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古神社?”
稣亚在夜空下疑惑地凝起眉头。边交流情报,三人边在夜空下疾驰,不愧为千年妖狐,即使挟带一人,速度仍快若鬼魅,玉藻前曾建议携着稣亚行动,以免拖垮他的速度。稣亚却毫不卖帐,他对自己的体术还饶有自信,且况就算妖狐的敏捷胜他万倍,依他自尊也绝不愿依附冀尾:
“这是什么地方?我倒是从未听见过。”
“推古街,是天照城史上最古老的街道,历经许多光阴和人为的战火,始终存在的圣地。”
玉藻前竟还有暇调整姿势,以修长的身躯,替怀中付丧挡去所有迎面吹来的北风,答不对问地感慨起来:
“亦是九十九阴阳世家组织‘百鬼门’,以统御群妖的发源地。古日出的前世人类,曾在那遗留了一座古迹,名为‘一条戾桥’,是推古神社和街道的唯一通联。”
金色手指描向远方,妖狐确有讲古的特质,语调感伤而怀旧;
“人人都当那是一般神社的玉桥,却不知他隐匿了自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以来,供其驱使,力量强大的式神‘十二神将’,如今他们已沉睡咒缚,历代继主用尽阴阳百术,终是无法唤其重生。”
“于是一条戾桥和推古神社,也渐渐成为夜行会的燃烧之地,当妖血沸腾,以火为引的烈焰开天,将会打通神社的另一个空间,百鬼之夜亦将于世人面前揭露。”
稣亚啧啧称奇,东土人热爱结党的天性每每叫他惊叹:
“这么说来,你们‘百鬼门’该是历史悠久,势力强大,而且组织严密的一个团队?”
“你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百鬼门从古日出平安时代便曾经悄悄地存在,历经许多变故,群妖时盛时衰,掌握贺礼的继主也良莠不齐。”
“直到九十九家在约莫千年前接掌了百鬼,这才一跃成为众妖耆首,声威远播,幅员广大,连同东土朝拜的教徒在内,恐怕难有他门可与之抗衡。”
玉藻前在风中轻声,边怜惜地以大掌拨去落入付丧眼际的一绺青丝。
“那我可就不懂了,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何不将那小女孩直交送交百鬼本部保护,要携着她东奔西跑?你把百鬼的头领带走,于门内必定造成骚动,万一除了那女阴阳师,百鬼尚有内贼侵蚀,此举岂不遂了他们的意?且况以你的能力,和那阴阳师相比直是蝉臂当车,跟着你只是徒增危险,你难道没有自知之明?”
妖狐冷眼瞥了稣亚一眼,飞来的不是一拳,而是一声叹息。
“要是回百鬼门当真安全,我也用不着这般辛苦,作出这种劫主的事情。”
玉藻前挪动身躯,好让他能看清远方烈焰窜升的街道,目炫神迷的火光远映妖狐的脸,不答反问:
“你听过‘镰鼬’这种妖怪吗?”
稣亚不甘愿地摇首,玉藻前似也不期盼他的答案,脸带忧色,突地在一座屋顶上伫足,目光再次遥远了起来:
“相传‘镰鼬’是一种爱恶作剧的妖怪,街道、山野、城镇内都有他们的踪迹,他们从不单独行动,而是三者结为一队,为首的那名将路人推倒,次者随即用镰刀将之划伤,然后最小的那鼬便迅速涂上疗伤药,最后扬长而去,留下莫名其妙的受害者。”
“他们速度极快,来去如风,所以路人常搞不清楚是何物伤害了自己,久而久之,便以‘镰风’来表示这种无由的切割伤。”
“所以?”
稣亚凝起眉,东土的生物当真神奇,连怪物都有这等闲情逸致,他光是想到用以开玩笑的伤药所耗费的金额,就隐隐一阵肉痛。
“九十九家历代,为着便于沟通人妖之间的桥梁,顺利取信于群妖,都会自千百种日出妖族里,精挑细选一批能力强,赤胆忠心而又顺服人类的高等妖怪,做为服侍继主的臣子。”
“这在大人的世家,称作‘妖臣’,妖臣非旦是主子随身的保护者,亦是一辈子的同伴。”
玉藻前缓慢的语调隐隐带有自豪,稍稍掩盖掉感慨的基调:
“一旦献身为妖臣,理应和主人同生共死,前一代继主死去,妖臣也随之走入历史,这是百鬼门无可顽抗的命运,而也将被后人世代传承下去……”
“喔,我懂了。”
稣亚附手颔首,截断玉藻前的话头:
“所以你所提及的镰鼬,应是前代继主的‘妖臣’,而你则服侍这个小女孩。可你又担心什么?若照你所说,继主一但身亡,家臣也应随之退下,那此刻应是你继掌大权,镰鼬云云,何患之有?”
“问题就出在这里,”
对于稣亚思路之灵活,玉藻前微感讶异,不自觉地深谈下去:
“你还记得,适才我与你提起那前主的徒儿,攻击大人的元凶……”
“原来如此,”
玉藻前再一次省下解说的口水,稣亚以击掌表示豁然贯通:
“镰鼬多半和那女阴阳师有所勾结,他们不甘就此退下宰制百鬼的舞台,因此私下约定互为援奥,以那女人的实力毁灭你所服侍主人的存在,待他顺利坐上头领的宝座,恰与镰鼬沆瀣一气,各得所需……”
稣亚抚了抚下颚,又思索似地道:
“说不定……那女阴阳师还可顺道将小女孩死因嫁祸于你,旁人可不知你的感情,只知你和她走得最近,如此主人妖臣一道清洁,江山易主,那里还能有异议?”
玉藻前呆了呆,稣亚的“了解”显然超过他的预期,还添加了些许意外的讯息:“我……我倒是没想那般多,”他嗫嚅,试图想抓回一些主导权:
“然而镰鼬那些人对付丧大人意图不轨,那是毋庸置疑,若非有他们相助,那女人焉能如此轻易突破我的保护?”
稣亚闻言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凝重中带有异样,望得千年的妖狐也不禁忸怩不安,背过了身去,重新安抚阖目的付丧。
“原来狐狸也不是只只脑子灵活,奸诈狡猾?”
玉藻前不禁面赭,虽然是非常轻微地。“没办法,纵然我活了千年,大部份的岁月里总是无忧无虑,动物化妖的年纪是从出生时算起,我光得到人形便耗去了数百年光阴,在九十九家像宠物般蛰伏,直到近来才涉入门流的事务。”
轻轻一叹,妖狐撩了撩及地的金色长发:
“且况我们妖狐一族,除非人来犯我,否则绝不会有算计他人的念头。人类总怕我们妖物对其不利,却不知大自然里,会因生存以外原因屠毒他人的,只有他们自己而已。”
“假如你的能耐只是这样,我劝你还是趁早携着小女孩浪迹天涯,否则就准备拥着她曝尸荒野,”
对于妖狐的辩解毫不领情,稣亚沉着脸警告:
“你明知自己的性子,为何还要去淌这种浑水?半兽人与人类有太多交集本就不妥,此等忘恩负义的种族,涉入太深只有自食恶果。”
“你不懂,你不懂的……因为我有承诺。”
双手交揽前胸,金色的面颊与苍白的雪肤相贴,不知是否错觉,稣亚竟觉得那声音有些哽咽:
“年轻的族人,我告诉你,假如你的生命里有样真正重要的事物──一个无论如何你都想守护,紧紧抓住的事物,你会了解,人不一定永远挑选顺遂的道路前进。”
稣亚的眉扬起,似在思考对玉藻前此番论点的接受度:
“或许罢,这种事情对我来讲太复杂。但是我讨厌人们拿感情作为失去理智的借口,就算是用情极深也犯不着寻死觅活。犯了错却拿‘情绪失控’来搏得同情,好像拿着悲伤当挡箭牌,就可解释一切暴行;”
“因为自己悲惨,便害苦旁人和你一般悲惨。就像你明知一人之力不足以撼树,仍是愚昧地飞蛾扑火,很抱歉,这种行径我不能接受。”
玉藻前沉默下来,似也反思稣亚的论点,吸了吸鼻子,将涌上的酸浪压抑。
“你说的没错,但是说实在话……如果人能永远理性,世间就不会有这么多遗撼。”
他说得极慢,渐渐没了声音,似是又跌入自己情绪的循环里。稣亚只好自行出声,支颐看着远方,缓下声音问道: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失踪这般久,就算让这女孩突然出现在会场上,成功继承主位,你又何辞其咎?”
玉藻前从沉默中抬起头,哀伤中带有痛楚的觉悟:
“我不知道,看情况而定。就算他们要我的命,只要大人能活着接到‘贺礼’,我妖狐的生命就是到此为止,也算值回票价……而且付丧大人的‘妖臣’,除了我以外,其实还有一位。”
“喔?”
稣亚有些讶异,他随即见到妖狐又露出那种不安的神情,一如提到那女阴阳师的情绪,只不过这次自身的因素多了些,或许还添加了无奈:
“我不想提她的名字,总之她前些日子为百鬼门去办事——似乎是灭却一门不听话的教徒,这本是小事,我也不清楚,她是门里红人,又是九十九家‘红姬’一族……不要问我那是什么,我不能答你,所以彼此差不多逾年才碰得上一次面。”
“我不信任她,那家伙从不表明立场,她究竟效忠于谁,没有人知道。以猫那种奇诡善变的个性,我不能让大人的安危交付小人之手。”
稣亚在心底暗忖,那必是剑傲所提及的“猫又”无疑,亦是让他的搭档千里迢迢远赴日出的元凶。心中思虑百转,正想寻找试当的词汇追问下去,却见玉藻前全身蓦地一震,竟是就地蹲下,将付丧揣在怀里,惊叫声随之响起:
“九十九大人!”
稣亚讶异地看着那高傲的妖狐完全降下身段,遑急如女儿病榻的父亲,却又不尽其然。再看付丧,只见她苍白的颊在玉藻前怀间筋挛,四肢颤抖,脸色惊恐,半晌竟喉出怪声,锐利的小爪突出指尖,竟是不分敌我地攻击她的庇护者。
“怎么回事?”
玉藻前咬着牙,声音虽然细微,却带有吼出心底的意味:
“腾蛇咒缚……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已经七天了,这些天来那咒缚一次又一次地侵蚀付丧大人的心神,把我们俩都弄得身心俱疲。那女人,那女人……就非要把大人逼到崩溃不可……”
付丧尖锐的五指抓破了妖狐揽着她的手,血与玉藻前因紧张而出的汗浆交融,但双方都感受不到痛。
稣亚沉静半晌,望着那宛如命运相系的两个同族远亲,突地傲然一仰首,摊手伸向玉藻前:
“让开。”
“什么?”
“那女人胆敢与我稣亚为敌,还伤了我的颜脸,凡与她有关的事物,就是对我的挑战。好歹我也是个正格的法愿师,东土的阴阳法愿,我倒想领教领教。”
玉藻前自碰到稣亚,还未听过他说话的速率如此之快,像是在解释什么,连字句也相对繁琐。被那气势震慑,玉藻前不自觉地侧开身子,让稣亚俯身察看付丧抽慉的苍颊,还有那双失了神的黑瞳。
以修长的指轻触付丧的额,稣亚强大的术力水涨船高,以指尖为涟漪中心汇聚,在妖狐惊惧的目光下,熟练地轻喃繁杂的咒语。
重生大陆上,除却各文化的宗教法愿,公式法愿的咒言多半没有可辨化,仍是维持自然真言的状态,因此施术者除了术力上的天资外,多半都是些擅长记忆的天才。否则这类大悲咒的无意义音节,寻常人念个十遍都不见得能背诵。
“等一等,你想要……做什么?”
“我总得先让深植于灵体中的咒缚揭露,才能进行洗涤的法愿,这样你明白吗?”
受到稣亚的认真所感染,妖狐眷恋地再瞥付丧一眼,随即让步地退到一旁,眼睛仍是不离稣亚双手和掌下的主人,关心之情见于颜色。
稣亚却再不理他,专注于自己施法的十指。随着咒文的行进,缚文宛如藏匿于肤下的艺术品,在术力的摧动下,化成赤赭的烈焰盘旋付丧全身,红与白交杂的复杂经纬占领付丧每一寸肌肤,刻纹深深地陷入雪女苍百纤细的身子,瞧来令人既心惊又心疼。
额角微汗,异族的法师微带诧异地皱了皱眉,不敢分心,持续点燃拥体的火焰,让刻纹的线条越趋明显。玉藻前瞪大眼睛,脸上写满难以致信的讯息。
“这就是‘咒缚’的原形?”
稣亚无暇分神回答,只是若有似无地颔首,妖狐不禁一愣:
“我费尽心思,还去翻研了多篇古书,耗费了数月时间,还是找不到隐匿的腾蛇,你真是……”
欣喜之情难以掩示,这类诅咒术法,之所以难以为人所破解,就在于他捉迷藏的功夫,一般法愿师对于他人下的蛊,由于源系不同,本就难以察觉,再加上对方有意暗植,任凭玉藻前用尽心思,也难寻得蛛丝马迹:
“真是厉害……”
“那是因为你太烂了。”
无视于玉藻前尴尬涨红的颊,稣亚毫不留情的给予批评,看也不看哑口无言的妖狐,稣亚缓缓彻开指尖,挺直腰身,凝视着雕于女孩身上的咒文,眉头一点一滴地凝起,玉藻前从未见他表情如此凝重,像是遇见了什么难解的数学习题: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凝望付丧,稣亚语焉不详地喃喃吐声。玉藻前不解地凝眉,还来不及进一步发问,已给稣亚修长的手臂挡开一旁。
“给我退后,”
稣亚双臂扬起,两枚琥珀在夜空下闪动魅人的光泽:
“这个咒缚不简单,单凭解咒法愿,恐怕会伤了这小女孩,万一失败,可丢大了脸。我得结阵施法,这样对我们都是一层屏障。如果因为你的碍事导致法阵错误,到时你自己可得全权负责,还要赔偿我稣亚的名誉损失。”
感受到理智线在体内崩断,玉藻前差点祭出妖法愿将这口没遮拦的狂妄小子歼灭,但眼见付丧治愈的良机便在眼前,只好用情感的黏着剂将断裂的自制力悄悄复原。
稣亚凝神前视,双手十指一转,银光乍现,两把粗制的银币已充盈其手:
“我现在手边没有结阵的媒介,银这金属在通说里有趋吉避邪的功用,可以代替蜡烛或银针铸成法阵。”
一语未毕,稣亚目光锐利,指尖如拨动竖琴般轻弹,说也奇怪,那些银币竟如箭矢,落点完美地散布付丧周围的土地,竟无一丝偏离,半晌已隐隐形成一副图形。
“你的手指好灵活,”
玉藻前紧盯着稣亚播动银币的五指,如蝶翻飞花间般俏皮,形状姣好而移动迅速:
“我在茶馆里看你表演那些纸片,神奇得很,妖狐的视力较人类为佳,但你的手指动作跳脱得令我无从定睛,好似三百六十度皆可弯曲,我就是这样对你留上了心。”
“喔,我的身体天生就是这样,”
稣亚用左手轻推右手四指,玉藻前惊讶地望着那看似强健的指关节,竟如蒲柳般向后形成九十度弧形:
“除了手指,他处的骨架也可弯折自如,所以我学舞蹈,习练表演艺术,自比常人容易许多。”
他边说边示范似地向后一个板桥,修长的身躯打腰对折,头部几与脚踝贴齐,双手犹有伸前抱膝的余裕,这绝非单纯的长手长脚可以触及,好似全身骨头给人抽去,玉藻前瞪大眼睛望着这神迹。
“这是否和你的‘原形’有关?”
对族人有长足的观察经验,看着显然有表演欲的稣亚兀自在眼前作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人体折迭艺术,玉藻前立即联想。
稣亚迟疑半晌,以瞥眼代替点头:“是的。”随即闭口不谈。
玉藻前也不再追问,他深知半兽人的原形一向秘密,兽血带给他们力量,同时也成为弱点之所在。一但原身为敌人所知悉,如蛇的七寸给人制服,除非同族之人或极为亲近的伴侣,此等泄露的愚行一向为半兽人所不取。就算高傲如稣亚,也不敢悖弃千年来祖先谆谆告诫的传统。
停止对谈,稣亚再不分心,银币布成的速成法阵意外简单,酷似十字架的形貌,顶端却呈水滴倒反状椭圆,十字交错的中心置放痛苦挣扎的付丧。法师的神色越趋严肃,十指空中翻飞,烈焰再次将娇小的女孩团团包裹,这回却是深邃诡异的蓝焰,玉藻前担心地踏前一步,却被稣亚严厉警告的目光逼回。
“古奥塞里斯人相信,生命是一没有尽头的循环,死者遁入冥世,只是永恒来生的序曲,因此从不埋葬尸体,只以特殊的方式保存,以待来世使用。”
提到信仰,稣亚的语气有一股傲然的矜持:
“这个法阵便是古祭司用以洗涤灵魂,祈求灵魂苏生的图腾,透过这仪式,我将替这女孩袪除不详的诅咒,使之得到新生。”
稣亚的双手交迭,结印胸前,例行向所信仰的神祇祈祷,然后缓步阵前,踏入十字尖段的倒水滴图形,付丧身上的咒纹顺着他手势蓦然腾起,与包裹法师的烈焰如水入油中般激烈交融。
玉藻前连呼吸都不敢,生怕吹走了一丝主人活命的契机。
蓝焰温柔地交缠付桑的四肢百骸,将咒印的纹路一点一滴自战场上剔去,随着雪白肌肤的渐次揭露,妖狐的心中暗自放下一口气,想到困扰自己主仆良久的诅咒即可卸除,玉藻前简直感动得想大哭一场。
那知一声惨叫突地打碎了玉藻前的美梦,声音的来源竟是身为法师的稣亚!惊惧地看着另一个陌生的咒纹在付丧娇小的身躯上缠绕,反扑蓝焰的救护,不但阻断原先咒文的解除,更变本加厉的攫夺稣亚施术的双手。
玉藻前看见稣亚的表情痛楚,单脚横扫,紧急将银币踢散四周,强制拆除法阵,还无暇收回法愿,便颟跚地扑倒而出。
“怎……怎么回事?”
看着稣亚伏地疾呛的胸口,玉藻前大惊失色,虽然他对这狂妄的小鬼一向并无好感,却也知法愿出错对施术者造成的伤害。不明白适才究竟发生何事,伸向稣亚的手却被付丧的呻吟吸引,不顾一切地突破银币铸成的阵仗,满脸担心地环抱起阵中的女孩。
拭去唇角的血迹,稣亚稍稍镇定,只手撑起伤后虚弱的身体,兀自不住喘气。玉藻前惊怖地望着他俊秀的颜脸,此刻实在狰狞的可怕,好像要将世间的一切,活活用眼神焚毁。
“这个‘咒缚’竟有两层!”
稣亚紧咬牙龈,似要靠此发泄内心的怒怼,一句话解了妖狐的疑问:
“她让法愿师找出植于表面的诅咒,却将反制解咒的印法藏匿于下,一但有法师试图解咒,势必受到此印的反噬而落败。若非我撒手得快,依那印法的恶毒,恐怕已经魂归西天……好阴险的女人!”
“对不起……若不是让你插手,也不致害你如此……”
玉藻前的表情歉然,仍是不敢放脱付丧,只是微微朝他一低首:
“你伤得重吗?”
“这辈子不向那始作俑者报仇,我稣亚就不算法愿师!”
稣亚的脸色阴霾一片,完全无视于妖狐的关心:
“你知道害了我便好……我这个身体,一时半刻不能再施法,好在我的兽血本身有某种限制,稍微有点体术的根基……”
“某种限制?”
稣亚不想费唇舌去解释,更多的原因是他此刻也没这力气。苍白着脸色,稣亚遥望前方,正想从束成百宝袋的群布里翻找什么事物,数声怪异的狂啸突地划破都城夜空的宁静,传到稣亚和玉藻前耳里。
“发生什么事?”
稣亚烦燥地擦去再次淌下的鲜血,第一次感到惊恐,此时若是来了敌人,那可真是太不凑巧。玉藻前微扬的狐耳微微抽动,望向推古街火焰冲天的方向,喧嚣、狂笑和尖叫混成一团,促使他蓦地全身一颤,连揽着付丧的双手都微微颤抖:
“怎么可能……”
“到底是什么情况,别婆婆妈妈!”
“他们竟然没有等到大人承继的大典,便擅自开始‘夜行’,这是为什么……?”
疑惑似乎袭夺了玉藻前所有外部听觉,无视于稣亚的喝骂,只是自顾自地喃喃自语:
“莫非是……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夜行’?”
稣亚试图从玉藻前的呓语中搜寻端倪,却越思考越不知所以:
“百鬼夜行不是早启动了,什么叫作他们擅自开始?”
“不,不是的。”
终是从自言自语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身畔愤怒的人妖,玉藻前喃喃答道:
“所谓百鬼夜行,燃烧烈焰的推古神社只是起点,然后接下来,才是真正属于妖怪们的,血腥、疯狂的一夜,一百年来就只有这么一次,他们不受阴阳师的契约支配而恢复到本性……”
“你的意思是──”稣亚的气息蓦然屏住,隐隐猜到玉藻前接下来的陈述。
“你猜得不错,”
妖狐叹了口气,充满复杂的情绪:
“‘夜行’的祭典,群妖起先在一条戾桥前狂欢、喧闹、宣誓效忠新一代的九十九继主,并让继主承继来自付丧神的贺礼,还有不成文的‘红姬’献舞──然后才是祭典的高潮,禁锢多年的百鬼,将倾潮而出,攫夺夜归的路人、啃食他们的灵魂……以鲜血为这场疯狂的聚会拉下序幕……”
稣亚深呼吸以接续之前的断续,莫怪古日出有这样的传说,凡是走夜路的人类,若是不慎见着了百鬼夜行,包括自己在内,亲朋好友都将受咒而死去。如今看来倒非鬼物的诅咒,而是现代的妖怪越发积极,不再靠着遥控的妖力咒人死去,而是直接狩猎,亲自享受活体血液的飨宴。
“你们疯了!”
稣亚无可遏制自己的情绪,体内翻搅不已的术力更加深他的迷乱,纵然知道这是非常时期,还是忍不住忠实表达自己的怒气:
“为着一个继承礼,竟然要擅自牺牲都城成千上万的生命,就算半兽人一族对于生命本就轻视,此等逆天的行径也将引起神怒,为种族召来灾祸!”
“这我们都知道,”
玉藻前凝视那焰似的眼神,毫无畏惧,千年来累积的智慧沉淀蕴酿,竟似反将稣亚一军:
“但是你该也知道,拥有妖血的祖先们,走过多少悲惨的岁月?属于他们的历史书页,始终是被鲜血浸盈着。以我的族人为例,古藉中记载,妖狐狡猾、多诈且喜夺人头骨,就因为这些传说所织就的恐惧,人类无视于自己烧杀掳掠的罪恶,将首都的动荡归咎于群妖乱舞,拿起残酷的符纸和禁锢工具。”
“于是无辜的妖狐家庭一个个被拆散,尊敬的长者逐年被人类剥皮蚀骨,妖狐的族群一度在平安京消声匿迹,只剩祭神的狐皮供后人凭吊。”
稣亚默然,北风将他的长发掀得魅影般舞动,玉藻前的每一字都像刀刻,随着风起而越趋激烈。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冰天雪地里承受九十九家的救命之恩?无疑是亲眼目睹亲人在禁咒中挣扎死去,从那一刻起,我就笃定决心,除了九十九家外,再不相信旁的人类……”
金色的颜脸扬起,感慨地望向天,像在向某种神灵祈愿:
“你看起来很年轻,体会不到千年来我是怎样看着同样的轨迹重蹈覆辙,命运的巨轮碾碎了我仅存的怜悯,使我能够冷静地看着非我族类死于非命,因为他们大都不值得同情。”
稣亚紧盯着他,好像现在才与他初次认识,究竟要将他们视为敌人亦或朋友?连稣亚自己也迷惘起来。却见玉藻前早已背过身去,甚至不愿回看一眼怒目的法师,只是径自低语。
“害你受伤,我很抱歉。”
金色手臂再次揽起娇小的雪女,玉藻前的语气很复杂,冰冷与温暖交融:
“但是我有我要做的事,我必须要去取回我应得的东西,那是我和付丧的宿命。但是你不必,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年轻的族人,你也有你自己的宿命。后会有期。”
望着玉藻前毫无回头意愿的身影窜入夜空,稣亚咬着牙良久,动了动适才受法愿反噬的臂和腿,确定他们都移动无误,然后才鲜有地抬首凝视月亮,像将他当成某样事物的替代品。
“对不起了,搭档,看来你公主的苏醒很可能延期……我没法不遵从自己的主义。”
移动于月影下,稣亚的声音悄悄,仅管剑傲无从知悉,他还是为了自己的冲动任性,生平第一次折下自尊道歉。
低身亲吻缠于右臂的黑色小蛇,似乎知道主人伤后隐忍的痛苦,安慰似地红舌轻舐稣亚的脸颊:
“还有,拉神保佑,沙勒蔓德能和你早点联系上。”
尾随玉藻前捕捉百鬼移动的方向,或许除了月亮外,谁也没发现,缠绕于稣亚臂上的黑蛇,竟已不再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