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朱银河三人就赶到了地安门锣鼓巷连文科诊所。这是座挺高的小门楼。门楼左边,挂着一束纸钱。小院里搭起了一个席棚。席棚正中,停着一具黑色的棺材。黑棺前面的供桌上,香烟缭绕,摆着各种糕点果品。院子里到处飘飞着烧过的纸灰。靠近上房摆着一个八仙桌子,桌旁几个披袈裟的和尚正在诵经。小院里人来人往。
朱银河对此时前来办案,也觉不妥,无奈这是公事。托一个年岁大的人进去通报了一声。不一会儿,身穿丧服的连文科大夫蹒跚地来到门外。
朱银河神情庄重地冲连文科作揖施礼,以示同情。然后说道:“我们是京师侦缉队的。为了勘察贵公子遇害一案,前来烦劳连老先生。不知连老先生现在是否方便。”
眼睛红肿的连文科一听是侦缉队的人,忙强打起笑容,恭敬地将朱银河三人让进小院的东屋,拉上了窗帘。
房中摆设很朴素,整洁。八仙桌上,除了文房四宝之外,就是几本线装的医书,别无玩物。靠墙的单人木床上,蓝底白花的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可见房间的主人是个守本分的人。
“您几位稍候片刻。我去让人备茶水。”连文科说完,走了出去。
东张西望的赖财礼,将目光落在了靠近东墙的地上。那儿放着一只特别精致的空鸟笼。玩鸟是北平人的一大嗜好。
北平人有句老话:美食不如美器。鸟的好坏自然是主人争强斗胜的根本,而鸟笼的好坏,也同样是主人炫耀财富地位的方式。为了一只好鸟而闹出人命案的事,清朝就发生过。而为了争夺一只上好的鸟笼而倾家荡产打官司的事,也不是没有。所以,鸟笼作为工艺品,在北平有很大的市场。
赖财礼对这玩意儿不外行。他见过各式各样的鸟笼,可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级、精美的。
一般的鸟笼都是铁“抓”,好一点的是铜“抓”,市面上最好的是白铜“抓”。而这只鸟笼的“抓”。是用白银打制的。晶亮银白,熠熠生辉。银抓的底盘上镌刻着精美的“云海”图案,刀功十分精湛。“银爪”盖顶,黄蜡打笼,内置一对钧瓷鸟食罐,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令赖财礼疑惑不解的是,不知何故,笼门被砸得稀烂。
“倘若拿到市面上去,没有百八十块钱,恐怕买不下来。”赖财礼心里估了估价儿。
“让诸位久等啦。”连文科一拉门,他的女儿端着茶具走了进来。依次斟上茶水。
待那女孩出门之后,朱银河道:“我们今天登门,就是想听听连老先生对贵公子被害一案的看法。如此一来,势必勾起连老先生的心痛之处……无奈为缉拿凶犯,为贵府雪冤消恨不得如此。还望连老先生助我等一臂之力。”
“哪儿的话,先生客气啦。扶正祛邪,君子之道。慢说被害的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会有问必答,协同官府消除恶源。”连文科说。
望着连文科憔悴的面孔,朱银河心中一阵同情,点点头,道:“那好,我就开始提问啦。贵公子被害有好几天啦,连老先生为什么不报案呢?”
连文科长叹一声,环顾四周,道:“这间屋就是犬子生前的寝室和书房。我这儿子,从小就生性孤乖,他若是做点什么事情,从来都不跟大人商量。只是我这家教甚严,不准他到外面去。这孩子倒也听话,除了上学念书之外,很少出门。毕业以后,就跟我在家学医。四五天以前,他跟我要钱,说是跟一个要好的同学到涿州去,问他去干什么,他说是去跟一个隐居的道士学医,深造医术。当时我想,这孩子还挺有出息。就跟他妈商量了一下,让他去了。”
“当时您给了他多少钱?”朱银河问。
“四十块钱。”
“贵公子是哪天离家出走的?”
“那是阴历八月十二。”
“与贵公子同行的那个学生叫什么?”
“那个孩子姓金,叫苗壬午。住在鼓楼东大街宝钞胡同。”
“苗壬午回来了吗?”
连文科叹了口气,道:“唉,不提呢,人家苗壬午压根儿就没离开家。前天报纸上一登连朔望被害的消息,那孩子一家人也吓坏了,他爹妈拉着他一早就跑过来磕头了。”
“您不是亲眼看着两个孩子一起出的家门吗?”
“唉,说来让您见笑,老家雀让小家雀给耍了。听苗壬午讲,临出门的前几天,我那小子死乞白赖地央求苗壬午,求他帮一次忙,蒙我说一起去涿州。人家苗家那孩子是个老实人,跟我那小子一直挺要好,就答应了。事后我问他连朔望的真实去处,他说他也追问过连朔望,可连朔望一直也没告诉他。”
连朔望为什么要出走呢?朱银河眼珠滴溜溜乱转,赖财礼沉默不语。
印豪问道:“贵公子在出走之前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吗?譬如说,喝酒,愁眉不展,或者夜里做恶梦什么的?”
连文科沉吟半晌,道:“若问可疑的举动,倒也没什么。不过近半年来他时常精神恍惚,六神无主。”
“这半年来都有哪些人找过他?”朱银河问。
连文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或者以看病为名找他?”印豪紧追一句。
一提“看病”,连文科眼睛一亮:“你这一提,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这半年多来,我那小子经常出诊,每次只带一盒银针,说是去给一位孤苦伶仃的老太太针灸。我也就没追问。”
“老太太?家住什么地方?”朱银河警觉地问。
“不知道。”
“贵公子都在什么时候出诊,有规律吗?”
“哪个月也得去那么五六趟。”
“敢问连老先生有几位公子?”朱银河温厚地说。
连文科咧嘴苦笑道:“敝宅人丁不旺。只有一子一女。刚才奉茶的就是闺女。犬子不孝,这不……唉!”说罢。泪水夺眶而出。
朱银河见状,心中一阵酸楚。本不想再问,但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未问,无奈还得硬着头皮张嘴。
“忧伤肾,思伤脾。连先生久事医道,深谙此理,还望老先生节制一些为好。噢,还有个事儿,老先生可为贵公子找到了亲家?”
“亲戚朋友什么的,倒时常有人提亲,我都没答应。”连文科道。
“真是个娇哥儿呀。”朱银河暗暗思忖。想到这,觉得暂时没什么问题可问了,于是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赖财礼突然问道:“贵公子一定特别喜欢玩鸟吧?”
连文科明白了,一指地上的鸟笼道:“犬子从来不玩鸟。这鸟笼是一个朋友寄放在这儿的。日子不短啦,也没来取。”
“那个朋友一定是挺有钱的吧?玩这么好的鸟笼……”赖财礼又问了一句。
“谁知道那朋友是谁。连朔望处处都听话,就是这点儿不可心,心里话从来不跟家里说。”连文科忿忿道。
从里家告辞出来,三人来到街上。
印豪道:“这位老先生可倒好,甭管问他什么事,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像这类人,惜面子超过性命。家丑不可外扬,是这种人的信条。”朱银河道。
赖财礼说:“我看今儿这趟,咱们没白来。”
“你又看出破绽来啦?”朱银河问o
“岂止是破绽,而且还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就……”
朱银河用手势制止住赖财礼的话头。三人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兄弟,说话轻点儿。”朱银河机警地看了看四周道。
赖财礼压低了声音,说:“那连文科说他儿子近半年来精神恍惚,时常魂不守舍,这其中大有奥妙。我琢磨着,那连朔望二十上下,又不曾婚配,如今在这念洋书的学生里,可时兴着一股自己找媳妇的风儿。我料那连朔望的‘魂不守舍’想必与此有关。”
“嗯,有理!”印豪点点头,“那连文科说他儿子近半年来经常给一个老太太针灸,恐怕那是个十八九的‘老太太’吧?”
三个人轻佻地低声笑了起来。
“走,找个地方吃饭去。下午去鼓楼东大街宝钞胡同。”朱银河道。
吃罢饭,朱银河三人在宝钞胡同的一个找到了苗壬午的家。
这个院里住的全都是穷主儿,剃头的,抬杠的,摆小摊的。苗壬午的爹是个打小鼓的,整天价走街串巷收购旧衣裳。
这会儿人们都出去跑营生了,院子里挺清静。一个脸上过早地布满皱纹的中年妇女拿着把刷子,正在忙活着。
“劳您驾,跟您打听个人,”朱银河径直走到中年妇女的面前问,“这院有叫苗壬午的吗?”
顿时。中午妇女显得有点惊慌:“您几位是……”
“侦缉队的。”朱银河道。
“您请屋里坐。”
中年妇女手忙脚乱地将朱银河三人让进一问南屋。屋里低矮,阴暗,而且还有一股浓烈的潮湿、霉腐的气味。一张大床占据了多半间屋子。床上的被褥都打着补丁。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条桌和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三条大汉一进,屋子显得更矮,更小,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苗壬午是我那大小子。您别瞧他个头不矮,可一点儿心眼儿都没有。我们老两口家里家外一天到晚地奔命,省吃俭用供他们几个上学,盼着孩子有点本事。可谁知道,苗壬午他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呀!”说着,苗壬午的母亲深陷的眼窝里滚出了泪水。
朱银河见状,忙说:“您不用担心,我们找您儿子不过是想问几句话,别无他意。”
听朱银河这么一说,那女人心里略微踏实了点儿。她用袄袖抹了把眼泪,强做出笑容说:“那就全仗几位先生多开导他啦。唉!不瞒您说,压根儿我就不愿意孩子们跟阔家主儿的孩子往一块堆儿凑。咱这孩子老实,没见过世面,斗不过人家有钱人的孩子,让人家给卖了,还得帮着人点钱,您说是不是?
“这回可倒好,帮着人家说瞎话,人家偷驴咱拔橛儿。那天我一听连大夫家的公子被人害了,是苗壬午帮助他从家里出走的,我这手脚吓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