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已届兮冰渐盈,池面澄清似明镜……”
时值盛春,扑面的东风将满院子山樱催得都开了,倒垂了一树,像澄红色的风铃。风一拂,打晨的露珠便成堆的滚落,彷佛将原应属于风铃的乐声具体化,叮叮铃铃,颗颗晶莹响亮。
要说什么是他最爱的时节,大约就是这大地回春的绿意昂然。
狐狸一族天生就爱暖和的气候,在还是雏兽时,遇着了冷天总冻得毛色苍白,蜷缩在窄小的桦木枯枝里,金黄色的长尾遮着清瞳,迫使自己滑入春天降临的美梦。
“倩倩娇影兮映其中。池面澄澈兮似明镜,并肩映照影长双,祈福千岁兮诚可庆……”
身着蓝色长衫,少年妖狐一面为碎石踏子扫除去年堆积的腐叶,古老音符诠释千年来反复吟咏的那首和歌,缓慢扎实的节拍与抑阳有致的音程,歌声中足以将光阴拉远,将意境转深,从乱世中找到一股生存的凭依。
他举头,早起不知何时已成了他的夙息,或许十三年前在东厢和室里惊鸿一瞥那苍白的孩童起,他便开始天天与旭阳竞争,为的只是默默守护在空荡荡的摇篮旁,贪看她醒来剎那迷蒙不甘的稚容。
三岁时她学会欣赏日出,于是他总是将她举高过头,让朝阳的柔光沐浴两人的影子。
“岁月流兮长期待,愿作白梅待冬雪,永为守护兮勿疏怠……”
歌声中他蓦然回首,去年飞去的那对呢燕,不知何时,已又回到檐下筑巢了。
或许此刻谁也无暇注意到天气的变异。
云影悄悄潜移,遮蔽了一向皎洁的天月,只留半枚月牙探出光华。空气依旧充满着湿黏沉郁的意味,转向的北风在头顶盘旋,漫天的黑云卷去了星空的风采,似有滔天巨浪在云海里隐隐蕴酿,隐隐翻腾。
山雨欲来,欲扑灭疯狂的杀戮之火?
风满楼,速度在长街上卷起片片落叶,时值夜深人静,屋宇间无所阻碍,风驰得更嚣张,满城呼啸中,却有人比风更疾。
猫又和青年在天照城街道中御风而行,不曾抬头望一眼翻卷的云浪,只将单薄的掌埋于身畔濡湿的指尖,将刮骨的风势当作拂面的飞絮,以笑容掩示心中比落雨还重的心情。
然而这二人身后却同样有个迅疾的影子,速度虽不如猫般快捷,却绝对具有压迫性。
风的推波助澜将双方的距离缩短,灵动如猫的少女抬头望了眼身旁的伟昂身躯,似在征求意见的交流。毋需对方的回语,两人突以与生俱来的默契,同时遽然立定,回过身来正视锲而不舍的追捕者:
“这位大叔,为了什么事这样追踪小猫又啊?”
单脚拄地,猫又的身子斜欹身畔屏障,甜而不腻的微笑堆满娇俏的脸庞,眼神却成反比厉烈,似是要洞穿来人的心脏:
“大叔把猫又从百鬼门逐出来啦!现在满门的朋友都觉得猫又是叛党,以后大约是回不去了。大叔实在聪明得紧,连镰鼬们都给你整得团团转,今日猫又碰上了大叔,就算是认栽,现在猫又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和人斗争,可大叔你也真是的,就偏要来找猫又麻烦。”
说着竟当真嘟起嘴来,泪腺在眼角汇集,眶子一红,彷佛随时都要因过度委屈而悲泣。
从推古神社一路追补叛逃者,剑傲自不容得到手的小猫再被风吹去,以满不在乎的招牌笑容瓦解对手戒心,他在猫又站立处三尺前立定,然后深深一个鞠躬:
“猫又姑娘切莫发怒,请见谅,在下绝非有意无礼于姑娘,而是实有要事相商。”
猫又秀眉凝起,闻言抿唇一笑,眨眼回望身畔青年一眼,侧头道:
“大叔该不会真喜欢上猫又,这才千里迢迢穷追不舍罢?”
“岂敢。在下的眼光太差,还看不上猫又姑娘。”
水灵的眼骨碌碌地一转,对剑傲的调侃毫不在意,猫又再次咯咯笑了起来,双手一拍,抢在剑傲之前发话:
“那猫又知道啦,定是为了佛寺里的事情,真是抱歉得很,伤了你的朋友。可事情过去就让他过去罢,猫又也实在无能为力,反正大叔也吓着猫又了,这事就算扯平如何?”
剑傲神色不变,从欠身中抬起首来:
“那里,以猫又姑娘的人品气节,在下自不会记此小小过节,劳姑娘挂心,在下的朋友已然痊愈,现在活碰乱跳,可精神着。在下前来谒见姑娘,乃是为了另一件要紧事。”
猫又的眉悄悄堆往印堂,看得出来她对剑傲的话怀疑大过信任。见那双深邃的黑瞳隔空观察自己,猫又心里明白,跟这个男人交流要步步留心,即使敏捷如猫,踏错一步也会落入那人万劫不复的陷阱:
“那猫又可迷糊了,既不是喜欢上猫又,又不是要寻回魂封的解法。猫又记心不好,可该也不会差到忘记与大叔渊缘的地步,莫非是猫又欠了大叔什么债么?”
剑傲雅然一笑,整理起被风吹乱的一头黑白发。
“姑娘没有欠在下什么,倒是在下要归还猫又姑娘一件事物。”
猫又微讶,脱口问道:“归还我?”
“贵门似乎有样东西失踪很久了,动员不少人力,还是遍寻不着,在下说得是吗?”
笑容可掬地一个鞠躬,剑傲很欣赏对手的讶然:
“正巧在下几日前抵达贵藩,闲来无事,便想一体日出风光,孰料误打误撞,竟捡到了贵门遗失的事物,正思没有机会归还,今日有幸遇着了您,还请猫又姑娘为在下指点迷津。”
“大叔在说些什么,猫又怎么都听不懂,百鬼门掉了什么么?是钱包还是衣物,这猫又可不清楚了,门里的杂务,猫又一向是不大管的。”
剑傲淡然一笑,再次欠了欠身,语调转为无奈:
“姑娘既然如此客气,在下也就不再兜圈子。或许是和贵门特别有缘份,在下接二连三的巧遇贵门的大人物。光是遇见猫又姑娘,在下已觉得够荣幸了,那知前些天,竟连贵门的首领都赏光见面,可能是在下的恭谨得到百鬼大人的青睐,到现在他俩都还陪于在下身畔。”
“原来君说的是九十九大人啊?真是令人吃惊,猫又还不知道大人已经掉了呢,不就是生病在家休息么?怎会无缘无故和大叔玩在一块儿呢?”
掩示眉间闪过的一抹忧色,猫爪撩了撩散落的长发,佯装拨落睫毛的水珠。
“贵门的大人身体有恙么?真是太不凑巧,在下看大人好得很,举手投足,无一不自然,原来还有隐疾。这可不行,猫又姑娘,为了贵门首领的安危,不如就随了在下去,速速将大人的病体接回来罢?”
要比装傻,他倒是当仁不让。猫又的眉梢微微挑起,语气却不合神情的过份讶异:
“哎呀,你这样说,猫又是很想信了你,毕竟猫又也担心九十九大人得紧。但是猫又怕了你的机灵啦!你不让点证据给猫又,小猫想信你跟了你去也不成啊!”
剑傲爽然一笑,表情丝毫看不出思考的迹像:
“我若是不知道贵门领袖绝不能到现场,何敢口出狂言?”
回应似地展现笑靥,猫又脸上佯作思索,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不过其实猫又有时也会冒点险啊,反正都是要骗人,信口开河,万一九十九大人真是现身了,或者话锋一转,或者溜之大吉,总之变通还多得很。假若真给猫又赌中了,大人没有到场,那就是赚到了筹码,谎言成了事实,赢面这么大,就是胡诌猫又也要说几句的,你说是吗?”
剑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微笑着遥遥鞠躬:
“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教诲,下次在下想要骗人,必定遵询姑娘遗教。不过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斗胆想请猫又姑娘再赐教。”
“那里,大叔比猫又聪明得多,是猫又该请教您呢!”
笑容如常,猫又躬身轻道。拱手作推辞状,剑傲极尽礼貌之能:
“在下想要请教一二的是……既然是尊贵的百鬼大人,为何身边只有一位保护人?娇弱之躯,万金之身,万一遇着了像我这样的坏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大叔说笑了,百鬼大人尊贵无比,就算是离家在外,也是有五六个妖仆随身护行,那能似你说的如此?”
拼着从绫女那得到的微薄讯息,事到如今,剑傲只有孤注一掷的份。自和黑乌鸦一群百鬼门信徒相遇,亲身感受到他们的对于使者的过份战栗,心知这绝非常态,乃是这群妖怪的刻意营造。
而那种不让信徒亲见首领,让他们忙于准备仪礼而无暇他顾的空窗行为,除了加强下位者的畏惧,剑傲忖度着,更大的可能是百鬼本身的薄弱,怕给底下人察觉而叛乱,故而以神秘造就恐怖,阻了他们趁火打劫的可能。
除此之外,百鬼门既以首领身体不适,体弱多病为避不见面的借口,那么可以想见该大人绝非什么身材壮硕,体格强健的肌肉男,最起码也该是个纤细型的人物。
再者,听猫又在屋檐下与那忍者的对话,剑傲大胆判断她对百鬼门的首领必定有某种关心,毕竟在自己的情人面前,猫又没必要故示忠诚。
他对别人说过的话的记忆力绝佳,记得猫又对于那苦命同事“玉藻前”的整人大计,隐隐约约猜得那只狐狸的个性,再加上适才他窥见到百鬼门内的种种龃龉矛盾,内心拼凑出事情的大约轮廓。虽然疑点的裂痕还密布四处,但无论如何,现在他只得放胆去做。
“那就奇怪了,那位大人瞧来腼腆得紧,似是在躲避些什么,既然猫又姑娘说百鬼大人尊贵如斯,自不会是如此窝囊,遮莫是招摇撞骗之辈,借着贵门名头,我被诳了来着?”
信口开河地抛出讯息,剑傲以退为进,在这种情况下,越是模糊焦点,反而越显自己所知无限,讳莫如深。
猫又这回竟意外的沉默下来,贝齿轻嗫唇上,虽然双方相隔一条大街,以剑傲观察力之敏锐,自然不会忽略这得来不易的情绪变动。当下微微一笑,担忧的神情再次渲染微笑面容。
“而且他那保护人,看来更是老实,在下想想也觉奇怪,既是守护百鬼大人的性命,怎能如此诚实好欺?看来那两位果然是招摇撞骗的骗子啊……”
他的声音越趋柔和,为后半句的强调作伏笔,几乎一字一句:
“多谢猫又大人提醒,我这就回去请伙伴果决了那两个冒牌货,好叫奸邪之徒止其异心……”
剑傲说话固然缓慢,然而对方的行动却毫不礼让,一句未完,蓦地眼前银光闪动,逼人的气势挖去剑傲周遭十里的空气──猫在攻击的前一刻,总还闲适温顺地舔着爪子,然而一但你踩到猫尾,反应时间之内,猫爪就足以将你掏心挖肺。
所幸剑傲有过数次经验,知道猫又杀人于眨眼间的本领,训练有素的体术让他及时仰头避过第一波攻势,内心却倒抽口冷气,心知自己所思不错。却未料猫又对于百鬼领袖的消息认真至此,竟是背水一战地务要擒下自己,剎那间出此杀着,叫人措手不及。
开什么玩笑,若是落在这整死人不偿命的促狭鬼手里,他很怀疑自己身上还有那些器官可以幸存。
百忙间不及抽剑相抗,只得听声辨爪,不亚于薄刃的细爪与他双目擦肩,源自于猫又一族的古老利爪,历经千年光阴依旧不失威力,对于胆敢冒犯猫颜之人,下手从来都是毫不容情。挥棒落空,猫族少女一点也不气馁,左爪上前,波浪似地再发动另一波攻击。
然而敌手自不是坐以待毙之辈,那容得区区猫爪持续放肆,扭腰向后,虽不若某位特异功能少女的天生自然,翻几个筋斗还是措措有余。微笑荡开在成功脱离战圈的剑傲脸上,彷佛在嘲笑着猫又奇袭的失利。
“阿诚!”
然而他始终是智者千虑,忘记对方再不若自己形单影只,信任与诡诈交织的甜笑闪过猫独有的触须,轻柔的叫唤取代搭档间换手攻击的叱令。
等到敌手辩识出笑容意义时早已不及,金属的致命声响急袭而来,接续情人未完成的安魂曲──象征日出檐上客尊严的手里剑,今日要为护花而立勋。
“可恶……”
无论是上皇或日出,剑傲最痛恨者莫过于此类暗器,只消眼楮忽略个一寸,佛寺里的遗憾即刻要历史重演。虽然不知道以伊贺居民的品格,是否会在暗器上喂毒施术,然手里剑是附有倒钩的飞镖,而血肉模糊绝非是什么有趣的经验。
“铿”地一声。十字暗器与剑傲手中的剑鞘相撞,前者悠然飞回主人手里,剑傲的肩头缓缓淌下一丝鲜血,竟是已给暗器的余劲划开一道伤口。
“大叔可怪不得小猫又啊,猫又一向不喜受人威胁,既是要还猫又东西,怎好意思让大叔跑这般远,还是请大叔留下来,咱一道去取罢?”
一拨鬓角,猫又的语气如她体态一般轻盈,若不是剑傲善于辨别言外之意,真要以为那是世间最诚挚的邀请:
“我看大叔也累得很了,我朋友他壮的很,若你不介意睡在他肩头,阿诚可以背着你绕天照城三圈不喘口大气,相信也能让你休息至找着敝门遗失的物品为止。让大叔在天照城继续走下去,猫又实在担心大叔的安危呢!”
肺部吸不进气,感冒病毒似又趁机入侵,促使剑傲咳嗽复发。
“多谢猫又小姐美意,在下生性佣懒……咳,有人代步,自是在好不过。可是今夜天照风光明媚,万籁俱寂,又有百鬼的夜行奇景,就是死人也要从坟墓里爬起来一窥究竟,在下怎好意思防碍两位的游兴?”
猫又的笑声更甜,穿插在剑傲的轻咳中,恰成明显对比:
“原来大叔这般有雅兴,猫又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低估了大叔的能耐。推古神社好久没活人去啦,大叔探险的本领当真高人一等,散步也能散到那儿去?”
心知对方在试探自己,毕竟百鬼门聚会的地点一向秘密,如今给人瞧破了,自是非追根究柢不可,显然猫又也想不着世间有这般巧法,竟教他在半途撞见了她和青年的谈话。
他那里不知她心意,当下顺水推舟,不忘回应一笑:
“本来在下是万不敢蹈足贵门的圣地,可是百鬼大人太企重在下,硬是要在下代为致意,连猫又姑娘和镰鼬大人的细节也交代无遗。在下虽然懒散,但受人之托,不免心软,这才勉为其难地前去观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猫又殿多多担待。”
猫又的秀眉果然再次凝起,显然剑傲的话更进一步地填补了她的确信,握着身畔人的手紧了一紧,表面却毫不客气地继续搬演尔虞我诈的对手戏。
“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辛苦大叔。可敝门有个怪异的习惯,我们妖怪被人害得惨啦,未免有些别别扭扭,不喜让人看见我们做些什么,大叔虽是受九十九大人之命,恐怕其他的头领妖怪们会不开心,要是给人知道你乔装成小妖到会场上闹,他们那些人心胸都狭窄的很,必定跟大叔你过不去,呀,猫又知道啦!”
拍手胸前,猫眼无限雀跃,想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和我们一道走,然后猫又替大叔向各位求情,这可是因为猫又喜欢大叔,凭着猫又的情面,大人们的愤怒不定就此揭过,否则猫又真怕你被他们找上,到时连尸体也找不着啊!”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肺泡一阵虚弱,剑傲急遽地喘起气来,对于猫又自弹自唱的本领敬佩不已。努力争求恢复体力的时间,他使尽浑身解数胡言乱语:
“在下若不是有要事在身,必定举高双手同意姑娘的决定,不过姑娘若是执意相帮,在下也不忍拂逆姑娘的美意,咱们大可玩玩名符其实的猫捉老鼠游戏。只是在下这只老鼠顽劣得很,想要请鼠入瓮,恐怕要姑娘多费点力。”
边撂下近似挑战的话语,剑傲心中暗暗有个打算,即是将他俩引到稣亚身畔,因为依他法定搭档的能耐,猫又必可毫发无伤地手到擒来。虽然逼供并非他所素喜,到时也只有权宜行事。
且况看来这姑娘已决意和门内脱离关系,倒不必担心群妖的势力横加干预,假若猫又当真不知魂封的解法,一个昔日地位甚高的叛徒应当也是良好的要胁工具。
否则以他如今情况,病体加上伤兵,连猫尾巴都逮不着,何况从诺大百鬼门探出机密消息。
“大叔也真是有趣,素来只有听说猫自己去寻老鼠秽气,却未听闻老鼠求猫来捉他的,敢情大叔精力过盛,想要玩玩捉迷藏么?”
猫又心知自己占尽上风,但她对剑傲那快剑仍有忌惮,距离不敢过于拉近,只得全看语言力量。正想再调侃几句,却惊觉身畔一只大掌挡来,竟是身后人出手拦阻,她不由得顺着那双粗壮手臂向后看去,恰巧望见那双无时无刻不认真的松木深瞳:
“你为什么不拔剑?”
代替情人的嘲弄,蓝色蒙面中的松木色更趋浓郁。注意到对手的长型兵器始终悬挂腰际,对敌时也不只一次移手向剑柄位置,然而始终阵前勒马,没让他随主征战沙场。虽不知自己暗器功夫和拔剑速度孰为高下,但可以确知的是,出鞘利器必能够某程度地扭转一面倒的劣局。
剑傲意态闲雅地笑了起来,一如往常无数次被敌手逼入绝境,或许他天生就对死亡这玩意儿没有常人概念,以往无论朋友和敌人总是这样揶揄,他那份漠视死亡的态度简直就深埋在灵魂里,而那份洒脱终有一天会激怒死神之镰,亲手来取走他性命:
“等你们确实捉到我再来拷问,不是惬意得多?不说旁人,我瞧你的猫又小姑娘对此必定乐意。”
习惯似地轻敲身畔剑柄,他当然没有告诉猫又,魔剑的力量太过诡异,一但出鞘,剑傲从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奴代主令。
虽然剑这武器一向是他唯一的知己,但知己又怎能事事相信?若是一个错手,让猫又成了继黑乌鸦之后的牺牲品,得来不易的线索恐就要从此失去。
拼着最后一丝脚力,剑傲艰难地跃上最靠近他的屋檐,一来制高点可以看清敌人的意图,二来可以躲避暗器一系的攻击,只消能让追逐者在达阵茶馆前与自己保持距离,而他还留得有性命,此番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猫又和剑傲的动作几乎同时,那知双方都还来不及加速,她身后忍者却有进一步动作,并非急燥地追寻,青年改变了作法,风在他身际狂拂而过,却吹不走一丝他独有的静心。
却见他闭目养神,双手在胸前捏成一系列复杂的咒印,熟练而果决,一如他沉默寡言的个性。身畔的猫又还未及反应,深沉的语调自青年的口中呢喃吐出,气势直逼滚滚翻搅的黑云:
“伊贺流忍术──天摇地动之术。”
此咒一出,居于高处的剑傲突地浑身一震,绝不是因为余病所牵而头晕,因为这震撼的效果是如此之大,屋宇连结路树,路树连结天空,天空又呼应大地,包裹剑傲等三人的世界景物如没入波涛翻腾的水里,颤抖荡漾起来。
他听见身后的小猫一声轻呼,足履平地竟然站不稳脚步,斜落在身畔人的怀里。
平地人尚且如此,更别说立足于崎岖的逃亡者,陡峭屋顶上无所凭依,加之地震所造成的土崩瓦解,足下的一方寸土竟斗地宣告失陷。
屋瓦沙土的威力惊人,将他的视觉连同身体埋入深遂而无边的黑暗里。
“可恶……”
他立时鱼跃而起,这才发觉自己已从屋顶落入屋内,室里漆黑得可怕,害他一时还以为自己摔瞎了眼睛。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天摇地动之术”──回思适才突如其来的法愿,犹记他曾经略闻古日出忍者的事迹,除却体术之外,他们尚有神秘的“忍术”。
与其说是忍术,往往不出是利用物理或自然的规律,创造带有神秘色彩的大型魔术。“天摇地动”的渊源则来自前世时代的甲贺,最早是利用古老建筑将重心置于房梁上的原理,只消忍者在克敌时使力晃动屋顶间的横柱,余柱便会群起效尤,牵动整间屋宇走入地裂天崩。
“叽”地一声,屋舍的彼端传来破门的声音,剑傲情知锲而不舍的追兵已近,不敢轻举妄动,连忙摸黑窜高,矮身到屋宇内一座晃动的黑影后去。黑暗中难以辨识方向,剑傲只得随手乱摸,那知才一个转身,忽觉触手冰冷,竟似摸到了死尸类僵硬事物。
他吃了一惊,虽说无生命的物体他见得惯了,害怕倒不至于,然而再次伸手探索,这才发觉他所藏身之处,竟全是如此诡异的事物,悬吊一屋。于是顾不得发出声响是否吸引敌人注意,好奇心促使他将长而瘦的五指轻贴那物体,以轮廓的摸索代替视觉的辨识:
“傀儡娃娃?”
不消探索几下,剑傲便在心底惊呼出声。对于屋内的竟不是惊慌失措的居民,而是这无生命的物体感到讶异,瞧那数量,同样的木偶竟似不少,绝非偶然堆积于此。
可是谁会在这设立傀儡木偶的集散地?
剑傲不禁纳闷不已,边惋惜稣亚不在身边,否则就有唾手可得的照明,好在体术的水平让他的视力稍微优于常人。却见斗室中果然如剑傲所料,悬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形玩偶,白如蛛网的吊线充斥屋内。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有的傀儡衣着完好,眼耳鼻口一应俱全,桦木白皙的表面着上各式油彩,若是在灯光充足的舞台上,必定是吸引群众目光的栩栩如生;有的只半成,初胚未披上色彩杂染,只余酷似人体的优美曲线。
木屑、雕刀、成捆绵线和木偶断裂四肢则散落一地,这些傀儡竟似并非无主,只是不知为何被人暂时遗落此地。
正想进一步探索另一端的木偶,劲风却斗地阻住他欠缺思虑的行动,饶是他机变敏捷,迅速缩回原先死角,却听咻咻几声,阴森冰冷的暗器从鼻尖划过,只消一寸便是破皮之祸。
剑傲浑身一颤,因他发现遽来的暗器竟是五枚货真价实的苦无,若是手里剑,尚可拼着性命受他几镖而犹有行动力。但他心知猫又的苦无等同于魂封,就是擦破一滴血也足令他变成活体木乃伊,当下收敛呼吸,一根头发也不敢造次地缩在角落里。
“想跟猫族在黑暗中比试视力,嘻嘻,大叔未免也太不了解我们族人的能力,”
熟悉的声音在斗室里造成回声,却不失调皮自信的本质。第一波攻击失利,猫又的族人除视觉外似乎尚有胜不骄败不馁的特性,金属铿然的声音再次在少女指间响起,剑傲知道苦无随时都会再度发动夺魂的使命。
正忖度间,却听那声音又开口,这回轻柔得多:
“别逼猫又用这种东西嘛,咱们做个朋友不是挺好?见面了这般多次,也算是有缘,莫非大叔嫌弃猫又是妖怪么?大叔可知道,‘魂封’这东西即便在九十九家,也是珍贵得紧,”
猫又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浑不具半点威胁性:
“最早是主子家为了对付不听话的妖物,就在他们身上注入这种药剂,使之口不能言,手足都像给绑起来一样,受尽折磨,这才放回他自主灵魂的权利。”
“原先除了九十九家的嫡传,谁也没权利使用,然而事情过了这许多年,‘忠心护主’的妖怪渐渐凌驾于掌握阴阳能力的嫡系,现在不止像猫又这样的妖臣,举凡有重大任务,任何妖怪都可以轻易取得魂封的赐予。”
听见猫又谈起魂封的事情,剑傲不禁机敏地竖起耳朵,虽知她素来狡诈,所言必定不尽不实,然而熟知语言技术的高手,就是要懂得如何从对方的谎话中搜寻线索的虚实。
“可不管大叔怎么逼猫又,都是白费心机了,”
猫又的笑容像砂画的淡彩,眼神混杂着兴灾乐祸的顽皮,但语声却惋惜:
“魂封的解法,早在付丧殿前几代就已失传,其中传嫡几经变动,已经无从考察这古老秘药的渊缘。但是妖怪们仍是继续用之对敌,反正死得是敌人啊,万一自己不小心给反噬,也只能自认倒霉,就当是光荣殉职罢!”
“大叔,猫又虽然平时爱撒点小谎,这事情却是怎么也不敢拿来诳人的。”
随着猫又一贯活泼的语调,剑傲心脏一跳又沉了下去,绝望的感觉比以往都快地涌上心头,他可以说服自己猫又只是存属威胁,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确信她的论调,死谷的危机、吼的金色鳞片、岱姬疯狂的神情、稣亚的黑蛇、百鬼夜行……诸般画面闪过脑海,他委实不想相信上天残酷至斯,在希望的颠峰给他一记重击。
正恍忽间,熟悉的风声再次响起,这回竟离他藏身之处更近,剑傲忙强制将意识从沮丧中拉回,知道对方利用他思索对话的时机再次找着老鼠的藏身处,发动第二波攻击。
生死的瞬间,剑傲本能地推过靠他最近的一尊傀儡木偶,让他无机的身躯替代他遭受猫又的偷袭,金属与木头相撞声中,他早已在黑暗中再次物换星移:
“你从右边,我从左边,咱俩将他包抄下来,不怕他插翅飞去。”
他听见猫又以极低的声音嘱咐。青年点头应允,两人朝屋内分流,缓步靠近被苦无射中而倒下的人偶,一方是捏镖在手,一方则是扣紧满把的苦无。
才逼进一寸,猫族的视力即刻让她验明正身,木偶未上油彩的面容空洞,似在嘲笑她错认标的。猫又的脑子极其灵活,立刻感受到不对劲,刚要出言警告,眼前银光竟倏现倏灭,逼得她只来得及轻呼一声:“小心!”两人已被角落以牙还牙的奇袭,逼得分退斗室两头去。
暗室中剑光突现,天空竟似也呼应地打起焦雷,空雷无声,却让猫又的视觉因遽烈的光暗变化而失明,瞳孔放大缩小,却急于寻找伙伴的位置:
“阿诚!”
雷响遽灭,室内又恢复一片漆黑,猫又再次出声试探。那知首先回应的却不是企盼中的声音,一声轻笑响起于身后,着实让猫又毛骨悚然起来,自从佛寺受胁后,她就忘不了那笑声,明明是冷漠的本质,却又那样温暖的怕人:
“猫又姑娘在寻人么?”
蓦然回首,黑暗中,猫又看见狡猾的老鼠乍现身后,一抹恶意的笑容随剑傲的剑芒扩散。
更令猫又吃惊的是,对方正悄没声息地掩近立于墙角的高大身影,熟悉的蓝色蒙面巾,让猫又很快认出情人的身分,似乎忠实地执行她交代他的任务,青年竟一动也不动地朝另一个方向搜寻,丝毫没注意到剑傲致命的剑尖正往他身后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