩的动物──他们说得没错,诚,人家待我好,我总不会记在心上,只有人家待我不好时,我才会千方百计地报仇,就像那拿剑的坏人一样。”
“传说中,猫又会吃掉家里年迈的老人,并且取而代之,你说,是不是很过份?”
“所以啊,在那个群妖乱舞的时代,统御阴阳妖界的九十九家,为了惩戒猫又一族的忘恩负义,就定下了我们的命运,诚,你说,这是不是罪有应得?我们猫,就是这种狡狯,虚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妖物,就算诚对猫又有救命之恩,猫又也不会报答你。相反的,惹上我们族人的话……”
或许是星子过于灿然的关系,相形之下,猫又的笑容竟意外黯淡,纤细的手臂蛇似地紧揽青年的颈,往他的耳根子呼气,那气声如兰:
“……惹上猫又的族人,下场可是会很惨的……你明白么?”
剑傲不禁苦笑颔首,在心底向那蓝衣忍者传送电波,这里就有一尊活生生血淋淋的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