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想那二人应不知道自己已沉默如此长的时间,两人世界无所谓时间的流逝,剎那即是永劫。但猫又毕竟历练丰富,首先穿越回现实空间,再补给青年一个笑容,语声淡淡地:
“我真的得走了,你看,腾生于夜空的红焰呀,划破云层的飨乐呀,属于我们百鬼的狂欢,将在推古的圣地点燃。只有今夜,我们可以支配首都的空气;只有今晚,群妖能够凌驾踞傲的人类,这是我们的传说,我们的宿命。诚,让我走罢!”
宛如喃诗的语调,猫又的表情似宗教的狂热者,一瞬间苍茫渺远,但转眼又绽开笑容。
剑傲无法否认猫又的美,农舍的灯火下,娇艳的唇,水灵的眼,脱缰野猫般的气质,咯咯的笑是她的标帜,入耳如银铃:
“且况我再不走的话,那些臭鼬鼠又要跟我啰唆了,百鬼大人和玉藻前──喔,你还不知道罢,我和妖狐玉藻前同为九十九家的‘妖臣’,却差不多一年才见个一、两次。前年见面时我在他茶里下了泻药,让他拉肚子拉了两个礼拜──”
毫无悔过之意,猫又单纯满足:
“嘻嘻,你没见过妖狐拉肚子罢?他最后还拉到脱力,打回了原形,还跑厕所个不停;去年见面他便气我气得很啦,硬是要我当着主子的面向他赔罪,我不依,和他在阴阳寮附近玩了半日的捉迷藏,最后我在地上挖了个坑,诱他掉了下去,威胁他叫我一千次姬殿大人,我才肯放他上来。哎,我每次都好期待和玉藻前见面,我还没想到今年该用什么方法玩他……”
转过优美的身段,猫又像只猫似的一跃而起,望着那蓝衣青年,却见他一点动作也无,竟是没有设法拦阻,因为灯光昏暗,剑傲不确定她是否脸色一黯:
“可今年,九十九殿和妖狐一道失了踪,这件事虽然对百鬼门群妖和信徒门都暂时保密,说是因为九十九殿体弱多病,不宜出来见人,因此这才由我们妖臣代为主持百鬼夜行。”
“猫又真怕那些把持门务的臭鼬鼠会作出什么逾矩的事情,阿诚……所以我非回去不可。”
剑傲听着她再次强调的语气,没有贯常的俏皮和娇媚,他首次惊觉这姑娘也有认真的时候,虽然忖度不出猫又所谓“臭鼬鼠”是指什么,但她的担忧,光凭话语便可阅读无疑。
然而令他更为惊讶的是,所谓“百鬼大人失踪”的讯息。
回思猫又在乌鸦门前的表现,以及面馆中绫女所提供的情报,剑傲将所有脉络在心中反芻,事情的真项似已隐隐显出雏形。
深吸一口气,猫又的表情似是下定某种决心,但是那张脸仍旧笑得甜甜蜜蜜。
“阿诚,笑一个啦,”
黏腻的声音藕断丝连,求恳的语气俏皮跳脱,顺道示范似地扬起一笑:
“你笑起来会很好看的,那伊贺的姑娘也不希望你一辈子愁眉苦脸,倘若你想得到女孩儿的芳心,还是笑一笑好些。猫又喜欢看敌人哭,但却希望看见朋友笑。”
静默再次袭夺夜空,剑傲屏息听着这句话,他在当初以剑感染猫又心神时就已察觉,魔剑虽然可以强制感染敌人负面的情绪,但也必须对方有那情绪的根,才能被引发茁壮。
猫又有心事,他那时便隐隐知悉,凝望那蓝衣青年的动作,剑傲好奇着死心眼的木头会有什么反应,虽然他估计猫又应是失望的结局。
然而这回他竟赌错了。那青年忍者还是一个字也没说,也没有笑,只是做了一个动作──将那只猫拥入怀中。
屋内的烛火跳耀闪动,不时被风吹偏一角,使得屋檐下阴影一片。剑傲的视线也忽地一盲,两人的身影隐没在阴影里,也隐没部份在对方的唇里,交缠着寻求更多身体上的连系,猫又显然有些理性上的惊惶,但随即被感性的热情掩盖。
剑傲的颊泛起潮红,稣亚的调侃或许真有几分道理,和人生历练不成比例的腼腆,他本能的想要移开视线,但又怕失了得来不易的标的物。
心中不禁忸怩,万一这对天雷勾动地火的男女被热潮冲昏了头,决定在双唇接触后进入下一阶段动作,那他也要继续“监视”下去?
好在对方似乎没有这个意愿,嵌合的点眷恋地索求彼此的温度,随即因现实逸入意识而遽然拆散,蓝衣青年的动作表情一无所改,彷佛从出生以来就决定好了一生想做的事情,因此人生殊无惊喜。沉吟半晌,剑傲看见他的口唇奇迹似地动了:
“你到那里,我跟着你。”
初次听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文淡雅,只是惜字如金的简短,接下来的话融到与猫又紧握的手掌中,用行动来代替俗世间的甜言蜜语。
猫又的眼睛惊讶地睁大,剑傲听见她笑了,笑得好开心,瞅着青年的脸,一句话也没回应。忽然轻松地拔高接近星空,足点屋顶前,猫又回眸一哂:
“你的声音真好听。”
毋需言语的邀请,就连局外人都能感应话中赤裸裸的情意。伊贺的青年毫不犹豫,尾随那大胆摆动的猫尾,以两人共同的专长,遁入隐藏一切的夜里。
剑傲这才敢离开檐下的遮蔽,凝望那双魅影的离去,竟原因不明地叹了口气,彷佛要藉此平复某部分澎湃的心情,这才起身追了上去。
星空依然,照个三抹从不同方向落下的身影。
倚靠着一家掩灯熄鼓的店铺,剑傲游鱼似地贴壁而立,他与猫又各占长街的一头,尽力的隐住声息,然后斜眼瞥向猫又躲藏的角落。
却见她被那名唤诚的男子揣在怀里,两人均是呼吸谨慎,与他是同样偷窥等级,似在等待什么事情。
剑傲放眼观察四周环境,他适才将所有心力付之追踪,却见此时已是长街尾端,抬头看去,眼前竟是一个木造的鸟居,前头架着一座玉桥,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来,都该是个神社的形。
但那神社颓倾潦倒、墙剥瓦落,似是年久失修,甚为贫瘠,大不如他许久以前所见伊耶那歧的壮丽。
心中大感奇怪,莫非这便是百鬼聚会的所在?
却见刻痕班驳的鸟居前,立了个不怎么有诚意的小木牌,褪色难辨的字迹兀自挣扎告诉世人此地的真名──“推古神社”。
“推古?对了……我记得猫又姑娘确实有提到……”
回想刚才猫又和青年忍者的对话“属于我们百鬼的狂欢,将在推古圣地点燃”,剑傲终是弄懂涵意。但是此地空无一人,难道妖怪会突然冒出来不成?然而猫又表情却异常镇定,水灵双目划过青年身躯直视鸟居前古老玉桥,眼神毫无怀疑。
剑傲的眉微微凝起,决心和她一起静观其变。
正忖度间,一阵怪异的乐音突地传进他耳里,吓得现在草木皆兵的他心口一跳。
好奇心驱使,冒着被发现的危机,剑傲悄悄探出身来,朝声音的来处推古神社看去,才一照面,颜面即被映得通红,逼人的热浪袭上剑傲的身躯,同时也打开了他的视觉神经。
真是太过于不可思议,原先空无一物的推古神社,竟随着那火焰的燃烧,照亮了星夜的大地,也同时照亮了夜的奇迹。
剑傲深深吸口气,他原以为“百鬼夜行”终究只是存于遥远时代,某个叫京都地方的古老传说,绫女的话犹言在耳:
‘被人类所抛弃的器物,在成为九十九神之前,会成群结队的在夜晚的路上游行,听说看到的人会因诅咒而死去。不过这是吓小孩子的传说啦,你该不会是在担心这个罢?’
剑傲不禁苦笑起来,倒不是他刻意当真,而是最近怪事迭起,教他不得不变得梦幻一点。
何况只要有梦,再无稽的传说,也有成真的一天,就像现在这样。
“这是……”
放眼只见各色的旗帜扬起风中,红花绿叶、万紫千红,在这夜色里点燃诡异。然而除了那颜色绚丽的旗,剑傲的眼瞳始终被火光给填满着。
火光,火光,推古神社四个不起眼的木刻几要被火焰耀眼光芒所吞没。凝神细视,才发觉火光来自于一支支火把,首尾相接的大小松明照亮了推古神社前的石道,石灯笼相形失色,而神社祭铃前一盆火焰犹为个中之冠,烈红盘旋袭夺了神社屋顶的赭瓦风采。
它要向天宣战,向首都安宁的夜宣战,嚣张地预告那自万年前流传下来的古老传说,今夜将要于此重现。
“好美……”
低声赞叹,剑傲从不知火也可以燃成如此,它比稣亚结约时还要盛大,简直就像瀑布,由薪底卷起,如扇状开阔于风中,霹哩啪啦,他听见松明这样低语;轰隆隆隆,他听见红莲这般诉说,松枝的余烬被红舌舐起,化成无数惨白的飞蛾扑火而出。
“朋友们,尽性狂欢罢!”
远处传来这样的吆喝。更吸引人目光的不是这些火焰,而是那些列队舞蹈的“人们”,若不是亲眼所见,剑傲很难相信在这看似文明的天照城中,能有这样充满野性与神话的飨宴。
松明下映照的是一张张奇谲多样的脸;有的似猫、有的似狸,有极老的、却也有年轻的胴体。独眼的多眼的,只余身躯却无四肢的,浮空的黏地的,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给。
持火把狂欢的并非人人妖形妖状,有些明显是有头有脸的人类,然而无论是妖或人,均以色彩缤纷的白底油绘面具遮住了原貌,多变的图案和形制,让剑傲联想起日出传统“能剧”。配合着乐音和舞蹈,斑斓的面具在火光映照下频频闪过眼帘,时间彷若倒流了万年光阴。
眼睛既被占满,耳朵亦不能免。
神社脚下,一排戴着面具的伶人由左至右,或拍打着箜篌、或吹奏着竹笙,有的脸与琵琶合而为一,弹奏着眼鼻上的弦,兀自跟着乐声左右陶醉;配以竹荚缓慢而空洞的节拍,铙钹清晰而响亮的雷响,宛如逐渐逼近的红面大鬼。抨咚,抨咚,和祭坛前的阳面太鼓产生共鸣,声动地面,而狂欢的人们则以脚掌还击,自行演奏另一段打击乐曲。
神社前的圆形低台也一般火热炙人。上百支松明团团围绕,将漆成鲜红的低台染得更加明艳,形形色色的面具在态上舞动叫啸。有头戴敞蓑,背脊微驼,头脸却白得吓人的佝偻老者;有长发覆盖全身,身着白衣,捧着青灯狂笑的少女;女孩在低台上旋转乱舞,黏进肉里的金铃周身晃荡,而浑身绒毛的怪猫成群蹲踞在祭坛前的火盆,以竹制吹管疯狂地激起更大的祝融。
“跳哪,大家尽情地舞蹈,取悦付丧神罢!”
神社外的青松在热风中颤动,细看去,结实的果子变为成千上万的人脸悬挂树头,笑着闹着,间或发出尖锐的哄笑,低台下盘踞着一条条长似龙、滑溜似蛇的妖物;点缀空中的是许多飘动的火影,时似狐狸燃烧的尾,时如老者贪婪的面。不明的头颅在空中耽前不顾后的四下飞动,而神社残破的纸门,竟似也生出千百对眼睛,兴味而窃笑地静观眼前闹剧。
“跳啊,跳啊!”
“再火热些,再疯狂些!”
剑傲听到群妖热情的鼓燥,祭台中央的节目是他们欢呼的目标:
缀满红、黄、黑、绿四彩的色带随焰的热风昂扬,赤裸年轻的胴体以白色面具遮脸,面具神情愤怒狰狞,头上两枚尖角抗议上苍似地钻入天际,黑发乱似打从出娘胎便从未梳理。祭坛上少女竟只着件红色薄衣,以一无遮蔽的纤手捡起袖口,展开丰满的胸,无数的旋转构成一套舞蹈,似扑火的红娥在焰中挣扎,为祭典的情绪加温。
“猫又,我们要猫又殿的舞!”
一曲未毕,台上的表演者正要起袖再舞,忽地竟闻人如此鼓噪,煞时那呼喊便翻滚为浪潮:
“没错,猫又大人!”
“红姬大人的舞!红姬大人的舞才配得上付丧神!”
谁都记得上回的夜行之祭,猫又如何以一袭红衫颠倒群妖,快而不乱的舞步、不笑自魅的神情,就是八十多年前那一夜,唾手摘走祭坛旁数以千计的眼睛。祭典的火焰在那刻已毫无意义,因为最艳的一团火即是她的胴体。
尤其是舞毕时那一记充满挑逗意味的飞吻,从此让猫又蝉联八十年百鬼门的梦中情人。
剑傲看见猫又在闻言后朝身畔的青年吐舌一笑,埋入他怀中更紧,似在宣誓这团火焰从此的归属。
群众自然没看见他们梦寐的舞者此刻欹在他人怀中,喝采和催促的浪潮几要撕下整片夜空。台上的舞者显然十分难堪,张望着周围沸腾的群妖,无奈地向神社赭瓦上看去,似是在向什么人求助。
却见祭坛周边的火焰突地升高,然后蓦然漫灭。四下陷入一片黑暗,一个声音随之划破神社空气,音量大到盖过狂欢的人声和舞蹈,连成列伶人也同时停止了乐音:
“吵屁呀!他妈的全部给我安静!”
顺着这突兀骂词的来向,剑傲兴味地向神社瓦顶上看去,却见那上头遽然跃下二人,领路的一人戴着色彩斑斓、面目狰狞的鼬鼠面具,血腥的银光闪过那人的手臂,定睛看去,却是把弯月般锐利的青色镰刀,适才发话骂人的显然便是这人。
鼬面男人身后兀自跟着一个男童,约只有前面那人一半身高,手上却紧揽着一瓮比他头还略大一筹的褐色药罐。瓷罐上班驳的裂痕道出他岁月的痕迹,脸上一般戴着鼬鼠面具,却戴得歪歪斜斜,虽看不出他神情,动作却已把他的紧张怯懦表露无遗。
这两人都穿着纯黑色的日出传统平民服饰水干,袖口撩起,脚踏木屐,往祭坛上一站,群妖即往四周退去,足见两人慑众的效力不亚于猫又的舞蹈,只是形式和方法有所差异。
“猫又这婊子有什么了不起,他妈的不过就是脸蛋比其他娘儿骚!操起来还不见得比较爽咧,带衰的吵成这样,非要老子剁了你们给百鬼大人献祭?干!”
剑傲不禁大感有趣,他本身是十分欣赏这类语言的。虽然自己服膺骂人不带脏字的艺术,但人若能单靠这些发语词发泄怒气,世界想必会和平得多。
他又瞥了眼猫又,却见她脸色一变,望了望那青年。见青年并无任何特殊反应,随即轻轻一笑,回头凝望台上的鼬面男子,流露出当初毁灭黑乌鸦一门的灿然表情。
“般若,怎搞的,那婊子还没有到?”
那鼬面的男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双手附胸,大喇喇地往祭坛的柱子一靠,面具里的眼扫射适才跳舞的红衣少女。
“镰鼬二子大人,猫又殿奉命去上皇北疆灭了乌鸦门一众信徒,到现在还无音讯。”
被唤般若的女子以衣袖拢起赤裸的身躯,盈盈鞠了个躬。
“妈的,那婊子不是说她一个人没问题,现在是怎样,被人轮奸到腿软回不来了是罢?那玉藻前那贱种咧?九十九殿不见……不能来也就罢了,为什么级位最高的两名‘妖臣’也都没到!”
那镰鼬二子越说越是满脸阴霾,刚要再喝骂,却听身后嘤的一声,竟有人哭了起来,回头一看,却是那最小的镰鼬,双手仍紧抓着那罐破瓷,脸泪却已一滴滴顺着面具滚了下来。
这一哭,却让原本恶形恶状的镰鼬二子慌了手脚,连忙蹲踞到他身侧,神色尴尬,无镰刀的一手笨拙地轻拍他额头:
“别……别哭啦,小弟,是老哥不好,老哥不该这么大声……干,叫你别哭你是听到没有?……不……不是,二哥不是这个意思……妈的!般若,你来哄他,老子不知道怎么骗小孩啦!”
要不是现场的群妖个个脸色严肃,剑傲真想笑出声来,看来日出的妖怪倒不如人所想象的这般邪恶,至少那小镰鼬看来便十分有趣。但显然镰鼬二子不那么觉得,把烦人的小弟交给红衣女妖,他即刻转过身来,扫视神社一圈,随即以扩音器的音量狂吼:
“雨降!你这贱种,给我滚出来!”
此声一吼,几乎是同时,色彩缤纷的妖群中竟当真骨溜溜地滚出一人──的确是用滚的,因为来人身材不高,又带了件碍事的器物,因此难以从人潮翻涌的后排挤到坛前:
“小妖……参,参见,镰……镰鼬大人。”
滚出来的物体不止声音颤抖,似乎连身躯都在剧烈颤动。剑傲睁大眼睛,只见那居下的“生物”形貌神奇,他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人形,身材娇小,两只眼睛深深的内陷,却大如碗盖,几要占掉三分之二面容,踏着一双高脚木屐,身上则穿着日出僧人的敞袍。
然而真正引人注目的倒非他的长相,而是打头撑着一把可怜兮兮的破伞,参差的竹签、漏洞处处的伞面,而人也同那伞一般,死命在恐惧的神情上挤出卑恭屈膝的笑容。
“妈的,这么慢!是给人开苞了还是怎样?叫你干的事情是好了没有?”
镰鼬二子正眼不看他一下,眼光填满踞傲与杀意:
“不是叫你和垢尝、锅狸去找那婊子回来?怎么,现在那婊子人呢?”
随着镰鼬的大放獗词,剑傲看猫又的神色越来越是不善,不禁哑然失笑。毕竟一个女人在情人前被人婊子来婊子去的,就算修养再好也会瞬间化为岱姬的。
那被唤雨降的小僧闻言却浑身一颤,像是突遭雷击:
“是……镰鼬大人……是这样吩咐没错,但是……但是……”
“那你还啰哩叭唆的要死啊?到底是找到没有,死的活的,一句话!”
镰鼬二子显然耐性极差,状似镰刀的一手蓦地向前一挥,吓得那雨降小僧疾退三尺,膝盖不住颤抖。
“是……是这样的……我……我和垢尝他们……在北疆搜寻了三天三夜……还……还差点给人类发现,但……但是……”
雨降小僧的音量随着心虚同步缩减,到最后已经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他唇角的开合:
“但是……我们还是找不着……猫又殿。”
“找不到?这点小事你们也干不好?前主人一死,你们这些小妖怪全造反啊!最好九十九大人嗝屁,你们好做老大,是罢?”
空气间全盈满他嚣张的骂词,连火焰也为之重新点燃冲天。所幸那小镰鼬似已平复了哭声,只是不住抽咽,低头用搅拌棒搅动着怀里的药罐,黄浆溅出,刺鼻的气味弥漫空气,而他却始终没有察觉,不时抹抹滴下的余泪。
“不……不敢,小……小妖那里敢有这样的想法……实实实实实在是……”
这小僧的结巴不定可列入世界记录,寻常人结巴不过一字重复个四五次,这雨降小僧却可以咬舌头几十次,而且字字如此,导致原本三秒钟可以道尽的话,他却拖得好似一辈子也说不完:
“实在是………”
“干,快说!你再大舌头,老子就把你的王八舌头割了!”
“是……是的。事……事实上,我和垢尝他们到达白马寺时,猫……猫又大人已经不在那儿了,所以我没并未见到大人她,可,可是……”
雨降小僧嗫嚅着口,脸上竟莫名其妙地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连牙关都躲在唇间悄悄颤抖: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那表子既是去干掉那群乌鸦,那乌鸦人呢?”
“是……是,小妖到那儿的时候,不见猫又大人,但是黑乌鸦那叛徒,却是见到的。只是他们都已经变成……变成……一地的……一地的鸟尸。”
任凭谁听见了他现在的语音,都会想替他把整句话讲完,因为词与词的间距实在太长,好像他忽然忘记怎么讲话。雨降小僧的脸色本就以粉抹得苍白,现在更是面无血色:
“黑乌鸦他们……全都……死了。”
镰鼬二子啐了一口,冷然道:
“那婊子本来就是去杀人,你怕屁啊?”
雨降小僧大力地摇了摇头,一个站将不稳,竟是跌坐在地,连忙顺势改为跪姿:
“不……不是,那个……‘乌鸦’他们……似乎不是被猫又大人杀死的,而是……总之……他们的尸身,有的断头,有的断手断脚,肠……肠子,脑浆,血……好多的血……流了一地,那味道,那气氛……简直就好像……好像……”
镰鼬二子悚然一惊,饶是他脑袋直,脸色也不禁乍然而变,谁都知道猫又生性爱洁,就算要屠人,也必选择不弄脏手的方法。他眉头一抿,踏上一步追问:
“好像什么?你他妈的快说!”
雨降小僧被吓得颤了颤,瑟缩地环顾四周,剑傲甚至看见舌头在他唇内打结:
“是……就好像是……被‘某个人’所杀的……一样,就是……就是……大人您知道的,上……上皇……不,东土的传说……杀人的恶魔、戮尸的恶魔……所以小妖就想,猫又大人该不会是……”
“到底是被什么人干掉的?老子脑子直,听不懂猜谜语,你给我直说!”
二子的怒气越来越炽,几乎可以取代周遭的大火,现场一片鸦雀无声,群妖凝视着镰鼬的镰刀右手森然举起,唰地划入雨降小僧跪伏的足,差点没让他当场昏厥。
“是,是的……我说,我和垢尝,锅狸都觉得,杀害‘乌鸦’一行人的,应当是某种上皇武具……所以……所以我们斗胆推想,那说不定会是……那个经常出没在东土地界,善使剑,也曾经戕杀过我门同胞的魔鬼……就是……就是……”
雨降小僧话塞在口,一边戒慎恐惧地看着抵在自己脚边的长镰,一边死命想使声带发出某个词来,无奈底心那份刻板印象太深,像塞子般将到口边的话又硬逼了回去。雨降小僧大约说了上百次“就是”,然而“就是”什么,竟是怎么也无法表达。
剑傲在暗处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真想自己跳出来帮那雨伞接话,不过就是自己的别名,又不是光叫名字就会身首异处,这妖怪未免也太过胆小了些。倘若见到真人,又会是什么光景?剑傲不禁苦笑着细思。
镰鼬二子越听越糊涂,眼见身畔的小弟兀自哭个不停,心中烦闷,正待继续严刑逼供。冷不防一个声音隔断了满神社嘈杂的絮语,也促使祭坛上的镰鼬二人一齐回过头来:
“就是‘魔剑’……是吗?”
缀满五色布饰的祭坛后突地转出一个身影,和镰鼬二子同型制的黑色水干,身材却魁悟大方得多,一般的鼬面面具,然而油彩鲜明,眼角和嘴角上扬,看来就像在大笑。面具里的目色温和,直视火光,竟连眨眼都不眨。
剑傲为这睥睨群妖的气势暗赞一声,相形之下,那镰鼬二子的行径直如跳梁小丑。果然一见那人,二子的气焰登消,噬血的镰刀乖乖敛回手臂,连眼神也不敢造次放肆:
“大……大哥!”
极力将傲气敛回面具的遮蔽里,二子慌忙向鞠个日出式九十度大躬,剑傲看到一滴晶莹的汗从他面具的侧缝漏将出来。心中忆起古日出关于“镰鼬”的传说,果然是成三之数的妖怪,而眼前这人,必是三者之首无疑。
“啊?亲爱的二弟,好久不见!”
轻从身后取出明净的白布,彷佛习惯似地,慢条斯理地擦拭原先就已白皙无疑的手,镰鼬的大哥细心整饰着十只修长尖利的指,从指尖到手掌,眼神除了慈爱,窥不见其他锋芒:
“数年不见,你越发出落得精神了,我打老远就听见你的骂词儿,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当初那傻小子,大哥惦记你得紧,改日挑个时间,我俩好叙叙旧,喔,还有小弟。”
他转脸望向一旁抱着药罐的小镰鼬,笑容顶到眉角,说也奇怪,原先兀自哭闹不休的男孩,在看见兄长的笑容后,竟斗地敛了眼泪,眼角含雾地直视那白净的双手,将怀中的黄色液体搂得更紧。原本在他身畔照顾的般若,似也径自咽了口涎沫,悄没声息地退下坛来。
二子自小和他相处,这句话外人听来,是兄弟间寻常问候语,然而到二子耳中已自动转成了:
‘二弟,这么久不见,你是越来越顽劣了,都这么大了,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那副流氓样,你最好给我记着,那天有时间,我铁定好好教训你。’
心虚之下倒退一步,之前吆喝群妖前的气势尽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惊怖:
“那……那里,老子……不对,小弟也很想老哥,恨……恨不得天天见到大哥,常……常常和大哥在一起。”
镰鼬的大哥瞇起眼睛,过度夸张的笑容将面具微微顶起:
“放心,亲爱的二弟,今晚的祭典过后,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朝夕与共,好长进昆仲之谊,到时我再好好地调教你和三弟,就算你想离开大哥,大哥也不会放过你。你过来,让大哥看个仔细。”
尚震惊于镰鼬大哥提供的讯息,不等二子有时间顽抗,兄长的手专制地扯紧他衣领,将他强行揽入怀里,轻抚他虬结的额发,无视于怀中弟弟的颤抖,舌从面具的唇隙中搜寻,濡湿胞弟汗水淋漓的面颊:
“果然不愧是我弟弟,才些日子不见,长胖了也长壮了,令我这作哥哥的无限喜悦,无限兴奋……”
剑傲不禁哑然,他感到有趣的倒不是镰鼬大哥的行为,反正他跑遍大江南北,连稣亚这般怪人都开了眼界,还有什么能惊他波澜?倒是镰鼬兄弟在祭台上旁若无人,底下群妖竟一无动作,连点窃窃私语也未敢有,这三兄弟在百鬼门中的淫威不言可喻。
空气停留在静宓中,火光也识相地收敛,本来剑傲估计台上兄弟的“叙旧”还要持续一段光阴,正想闭目养个神,那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竟斗然打断镰鼬兄弟的对话,众人皆尽掉头:
“请……请问……”
像是将一辈子蓄积的胆用尽,立于祭坛上的双脚依旧颤抖,剑傲看见那被冷落一旁的雨降小僧,终于在沉默和辞退间做出选择。似乎极为畏惧镰鼬大哥似的,声音比以往更小,连剑傲都得气集双耳才听得到:
“小……小妖可以退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