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上火盆的烈焰依旧,映得镰鼬弯月笑容般的面具更为夸张,剑傲的目光直视那缓缓蠢动的唇瓣:
“原来是你啊,雨降,好久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还在路上问人有没有掉雨伞啊?”
嘴角勾起优美的弧线,在笑面的面具里,直似两把重迭的镰刀,手仍钳制着二子不放,反复抚着他面颊:
“你总是这样慌慌张张,紧张兮兮,派遣这样胆子小的你,完成寻找猫又姑娘的危险任务,真是苦了你了。”
雨降的脸呆呆望向镰鼬投射的目光,似乎一瞬间被那春风所震慑:
“大……大人过奖……小妖……小妖未完成任务,罪该万死,理应受罚,何苦之有?”
似是被柔和的频率抚慰了颤抖的字句,雨伞下的身影竟首次不再结巴,鼓起勇气仰望那与二子成反比的慈容,极尽所能地以眼神摇尾乞怜。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小猫又行事一向‘高深莫测’,连我都难以捉摸,那可以怪罪于你?她的天真任性,也不是第一天了,冲着她对百鬼门的功勋彪炳,我们再怎么都该体谅她的神出鬼没,我当然不会怪你的,雨降。”
雨降似乎没注意到,镰鼬每讲一字,便携着二子缓缓靠近一步,直到自己已被他高大的身影所笼罩,单纯的性子还兀自为意外的宽恕而感激涕零。
“谢,谢谢镰鼬大人的宽宏大量,小妖铭感五内……”
似乎潜意识体察到祭台已成为一级危险禁地,雨降的目光不时瞄向台下,脚步微移,渴望退回人群的遮蔽:
“那……小妖可以告退了吗?”
高大的身影距离雨降已仅一尺,镰鼬大哥轻抚腕中胞弟的颈,低垂的眼楮看不见神情,只是意蕴深长的柔语:
“当然,你当然可以退下,永远的退下……”
话未说完,激风卷起了小妖怪周遭兀自呆滞的空气,也卷起了在场每个人的屏息,扭曲狰狞的飓风呈泫涡状盘旋而起,离心力的切点利如刀刃,扬起长镰般的尾,淌着嗜血的风口,吞噬地面上仅见的生命。
雨降弱小的身子从祭坛前消失,只余那把破伞,在风的吹动下承接主人逝去的生命。
“‘镰风’……”
喃喃吐出妖法愿的名称,虽然已是重复上演,二子仍诧异地眨了眨眼。
“大……大哥……”
“我说过我很仁慈的,”
祭坛由于离台风眼最近,首当其冲鲜血的苍穹,顿时镰鼬三兄弟的肤色均被红色血肉所覆盖,镰鼬的兄长以姆指蘸起,以赤色的颜料在二弟脸颊上涂鸦:
“找不到小猫又不是他们三个的错,所以我不处罚垢尝和锅狸,我本来也无意惩戒雨降的,那知他太急着走,一脚踏进镰风的范围里。唉!连我也救不了他,真是惋惜。”
再次取出随身的白帕,镰鼬边说边轻拭手指上的血迹,仔仔细细地擦拭每道指纹间的残余,一点也不让红色停驻肌肤,好像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给这杀戮的象征所玷污。
“大……大哥,对,对了,刚刚那贱……不,雨降刚才说……”
不敢再停留在这恐怖的气氛里,二子尽力地转移话题,然而要他改掉深埋骨子里的污言秽语,恐怕自杀还比较容易,用词几经转变,好不容易才将字句拼凑:
“猫又那婊……猫又大人之所以找不到人,说不定会是被那……横行东土的屌……的通缉犯‘魔剑’所误杀……”
镰鼬的大哥依旧慢吞吞地擦他的手,擦完左手换右手,拭完右手又意犹未尽地抹去颈上的血迹,擦得推古神社前一片宁静,一片战栗。剑傲看到角落的猫又屏气凝神,秀眉皱起,似是对这青年也甚为忌惮,不禁啧啧称奇。
“奇怪……二弟,小猫又和那位用剑的朋友近日无冤,往日无仇,我也不记得我们百鬼门和他有过节,怎地人家这么清闲,好端端地伤害我们家小猫?”
剑傲真想谟拜他,无论这位善心的镰鼬是敌是友,冲着这句话就该请他喝杯酒。
“那可不一定,大哥,那家伙传说在门流间屌得很……不,我是说,他砍人据说从不看对象,瞧他妈的不爽就杀。对,对不起……我是说,不定猫……猫又大人在路上被他堵到……”
镰鼬的大哥表情显然惊讶,而且是过度夸张的讶异,连擦手的白布都自由落体:
“二弟,你这是说我们百鬼门的小猫又不如一个使剑的混混吗?哎呀哎呀,你怎能这样说,小猫又聪明睿智,洪福齐天,就算十个杀人魔立于她之前,也会消融于百鬼历代伟大的力量中,不是吗?”
剑傲怀疑二子怎有这般无穷尽的汗好流,蓝色的水干几已湿遍,剩余的一滴滴落到踝边:
“是,是的,大哥说的是,是……是小弟失言了,猫……猫又还没有死,只是……只是为何那婊子不回来?”
“小猫又不回家,一定有她的理由啊,二弟,身为下属,我们就只能遵从,”
镰鼬面具上的笑容,再度与隐藏的唇角重迭:
“小猫又在百鬼门里面也够刻苦了,大大小小任务不说,现下又接掌了辅佐九十九继主的‘妖臣’,小猫又……喔,不,以后该叫猫又‘大人’了,她的地位从此尊荣。”
“而我们这些妖仆,都得向她和玉藻前辈致敬呢!猫又大人不想回来,与卑贱的我们同进同退,从事野蛮的夜行,那是大人的矜持啊!”
二子惶恐地鞠下躬去,脸在汗滴掩埋中显得格外狼狈,差点没拿镰刀起来擦汗:
“是,大哥,老子我……不,不对,我知道了。”
“对了,二弟,你记得和大家说说,上回追踪猫又大人的发现没有?”
罔顾弟弟的意愿,镰鼬的大哥再次亲谑地舐过二子的颈,惹来他一身寒栗,好像光凭舌舔,便可挟带镰风将颈动脉割断:
“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怎不和百鬼的群妖朋友们说说?”
二子闻言倏地直立,缺氧似地不住喘息。
“我,我想起来了,大哥,我正要和你讨论……”
侧身一闪,假藉宣布事情的契机,镰鼬二子终是快速脱离兄长的掌握,连忙退避三尺,以免再被拖回去享受“兄弟之谊”:
“上次老子跟踪那婊子……我跟着她,结果大哥知道吗?竟看见另一个人也跟随着那女人!我本来以为是敌人,结果那贱婊……那女人竟然和跟踪者聊起天来,还笑得他妈的贱!呃,总,总之,我谴小妖去调察清楚了,那个骚货的对象是男人,还是人类……”
二子的声音虽不算大,但在这静如空山的推古神社前也够清楚了,登时举众大哗。在场崇拜猫又者不在少数,不信、疑惑、愤怒和嫉妒的声音此起彼落,掩盖了二子接下来的话声。
不意外地看见猫又又吐了吐舌头,那小姑娘似对自己引起的骚动毫不介怀,甚至还有些得意。付丧神定是谴猫又来凌乱人间的,剑傲不禁垂首轻叹。
“二弟,你又错了,猫又殿这么做,一定自有她的道理啊,你这样擅自评论她的品格,实在太大逆不道了。”
然而镰鼬兄长的语声一出,登时压住了群妖的喧哗,瞬间将气氛冻结回肃静:
“就算大人她随人类去了,二弟,那也是她睿智的诀择。毕竟在这古老的都城,人类怎么都比妖群高贵,大人在人类那寻得了归宿,身为下属该普天同庆!怎可依此在背后毁谤猫又殿?二弟,你太糊涂了。”
“大……大哥的意思是,不去理那婊子,让她自己寻开心?”
二子对兄长的决定似乎大为困惑,直率的脑子听不出弦外之音,急切地追问:
“可,可是那是人类耶……且况那婊子她是‘红姬’,再怎么样都不该……”
质疑的话还来不及说完,震耳欲聋的火焰却与话声同时被截断,只因有个更大的声音划过祭坛下群妖,直达镰鼬三兄弟所立之处,声声震人:
“对不起,小妖斗胆有个疑问,想请问镰鼬大人!”
包括镰鼬三兄弟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发声处望去。好奇地争看继雨降壮烈牺牲之后,到底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妖怪胆敢与权利争锋。
镰鼬的头领瞇起眼睛,妖怪的聚会一般不以原形,因为妖物的原形委实太占空间,但人形又显不出百鬼的特色,因此规定凡此类祭典,必以原貌的面具代替真身,此刻入眼的竟不是预测中的重量级妖仆,而是一个连他也难以辨认,名不见经传的面具。
原来那面具的现任拥有者正是剑傲。听着镰鼬两兄弟的对话,他在旁思忖许久,心中隐隐有个构想,虽然此举颇为冒险,但是除非孤注一掷,否则事情永不会有进境。
但此刻露出人类的真实身份当然不妥,若是给猫又认出,后果更加堪虑,只得顺手点倒了一个离他藏身墙角最近的倒霉妖怪,强制商借身份一用。
剑傲透过面具的隙缝瞥向台上的镰鼬,这面具有个极长的舌头,满头蓝发,恰巧将他殊异的发色遮蔽无遗。却见二子转向兄长,似是请示他吩咐,镰鼬的大哥俯首低语几句,随即见二子大踏步站出,威风凛凛,厉目望向剑傲的方向,声音恢复原有的霸道:
“我大哥说了,你有什么疑问,快说!”
剑傲见过他之前的窘迫,此刻又见他狐假虎威,反而更显滑稽,忙不迭地敛住溢到唇边的笑容,将惊慌堆满面具下的脸,配合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以天生的戏剧细胞临摹雨降的诚惶诚恐,再添加三分小镰鼬的纯真无辜:
“小……小妖只想大胆请问,为何百鬼的大人至今还未现身?”
他不确定百鬼门的头领究竟以何称呼,只好用“大人”含糊带过,好在群妖被他话中含义所吸引,倒没注意它用词的不当。
自从猫又处得之百鬼门头领失踪的消息,剑傲就留上了心,心知门里高层有意隐瞒“大人”失踪的讯息,即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真项一旦曝光,非旦引来各界猜测,难保不会有人趁此叛起。
他本意就是先炒起骚动的潮水,以此迫得镰鼬无法继续隐瞒。要是百鬼头领当真安然无事便好,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如此从信徒以至于干部,其信念必定有所动摇,他就有乘势而起的契机。
此时一问,果见二子的汗水再度淌下,求助地望向身后的大哥。
不知镰鼬兄长又向二子说了什么,这次却很简短,布满汗水的鼬面再次回到审问的岗位:
“不是跟大家宣布过了,九十九殿身体不好,没法出来受这种风寒,你他妈的还在那啰唆什么?”
剑傲丝毫不让,语气虽然恭敬,态度却是强硬,一点也不因对方的驳斥而退缩:
“百鬼夜行之夜,乃是我们百鬼门重要的祭典啊……大人就算再怎么有恙,也该出来看护看护我们……如此避不见面,小妖实在担心的紧……”
群妖此刻已让出一条道路,让他得以缓步接近祭坛,近距离面对镰鼬三兄弟殊异的气势。这当然是十分危险的,然而剑傲除了城府外,却额外有股不衬于年龄的孩子心性。
与其再被寻求魂封解法的机会所折磨,倒不如自己披荆斩棘去接近机会,最坏的情况不过在群妖包围下杀出重围,百鬼门搞得他连日来鸡飞狗跳,如今他要反赢一着。
二子再次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正要回头再请示兄长,剑傲却一个箭步踏前,身体已触到祭坛边缘,打铁趁热,阻住镰鼬再作辩解的契机,他将声音拉细拉低,让自己符合一个与世浮沉、忠心耿耿的小妖形象:
“小妖只是担心,大人如今还没有现身,猫又殿又同时失了踪……再,再加上不可信的人类插手,这……这是否有什么不妥?”
声音的语调虽然惶恐懦弱,但大小却异常清晰,骚动的浪潮再次掀起,这次已有几声成句的抗议:
“猫又殿才不会干这种事!”
“你少危言耸听,你是什么东西!”
剑傲浑不管翻涌而来的骂词,不动声色地瞥眼望向角落的猫又,却见她再不如初始冷静旁观,一步踏前,对剑傲莫须有的发言露出她独有的媚笑。知道鼓动已见成效,唯须再有人推波助澜便可大功告成,当即一躬到底:
“镰……镰鼬大人,小……小妖是不是闭嘴的好?猫又大人是如此伟大神圣,小妖的猜测必然不准,还是不说了罢!”
随即用眼凝视着祭坛上唯一具有决定权的正主,镰鼬兄长的眼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即使隔着一层面具,仍可传达至剑傲的心房。四目交投半晌,剑傲终盼到他开口,彼此似乎都在对方的眼内看到些什么,虽然他这番话是对着二子所说:
“二弟,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百鬼的好兄弟啊,他要说什么,让他说下去罢!”
看样子大哥的决定显然出乎二子意料,镰刀本来已经举起,镰鼬二子只得让所有骂词强制吞回肚里,将话锋一转,咳着嗽替兄长迟来的命令代言:
“你都听见了,你他妈的想问什么,就快把屁放完!”
剑傲必须持续躬着身,才能掩示面上清淡的笑容:
“其实小妖也不想说什么,只是小妖太过担心大人和猫又殿,害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因此关心之余,不免斗胆猜测……”
感受到背后有遽烈的拉扯,瞥眼间,猫又的黑影在火光映壁下闪动,脸色越来越是阴云密布。心中暗笑,表面却更为惶恐地一恭到底,颤抖的声音有模似样:
“斗胆猜测……”
讲到这句时,他唱作俱佳地偷眼瞄向左右,似在顾虑什么,话哽在喉咙,就是没有出口,务要让那没耐心的镰鼬主动开口询问。
要知这也骗术的重要基础之一,当你对人透露一项假情报时,即便你是如何急切的想要欺骗对方,也得要装作爱说不说、有所踌躇的模样,直到对方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你才能“勉为其难”、“逼不得已”地“告诉他一个秘密”。
顺带一提,若你要那假情报迅速传播广布,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若那人又恰巧是位中年妇女,你的计画将会完美无缺。
“猜什么,还不快给大哥说!”
果然二子的耐性让他首先中计,一脚跨出祭坛,一副想揪紧剑傲的衣襟问个清楚。剑傲知道水到渠成,笑意在唇角一闪即没,忙惶恐地退步:
“小妖只是害怕,万一猫又被那奸人迷惑了心志,作出……嗯,有悖于天地良心的事情。”
观察这许久,剑傲虽对百鬼门内部的情况不甚熟悉,但镰鼬提及猫又时那讽刺与嫉妒的语调,却令他有所领悟,否则他也不敢如此贸然立于贼窟大放獗词。
情势既然顺风,毁谤敌人的行为不但不会被同门所驳斥,反倒能得到意外的支持:
“猫又殿虽然伟大,但是若是给卑鄙的人类迷惑了心志,小,小妖不知道……身为大人的妖臣,那必是和大人亲密的很了,猫……猫又殿跟人类在一起,百鬼的大人何尝不会知悉?”
“所以小妖就想……为了给那奸诈的人类好处,百……百鬼大人说不定已经……嗯,否则那能这般刚好,猫又殿和大人同时失踪……”
随着剑傲尽情驰逞危言耸听,推古神社前的情绪越发澎湃,祭坛下的群妖面面相觑,剑傲的说词纵然难以相信,却已在平静无波的崇拜里投下一枚怀疑的炸弹。原本群妖对于付丧缺席的官方说辞都还接受无误,但此时一经点醒,炸药一但迸发,很快便在推古神社前泛滥成灾。
要知所谓群众,就是一群不理性的暴力集合体,就算组成的个体并非人人笨蛋,当情绪的浪潮冲来,再睿智的天才也会是非不分,做出原本不敢做的疯狂行为。
他看见祭坛上的镰鼬兄长缓缓走向前,目光若有所思,二子则立于台前,企图制止吵闹的群众。已有人喧哗着将猫又强制抓来问个清楚,登时身畔的妖怪齐声附和,二子就算有通天本领,遇上群众力量也只得摊手。
剑傲笑睨祭坛上的大哥,不意外的发现他也正微笑着,心知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事情真项究竟如何,还请镰鼬大人清楚地告诉大家,也好让大家安心,若是有人胆敢亵渎百鬼大人的性命,也好让小妖们知道敌人在那里……”
正想继续驰骋言语,蓦地身后风声袭来,剑傲这才发现自己说到兴起,已然太久没有注意猫又,语言的功力大大超过他预期。回头一看,愤怒的猫眼竟就在身后燃起,致命的苦无掠过发际,正是猫又亲身降临!
“猫又殿!”
剑傲的心中为计策的成效而欣喜,表情却佯作惊慌,忙躲到二子身后避风头。
猫又却毫不容情,务要在瞬息间将造谣者格毙,一下利爪从头顶划过,割除一片额发;一下又从侧肩滑过,碰破半抹衣衫,坛上的剑傲看似惊险万状,抱头鼠窜,而猫又则挟胜追击,屡屡与敌人要害擦肩而过。
然而剑傲却赢了一张唇舌,既然正主儿自动出场,怎容得她轻易退居幕后:
“猫……猫又殿,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该和他……”
推古神社群妖的惊慌显然半点不亚于剑傲,疑问声四起,不少妖怪已推挤着涌到台前,想要一近猫又芳泽。镰鼬三兄弟迅速聚集,对猫又的现身亦各有神情,二子忠实地表现讶异,张大了口无法反应;镰鼬的大哥沉默半晌,惊讶再次夸张地占满面具下的脸,语气则异常欣喜:
“猫又大人!这可真是惊喜,怎么到这时才现身?哎呀,怎么一上来就攻击人,我们兄弟犯了什么错,让大人这样大动肝火?”
剑傲微微一笑,知道风势已成。猫又双颊绯红,只顾攻击剑傲乔装的妖物,务求速战速决,好杜绝这危险耸听的妖怪悠悠之口,还回自己清白,因此出手更见狠辣。
台下群妖看了一片惊叹,有为猫又曼妙的身法而陶醉的,有因她不衬于外表的残酷而吃惊的,一下子本就沸腾的推古神社,霎时更加失控地骚动起来。
二子终是从猫又突然出现中惊醒,脑子直的他听见大哥问话,以为猫又确实想攻击自己,眼神一怒,罔顾一攻一躲斗得正酣,镰刀已抢在剑傲面前,直袭猫又胸口,和前爪的精铁激起清亮的乐声,污言秽语已随之掺入:
“妈的,贱婊子,你是来参加夜行祭还是来造反的?这么晚才现身,还把付丧大人干掉不够,连我大哥都想做掉啊?”
猫又铁青着脸,二子无心的一句,无疑是更加遽猫又“弒主叛上”的谎言,于是她更不打话,只是以更猛烈的攻势证明她的心意,招式尽数递向剑傲,招招狠辣。那知她攻击的对象微微一闪,竟是移动到二子身前,口中惊慌乱叫:
“猫又殿,使不得啊,您杀了小妖事小,但是镰鼬大人乃百鬼门的栋梁,众之所仰望,您若下手错杀了他,后果不堪设想。您杀了百鬼大人,又杀了最重要的镰鼬大人,群妖恐无所凭依,要是酿成百鬼门大乱,大人可成了千古罪人!”
其实猫又选择不作辩解,在这情况下是十分聪明,因为既已在怒意下出手,倘若剑傲只是个单纯造谣的小妖,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武力将之制服,再迫他把话讲清楚。否则她再多费唇舌,以对方机变之巧,必有办法阴阳颠倒,搬弄是非。
但饶是她判断之巧,仍是算错了一着,她作梦也想不着自己无心的一记苦无,竟会让敌人甘冒风险越过死谷,在短短几日内带着伤者迫至眉梢寻仇。
加之她情人在畔,心神紊乱,火光闪动中辨识不清,终是棋错一筹。
剑傲死守镰鼬三兄弟之前,巧妙的引动猫又的招数,这情境看来倒像是猫又欲伤镰鼬性命,而剑傲拚了命在护主,不带剑的他固然无法拾夺敌手,但要闪避猫又的狠招却是游刃有余。
且况交手时间拉长,更让他有一逞唇舌的契机,一个侃侃而谈,一方沉默咬牙,登时猫又更像是脑羞成怒,欲杀证人遮羞,本来祭台下信剑傲话的不多,此时怀疑者又多了七八成。
却见眼前风影闪动,刮骨熬人,却是适才屠戮雨降小僧的镰风,此时以更盛大姿态,蓦然现身剑傲与猫又激斗的空档间。
“猫又殿,何需如此激动?我们兄弟如果真犯了什么错,您可以好生训诫,这样不明不白的杀我们灭口,我们镰鼬一族可不能服气啊!”
特地强调“灭口”二字,镰鼬兄长静立战火之外,远距离操纵致命的镰风,在祭坛众人间穿梭,猫又要攻击剑傲本已困难,加上疾风的搅局,更险左支右绌,一个不仅慎,镰风划过她白晰的手指,竟将代表猫爪的满把苦无远远带开。
猫又紧急捏印胸前,想以妖法愿止风,然而镰风素来以快著名,那里还来得及变招?
却见眼前蓝光一闪,镰风卷过祭坛,刮去大片地皮,却没有预见的血肉膜糊,反而又多吹来一人。蓝衣忍者揽着猫又,不顾她眼神的怨怼和责怪,傲然挺立百鬼之间,神色无一点后悔,再见二子,却见他抚肩颓地,肩头一点血流如注,竟是已给不明暗器所伤。
“你作什么出来,我不是告诉过你──真是的……你……你害惨了猫又啦!”
由于近距离,剑傲听得见她们的细语,怨恨中带有淡淡甜意,猫又轻擂身畔的救命恩人。显然她曾谆谆告诫过对方绝不可现身,然而世事难料,青年仍是救护心切,不顾一切地现身而出。
无视于两人的对话,祭坛上下已一篇惊声四起,光是此等秘密的聚会有人类窥视就已够让群妖惊奇,何况那不速之客尚揽着百鬼门共同的情人。蓝衣忍者的现身,无疑给剑傲和镰鼬的合作谎言安派一个最好的证明。
镰鼬兄长正要发话,二子的镰刀已挟带怒气再次开启微战端,反击外来的异族,对蓝衣人适才的暗器偷袭无任愤怒,镰鼬的二子连兄长都没请示,径自为肩上的伤血债血还:
“妈的,你这人类敢伤害我!我操你人类祖宗十八代……”
剩下的骂词已被镰刀的风声所掩盖,二子虽然行为粗俗,身为百鬼门领头的妖仆,手上功夫可不含糊。镰影在火光阴翳下舞动,似无数锐利的飞蛾,欲以翅膀毁灭亵渎火焰的异教徒。
蓝衣青年却异常冷静,动作迅捷,一手揽过猫又,空手已疾递向前,一道银光自袖口递出,铁炼伴随着清泠的撞击飞卷二子的镰刀,末端系的短刀森冷地卷住镰鼬的咽喉,迫使他惊惧地退后一步。
锁练刀更不稍停,充份体现忍者倏来往去的本领,呼吸之间炼头变向,紧缚鎌鼬唯一具攻击力的刀手。
“干!格老子的,敢攻击你爷爷的镰刀手,活腻了你!”
锁炼刀制得住二子的手,却绑不住他的口。灿烂骂词代替攻击毫不保留地奉送,青年的俊目微微凝起,显然民风纯仆的伊贺并没有教他如何对抗这类污言秽语,只得反掌抓住镰鼬的空拳。
大小悬殊的体型和力量使然,二子的身躯瞬间飞过群妖头顶,又因锁炼的反作用力落回原地,碰地一声,屁股差点没裂成两半。
“猫又殿,百鬼门待你不薄,你怎忍心伙同外人背叛我们,小妖一向崇拜你的紧,您现在悬崖勒马,浪子回头,早些杀了那男人替九十九大人报仇,别再执迷不悟,您仍是咱们最尊敬的猫又大人呀!”
见战况有稍停的迹象,剑傲更加语重心长得夸张,夹杂在战况中,竟是已将自己方才的猜测直接当事实陈述。没人注意为何他的音量可以如是之大,连最角落的妖怪都可辨认无误:
“猫又殿,小妖求求你快些停手罢!”
猫又肚里气得面红耳斥,表面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角落始终静立的镰鼬大哥,见他一时并无出手的意思,于是她一手抵住蓝衣青年的前胸,笑容转媚,眼神如丝,缠得余光范围内的男人皆尽一颤,对象却是剑傲的面具:
“你是什么人?猫又对你好奇的很啊,你过来,我们俩好好谈谈,这样可好?”
剑傲的眼神似是被猫又所迷,一步步踏向前去,群妖均屏息观之,连镰鼬的大哥都止息镰风,不知心里打什么主意,只是陪着小镰鼬静望一旁。
“对,你过来,猫又有话跟你讲啊,有什么误会,我都听见了,你来跟我说清楚,好吗?”
剑傲看见她一手埋在青年的大掌里,抓得汗水沁出,另一手却捏着四枚苦无,如当初在寺内一样,闪动着致命而危险的光芒。
剑傲在她面前一步站定,眼睛不离她凶器左右,唇角荡起笑容。
“怎么了,过来啊,猫又想和你谈谈,你勇敢得很啊,小妖怪。”
猫又的眼瞳闪动,恰对上剑傲隐在面具里的笑,猫眼微微一惊,似是被那笑容触动了某部份的思考,原本接下来一连串的邀请词蓦地咽回口中,只余惊讶与急促的喘息。
“猫又‘大人’还是这般急躁……”
逐步凑进,以眼神制住猫又第一时间的行动,虽然尚不能动用武力,光是气势亦足以压敌。声音转小,剑傲的手迅雷不及掩耳地轻扣她隐于衫下的凶器,就连近在咫尺的蓝衣忍者也没有察觉:
“当初这样急躁的走,如今又急躁的邀我过来,如此善变的女人,在下还是第一次见识……”
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有异,猫又终于迷惘地抬头正视面具间隙里闪动的黑瞳,如此深邃、淡漠而笑意如潮,仅在剑尖胁迫下窥见一次,已足令她终生难忘。
“是你……?”
带着笑意的眼终是唤醒猫又数日前的记忆,剑傲的阴谋顿时在她脑海中澄清,询问的尾音已变成悔恨,深怨自己竟为了感情被侮辱,亲手毁弃多年来建筑的冷静和睿智,竟挟怒上台攻击,从此被敌人牵制,陷入百口莫辩之局。
再加上诚这么一搅,现在她就算有十张嘴也洗不清背叛的罪衍。
“亲爱的猫又姑娘,别来无恙,”
近似气音的调侃在猫又耳根响起,感受到自己纤细的手臂似被枯枝缠上,冰冷的体温更显对手骨子里的冷酷,佛寺里令人打栗的回忆无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促使她下意识退后挣离,却发现手臂已不受自主意识使唤,禁锢在对方恶意的挟制中。
剑傲贴近他颊,淡然谑然:
“上次的事情还没办完,怎地妳就走了,好生无情,什么时候寻个方便时间,让我俩继续?”
他虽声量放低,刻意不让祭台上镰鼬知悉,却故意让身畔的青年字字听清,俊秀的脸虽然被布遮去一半,仍是可窥见眼瞳里的怒意。
挥手将剑傲排开,青年飞快将猫又的身躯再次夺回。
猫又深深吸了口气,意外地,剑傲竟在她眼眸中看到了涟漪,淡淡的哀愁犹豫,浑不衬其原有的目无旁人与俏皮,不禁心中一黯,首次为折磨敌人而感到内疚。心知此刻并非心软的时候,面具下的眼神一潋,为了不重蹈覆辙,鹰般的眼严密地监视猫又的一举一动。
猫又也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手,整理情绪的时间不比他长,却见她寻求庇护地捏紧身畔青年的手,瞥了一眼推古神社前的群妖,又瞥了眼镰鼬,再次转头面对那青年时,已是最义无反顾的笑靥:
“走!”
短短一个字,剑傲听得出这之中有多么大的决心,示意猫又放弃一切,承认大势已去,宁可背负背叛的罪名,也要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感情。
茫然间,两道黑影再次双双越起,在无人来得及阻挡前,竟已逸入夜的怀抱里。
剑傲当机立断,心知此处绝非久留之地,假意惊叫一声,佯作追回猫又,随即飞快地附尾而去,留下推古神社前一片喧哗惊异,竟是无人有胆去追。其实就算如今有人有这胆子,以猫又和那忍者的身法,天下少有人能匹敌,又怎能亲易补捉猫的身影?
“大哥,怎……怎么办?”
镰鼬的大哥以一贯的微笑代替回话,似是对猫又的逃窜、剑傲的搅局毫不介怀。拢袖胸前,万众瞩目的鼬面青年缓步踏入祭檀中央,巨大的松明在身后熊熊欢庆,用尽仅剩的红焰舔舐夜色,似乎渴求着将大地也染成红色:
“伟大的妖族们!”
张开手臂,温柔的语调并不妨害音量的震撼,祭台下群妖的眼睛如点燃般一个个亮起,似乎预测到镰鼬的说词,数百枝火把重新被举起:
“各位,我们该出发了!真正的‘夜行祭’将要展开了!”
双目放出光华,镰风在红莲燎绕的松明旁再次卷起,彷佛预告着即将到来的血腥:
“而那亵渎九十九圣主的叛徒啊,让她的鲜血洒落付丧神支配的都市,使她的哀号替我族的荣耀奏乐,成为今夜第一项祭品罢!”
千百只松明被抛进天际,轰天的应答刺入黑云翻浪的夜空:
“杀了叛徒!毁了人类的城市!”
满月被鲜红的火舌吞噬殆尽,无数的黑影自推古神社前掠起,替这天照城最漫长的一夜,掷落骚动与死亡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