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在宗门之中,刚烈性急,素为人敬畏,却因弟子过失,领罚跪足三天,白虎身被杖刑,步履蹒跚,仍办事如常,不敢松怠职守。总坛弟子,难免暗中议论,但玄心正宗传承数百年,门规的慎密森严,远胜于别派,一旦循章按典,至少表面之上,都自人人凛遵,不敢违抗置疑。
一晃又半月过去,西京终于有谕传到。为示尊重,由东都徐峙云学士亲自作陪,传谕京官亲上翠云峰,给足了玄心正宗的面子。内容也无非是官样文章,既贺金光重掌宗门,又回应湘中拜呈的折子,以一朝两国师大违先例为由,准了流云的请辞,改赠八合自在大善真人尊号,对他温言安抚不止。
流云力阻师父求死之念,半月里身心俱倦,拜受谕诏时,听到“自在大善”四字,忍不住暗暗苦笑。传谕京官宣旨已毕,客气拱手,说道:“玄心正宗德威远被,下官仰羡已久,今日得此机缘,得识两位真人德颜,真是幸何如之。天恩眷顾道门,下官亦对方外之旨颇有所好,却不知能否有幸,与两位真人坐而论道一番?”这京官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偃,四十来岁年纪,浓眉黑髭,举止甚是干练。
金光笑道:“令狐大人有意,本座自当从命。”一行人被请入后山别院,开筵洗尘。玄心正宗数百年经营,依山为势,规模宏大,任意一处别院,也极尽了林亭之胜。这时罗列珍羞,广邀名士,丝竹充盈,清修之地,更兼有了康衢的尘中热闹,只待钦差过来开席。
令狐偃皱眉道:“下官奉皇命而来,坐而论道云云,也只私人兴趣,不必劳贵宗门如此费心。”显是有些意外。金光却似在料中,只从容答道:“只是本座私人设宴,非敢以宗门累大人清誉。本座二十年荒于皇事,幸而圣上天恩浩荡,不加责罚。本座对大人的尊敬,便是对圣上天恩的尊敬,断不敢因身在方外,便一切从简,有亏于礼数。”
当下推令狐偃坐了首席,请徐峙云入坐次席,自己在下首作陪,再将洛中名流一一介绍。某某以诗赋名,某某以易数名,某某以孝廉名,有数人更是令狐偃同乡。众名士向令狐偃见礼,少不得客套一番,一时人人赞词如涌,气氛热闹非常。
令狐偃更加意外,不豫之色,也更加明显,突然道:“本官少时因灾离乡,连自己,都对乡梓印象模糊,宗主你这一番的细心查访,可委实是下了好大的功夫。不过何必如此?人生天地之间,禀五行之正,便当以向善之心,行正直之事,只须心怀坦荡,一以贯之,便万事不足畏。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岂虚言哉!夫子曾问礼于太上玄元皇帝,贵宗与玄元皇宗清妙之旨应属同归,可知夫子之言,也大合适于贵门的修持自省。徐学士,你久在东都,当知玄心正宗宏旨,你且说说,本官所言是否有理,是否值得金光宗主借鉴一二?”
徐峙云坐在一边,微笑倾听,这时也只点了点头,淡淡道:“令狐学士识见过人,精研性善之说,张扬纲纪,砥柱中流,向来令人钦服不止,有所阐说,当然是万金不易的金玉良言。”口中说话,目光微移,正与金光视线触上,似笑非笑之间,几分默契的会意,自二人神色间一现即隐。
令狐偃自看不出,正色道:“良言或不假,但朝中砥柱,唯有郑左丞可当。世风日下,纲纪不张,内有权奸误国,外有藩镇营私。唯有左丞大人,以一身任天下事,足为我辈楷范。金光宗主,本官初至时,曾言道对两位真人仰羡已久,那也是因为左丞大人,对流云真人的率性天真印象极深,更对贵宗平息湖南魔患一事极为赞许!今日这一场私宴,本官本不当如此喧宾夺主,大发宏论。但我辈以天下为己任,自不敢有感于心,而不宣之于言外。”
流云一直闷坐主席作陪,听提到自己的名字,才强提了笑脸抬起头来。令狐偃的滔滔不绝,已听得他头也大了,暗瞥了金光一眼,见这人神色从容,再一环顾,四将都未列席,果如先前所说,只算是私宴而已。他心中不由一动,暗想:“这种宴一味排场,闷人无比,被责上几句原也应当。但金光行事慎重,没理由硬找个钉子碰的,他这么干,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打的什么主意,直到散席时,流云也未能想得明白,到第二天、第三天宴上,他索性不再去想,只眼看着令狐偃的话由多变少,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是便连流云也隐隐觉出,这西京来使,似有话想要与宗门中人私谈,却被日日大宴挤兑得全无机会,更挤兑得,渐渐没了一分要谈的想念。
终于在第六日上,令狐偃再按捺不住,罢宴坚请告辞。金光又留了一天,才率了弟子,亲自送他下山。令狐偃登车作别时,犹自冷笑不止,向金光说道:“下官二十年前乡试第一,便曾听过玄心正宗的赫赫声名。这一趟承郑右丞命传旨洛中,更令下官得以大开了眼界。立朝数十年的国师威仪,嘿嘿,果然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只是奉劝宗主一句,如此威仪,徒扰人事,何苦来哉!”
他拂袖升车,绝尘而去,金光神色自若,再送徐峙云返回东都。徐峙云自车中半探出身子,笑道:“左丞郑宝琛大人,素来持身严谨,有古君子之风,其门生莫不如此。宗主这些天的安排,虽是人之常情,但对郑左丞和令狐大人言,只恐已是失望之极了。”金光仍是从容,只道:“令狐大人修养过人,不喜奢侈之风,但既为天子使臣,便不宜因一己喜好,强令本座削减礼数。并且,在本座而言,有些事当作便做,他人失望与否,却又与本座何干?”徐峙云一楞之下,哈哈大笑,坐回车里,连道:“好,好,有宗主这一句话,秋阳先生几个月的担忧奔走,便算是终有所值。老夫且去了,待再过几天,待令狐大人离了东都,老夫倒真要带上几个好朋友,来陪宗主好好坐而论道一番!”
车轮响动,御者一声叱,车驾离开。官道上尘土飞扬,又慢慢转为沉寂,金光目送车驾远离,目光深沉难测,伫立半晌,才回身往山门行去。
刚升未升的冬日,略嫌清冷,金光缓步行着,紫袍宽袖,拂荡随风,并不见多少飘逸。毕竟以国师之尊,对品秩不高的钦使如此礼遇,已是大违常情,门下弟子列队迎送之余,虽不致议论,但对比前些天的严申纲纪,难免会有人神色古怪。他瞧得见这古怪,却不在意,只令四将率门人先回峰上,各归其职。
他的心思,仍在数日的迎送之上。
湘中舟行数月,朝中情况,他已揣摩得透了,十七年前先皇驾崩,本该继位的东宫楚王,一夕暴毙。数王争嫡的乱局中,因三皇子韩王已有子嗣,又行年最长,才得以脱颖而出,如愿得了帝位。现在的右丞张天龄,左丞郑宝琛,俱是当时拥立功臣,十七年圣宠不衰。
只是张天龄虽叩阙上书、早年以直道成名,此后却斡旋藩镇,攀附王公,处处左右逢源,褒之者誉为国之大佬,贬之者,视之为泥涂纸塑。郑宝琛则全然不同,平生精通经策论,出身大衍书院,学养震动天下,早在先皇朝时便已被揆为重臣。讲学会上,他与金光这国师有过数面之缘,又曾为韩王诸子少傅,以刚直方正著称于世,这一次来传旨的令狐偃,便是郑宝琛的得力臂助。
道不同,便难以共谋,何况朝堂之上?张、郑党争,已成朝中公开的秘密。
“传旨是官样文章,来传旨的人选,却仍大值玩味。张、郑党争多年,张天龄于此事上,甘心拱手退让;而监天司,也没有参与其中,当真是奇怪之极。至于令狐偃,区区几日宴请,便如此不悦于色,几至于拂袖而去?刚直方正,若刚直方正,竟成了清高自负的资本,那么郑左丞这一系,也就可想而知了。大衍书院多年经营,想不到连书院自身,也深陷入党争之中,许多人本色俱失……”
山中风大,木叶尽脱,只余残枝簌簌。金光边走边自沉吟,不一会,已进了峰顶主院正门。主院二十年里,规模未见大变,这些自小行熟了的径路,他闭眼也不会走偏一步。足下回廊曲折,往左折向再中直行,便是玄心大殿,而往右,一进亭园之后,则是宗主、四将等宗门要职的别院居所了。
几名轮值弟子躬身施礼。总坛门人多半年轻,金光固然不识,他们对这复归的前宗主印象,也大多来自多年来听到的评书流言。才归来时的严申律令,到这数日的排场奢侈,与原来随和的流云宗主,当真是颇为极端的对比。而这一切,也足以令弟子参见之时,神态动作,敬则敬矣,却总有些不甚由衷。
“四十年前,也是如此……”
默然叹息中,连金光自己,都为之一愣,说不出的慨然,正潮水般涌出,令他一阵莫名的悸动,连心中正推敲的朝廷局势,也陡然变得一片空白了。
只余熟悉。
这世上有些事,只可以做,不可以说,更不可以公诸于人前。四十年前他初废燕赤霞,以弱冠之年,抗手妖魔,周旋权贵,一样的古怪神色,一样的怀疑目光,也早是见得惯了,但那时,却自若。
连横,合纵,心机,等等,都是后来的事了,在付出许多代价之后,将少年的意气,都消磨得殆尽了,才终于历练出的手腕。当时的自己,只是个经验极欠缺的少年,但再烦杂的乱局,却仍然能冷静地面对。只因知道,选择担当,就要拼尽全力,容不得其他。
那时能做到的,现在,不也一样能够做到吗?就如这身法袍,自南郭镇外重归宗门,二十年未着,如今重着身上,行走视事时,依旧习惯自若,不会有一分的绊碍不适。
哈!
他无声低笑一下,收回心绪,却不满地摇了摇头,不知自己何以会走神至此。此时回廊已尽,一园老梅虬枝铮然,几进独立别院,便罗列在这梅园之后。他沉思中绕园而行,已不知不觉到了一进别院门前,金光识得,这别院遥对玄心大殿,正是历代宗主,平素居住的显化轩。
“金……金光?”
一人正要进院,脚步半里半外,生硬硬剎住,正瞪大眼,盯向这边,一只手上,拎着一件华丽法氅,另一只手,正挽了胸前方心曲领,擦试脸上的汗水。
金光目光微凝。
总坛之中,会这样直呼他名姓的,只余一人而已,而这显化轩,却正是此人的居住之所。
诸葛流云。
但不待他开口,神色尴尬,动作也尴尬的诸葛流云,已回过神来,索性一加力,将曲领撕开扔下,苦笑道,“我……我从夜名那儿来,大家过了几招练手……你看,这袍子不脱没法动手,这法领,咳咳,不管怎样反正也坏了,权当是我……那个,为了辛苦练功才弄坏的好了。喂喂,你等一下……”
金光已转身欲走,闻声停下,淡淡道:“无妨,一会本座令人再送套过来。朝中圣旨既下,你去国师衔改封大善真人,那么朝中的诸多应对,你仍是脱身不得,由不得这般的任性妄为。”
“金光!”
流云却又一声叫,举手搔头,吞吞吐吐地答道,“法袍的事好说。不过刚才,我是真去见了夜名。金光,我和他交了手……我,对了,道术!我是想说,道术……我知道我道术差,所以想恶补一番……”
声音越说越低,流云心虚地一挪步子,却又停住。他方才的确是去见了夜名,固然因为迎送钦差大不耐烦,但更主要的,却是因为这段时间挥之不去的另一个念头。那念头在心中翻腾着,促令他暗自一咬牙,伸手往院里一指,一口气说出一番全不象他会对眼前这人说出的话来——
“夜名只能陪我练功,但没法教我,我去教他还差不多。金光,请神不如撞神,那个,你既然闲逛了过来,不如干脆进来坐坐,帮我解答一些道术修为上的疑问?放心,我虽是个笨学生,但一定会认真向你请教!”
显化轩里,两人一坐一站,金光以手抚膝,环视四周,莫名的熟悉,又洒然生起。玄心创派祖师,原是落墟山上的清修之士,居处务求雅致,虽一窗一棂,也天然浑成,暗合天道。后代宗主,出于对祖师的追思,也从不会多作更改,只是……
不由自主地,金光微皱眉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与记忆中不甚一致。
“笨蛋,青龙,死笨蛋!”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破了室里的沉寂,站在一边的流云,正想着怎么开口,吓了一跳下,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声音来处是一重帘帷后,他奔过去,掀开帷布,伸手拎出一只鸟笼。
手一翻,他取了一张定身符,准确无比地贴了上去,鸟笼里的一只八哥,顿成了泥雕木塑。再老实地放下帘帷,流云揉着鼻子转回身,嗫嚅解释道:“一只八哥,我无意捉到了……”突然又想到什么,飞也似地奔向另一边的长桌,将一张酷似红叶的画像卷好收起。
乱!
金光看着他奔来跑去,嘴角微动,想责备几句,却又忍不住有些好笑。画卷,鹦鹉,手工,光莹白石,古拙树根,等等、等等,墙角案几,床边地面,处处皆是,杂乱无章。
应是流云觉得好玩,便随手塞回房里的罢?此人虽少在总坛呆,但哪个弟子,敢乱扔宗主房中的物什?一来二去,积少成多,终于极为可观起来。以至显化居几百年里,都从未没有这么乱过,到处都是小玩意儿过……
“刚才那八哥……其实不是骂青龙了,只是我烦他死心眼,天天只知道追我,却死活不去另立人选……”
又收起几个小泥俑,手工品,流云老实在金光对面坐下,恨不得先给自己一掌,好端端地,为什么会请人进来?见金光没有如想象般地发作,他总算安心了些,先解释一句八哥的骂人,再就又是一阵沉默,不知再接什么才好。
他不说话,金光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不知不觉间,微微皱眉,若有所思起来。
回总坛后,诸事烦杂,除本门事务外,霍伽、钟九等人俱要安置,以俟回纥国内消息传来,以致有的人,数十日来他几乎未加过问,比如夜名,比如小雨。
这一世的夜名,只是个普通的厨子,若能继续普通下去,岂非也是很好吗?但钟九也在总坛,靳黛水又知了丹丘生之死,方方面面,都要将这厨子牵连进去。沉吟之下,随意开口问道:“诸葛流云,你刚才说,与夜名交手练功了一番?他的大天龙寺密法,修炼得是否还算认真?”
“认真……当然认真!他还记着,你说过要考他修为的。”流云胡乱点头,回答了一声,坐不住,又站起来,沉默片刻,突然道,“金光,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你的伤……这么久了,已经没事了吧?”
见金光明显愣了一下,他忙解释道,“不是我,是夜名。他说小雨闯了大祸,害得你这大叔伤上加伤。还有……毕竟当时是他和我任性,出去中了回纥人的计,才弄出后来的许多事来的。”
这些天,其实不是他第一次见夜名。
玄心正宗一路东归,路上波折无数。夜名、小雨被天冰一识附体,各自病了一场,所幸都已无事。青龙安排两人在翠云峰住下,旁人无暇顾及,只有流云时时前来探望。开始因为担心夜名体内的妖魔余识未尽,后来闲谈之中,两人越来越投缘,反成了流云将心中烦恼,捡能说的向这少年尽情倾诉。
他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师父燕赤霞。这些天来,虽然以师娘转世前的不舍,阻了师父的求死之念,但看着这师尊,苍发堕齿,孤零零独坐别院屋里,名为静养,实则幽囚赎罪,他心中,仍是说不出的难受伤怀。
离开吧,离开吧!
这样的低小声音,每每不经意地,从他思绪里蹦出,却又被他强自按捺下去。现在离开?现在,如何可以离开……
现在,不同于以前。
以前,天下太平,每日充盈眼前的,是推排不开的应酬权贵,是一宗之主非过问不可的杂事。那些事,四将也好别的门人也好,明明也可以处理,甚至绝对比他有经验……他不知道自己正襟危坐在总坛,到底有什么意思可言,他不想做这宗主。
现在他诸葛流云不再是宗主。
但不知不觉间,玄心正宗,却成了一块大石,时刻坠在他的心里,硌得生痛,硌得他无法习惯。心疼师父,却又不敢想象,自己真带了师父悄然遁走的后果。更何况,还有另一件事,他一直无法确定。
他下意识一提气,非魔非道的法力,随了吸呼运转周身,说不出的舒畅。这法力是眼前这个人传的,却是至今,他与青龙,都不敢向这人明说清楚。那不同于钟九见到的三式剑招,湖上金光传授的道法,是玄心正宗任何心法,也比不了的精妙。
直如鬼上身一般!
师娘禁制造成的后果?还是,用来设置禁制、被有意引入灵镜中的残余玄心奥妙诀引发的隐患?
若要离开,至少,这一点,要先探个明白……
刚才,他见夜名,一半也是临时起意,想打探金光神识不清时,与湖上的行为是否有所不同。但夜名的一句无心说话,却直接促成他片刻之前,莫名将金光请进了房中。
“可惜你和大叔两人,彼此看不顺眼。要不,让他来指点你,总比和我这个修佛宗心法的厨子商讨,要事半功倍得多。道术不同别的,只要真会,没可能忘记。想当年,大叔疯疯颠颠地教我口诀,可也没错过半句。”
夜名如是说着,话声在他耳边回荡,于是,一个大大的笑容,勉强从脸上现出,流云一抬手,摆了个极正宗的玄心道术起手式,大声道:“我问你伤势,是因为我想说,如果你没大碍了,我想和你切磋一二……我道术最差,你放心,就算你伤势未好,要败我大约也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