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范全明偕同郁金香逛了一下午东安市场。黄昏时,夫妇俩坐车来到西长安街,在“鸿宾楼”要了桌丰盛的晚饭。面对满桌的美酒佳肴,郁金香昧同嚼蜡。她焦虑不安地盘算着如何脱身。范全明没理会这些,自斟自饮,但他没有吃很多菜,临走时,竞有很多盘菜连动都没动。
  晚饭后,范全明带着郁金香来到“长安大戏院”,看了场《霸王别姬》。不知是何缘故,看戏从来不落泪的范全明,这次竞泪流满面。而郁金香他的反常仪态,则根本没注意。她恨不得马上离开范全明。她的心,早已飞向了德胜门外的惠中古寺。
  戏散了,两人走出戏园子。这时恰好过来一辆轿车,范全明喝住了把式,夫妇俩登上了严严实实的轿车。
  当轿车行到西四牌楼的时候,停了一下。范全明笨拙地跳下轿车,险些摔倒在地上。当他站稳之后,想再用那眷恋凄楚的目光看一眼轿车的时候,那辆轿车早已疾驰而去,消逝在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北京各报都登出了“寻人启事”。这就是轰动全城的“郁金香失踪案”。至此,郁金香失踪案与连朔望凶杀案都已昭然若揭。
  “那人贩子在什么地方?”朱银河声色俱厉地问。
  范全明答:“听说是从热河那边来的。不瞒朱队长说,我一直在明察暗访那两个人的踪迹。”
  “为什么?”朱银河感到诧异。
  范全明哭丧着脸,道:“我这儿有颗宝珠,是个罕见的宝珠。那是孙殿英第十二军军部的一个副官向我借了一大笔钱,放在我这儿作抵押的,一直没来赎回。我担心有诈,找来清室的一个王爷,鉴定这颗宝珠的真伪。王爷一看宝珠就说,这颗特大宝珠是慈禧陪葬宝珠中的一颗,八成是前些时候是孙殿英从慈禧墓中盗来的。我一听不得了,发大财啦!便赶忙声明,说是十二军的一个师长托人来鉴定的,明儿要归还的,不然咱就会大麻烦的。我打发王爷四百块大洋让他保密。
  “可就在郁金香被人贩子拉走的第二天,我打开保险柜一看,可了不得啦!那珠盒里面是空的,那宝珠哪儿去了呢?我愈琢磨愈不对劲,准是郁金香偷的,她拿着我的巨宝好跟别人私奔……后来我见到报纸上刊登的消息说,姬督军府里也丢了颗宝珠,形状与我的那颗差不多。我琢磨着,肯定是姬督军从郁金香身上强夺的。唉!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范全明伤心地“哇哇”大哭起来。
  坐在一旁的印豪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清室的王爷多啦,您说的是哪一位呀?”
  “就是那个炳坤王爷。”
  “什么?炳坤!”
  朱银河恍然大悟:那天深夜,宝珠失窃时,炳坤王爷就在姬督军旁边!
  “这么说,难道是物归原主啦?”朱银河暗想,“不会!那天夜里,所有的人,都是经过仔细搜查之后,才准许离开杨府的。宝珠肯定带不出去!然而炳坤这个老头子能把它藏在哪儿呢?
  印豪在和朱银河审完范全明后,在“庆乐”戏园子门口,找到了赖财礼。二人离开了人流不息的闹区,转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处幽静的小茶摊,要了壶茶。印豪把从范全明那儿得到的情况跟赖财礼一说,赖财礼也是惊喜交加。没想到如此一系列大案,一旦被扼住了枢纽机关,勘破起来竞如此势如破竹。
  “这么说,宝珠八成在姬府?”赖财礼目光炯炯地看着印豪。
  “对!”印豪坚定地说。
  “干得漂亮!”赖财礼一挑大拇指道。
  “下步棋,可就瞧你老弟的啦。”
  赖财礼身穿一件干净的蓝布长衫,左手提着一坛陈年老酿,右手拎着两只烧鸡,直奔丞相胡同而来。
  在姬督军府门房里,一个中年管事的和一个敞着怀的士兵正在闲聊。赖财礼推门进来。那个当兵的翻了他一眼,问:“找谁呀?”
  “烦劳二位给辛安康禀一声,我是大哥的拜把子兄弟,今天特地来看望他的。”赖财礼点头哈腰地说。
  “跟我来吧。”当兵的懒洋洋地引着赖财礼朝后院走去。
  在姬府的一个偏院里,辛安康正当着一群士兵,杂役和女佣们臭显其能。他汗流浃背地往上推举着一对石头凿的杠铃。还别说,旁边真有“捧臭脚”的,一个劲地道“好!”
  赖财礼站在一旁,看着辛安康那副龇牙咧嘴的德性,差点笑出声来。
  举了十来下之后,辛安康扔掉杠铃,像头牛似的喘着粗气。一扭头,看见了赖财礼。再一看,赖财礼手里拎着的酒和烧鸡,顿时觉得舌下生津,几步跨到赖财礼面前,免不了一阵寒喧。之后,辛安康把赖财礼让进了自己的住房。
  两人脱了鞋,对坐炕桌,一顿交杯换盏。那赖财礼的脑袋瓜多机灵,不消半个时辰,辛安康已被他灌得五迷三套,不知东西南北啦。
  赖财礼见差不多啦,就道:“大哥,这督军府够气派呀,房挨着房,院套着院。这会儿要是让我自己出去,我连大门都找不着。”
  “最好看的景儿你还没看见呢。”
  “在哪儿?”
  “大太太那个院。走,我领你瞧瞧去。”
  说着,辛安康放下酒盅,提上鞋,往外就走。赖财礼正中下怀,不由一阵高兴,跟着幸安康来到院子里。
  辛安康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吹着牛皮。赖财礼嘴里哼哈地应酬着,眼睛却在紧张地搜寻。
  前面是一个莲池。后面是一座垒有山洞的假山。假山的北边,是一条雕梁画栋的长廊,弯弯曲益不知通向后面何处。
  一见此景,赖财礼心里一惊:这里大概就是宝珠失窃的现场了。倘若宝珠果真还在姬府的话,肯定就藏在附近。
  “嘿,你看见那个小妞儿了没有?”辛安康凑近赖财礼的耳朵低声地问。
  赖财礼顺着辛安康手指的方向一看,在莲池边的一块青石上,有一个年轻女子的侧影。她头发蓬乱,呆呆地瞅着莲池中的枯叶。
  辛安康道:“这小妞儿就是我那天晚上给姬督军‘请’来的娇容。这几天玩腻了,甩在这儿没人理啦。”
  啊?难道这就是郁银香,自己搜寻的目标,那一老一少中的“俊俏后生”?赖财礼心里一种无法言状的同情之感,油然而生。
  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兵跑到辛安康跟前,来了个立正。
  “什么事呀?”辛安康皱了皱眉。
  “副官有事请您。”
  “知道啦。”辛安康打发走小兵之后,冲赖财礼一拱手:“兄弟,你一个人在这儿先玩着,我少陪片刻。”
  “大哥请便。”
  赖财礼巴不得他快点滚呢,一见此时有人找他,心里话:真是天助我也。可那宝珠能藏在什么地方呢?须知特警队那帮人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把这块地方的砖缝都搜了,也没发现,能在什么地方呢?
  赖财礼正思索。忽见有十几只白鸽子“扑楞楞”地落在莲池对岸的墙角下。赖财礼定睛一看,见那里码着一排鸽笼。不禁心中一亮……
  工夫不大,赖财礼长长地吁了口气,走到莲池边,在池水里洗了洗手,凝望对岸那木然而坐的不幸的女子。
  “何不趁此无人之际,向她询问她姐姐郁金香失踪一事。”想到这,赖财礼起身欲往。忽然,他又停住了,“不妥,这女子身遭不幸,几句话如何能使她相信?时间一长,被姬府的人看见,岂不坏了大事,最好是把她救出去。可如何才能将一个大活人弄出姬府呢?”
  四下一望,见东屋的窗户敞开着,从里面冒出阵阵炊烟,那定是厨房无疑。打这儿望去,那厨房里还有个巨大的后窗户。情急生智,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便在赖财礼的脑子里出现了。他又望了望那个僵化了似的倩影,毅然地向厨房走去。
  厨房里是个大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厨子正在做午饭。赖财礼心想:必须如此如此,而且刻不容缓。
  赖财礼深作一揖,道:“大伯,跟您打听个事儿,这房后头是哪儿哇?”
  老厨子回头一看,见是个陌生人,就道:“后面是米市胡同,你不是府里的人吧?”
  赖财礼没有回答,四下一望,见靠墙的地方有一副床板,上面叠着一床发了黑的被褥。赖财礼用手一指那被褥,厉声地问:“那是什么?”
  老厨子吓了一大跳,他看看床板,又看看赖财礼,不知所措。
  赖财礼几步跨到床前,伸手在那肮脏的褥子下面“摸”出一件东西,用两个手指夹着,往老厨子眼前一呈。老厨子一下愣住了:这个陌生人捏着一颗自己从来也没见过的大珍珠。
  赖财礼用凶狠的目光逼住老厨子,道:“这正是姬督军悬了重赏追查的宝物,想不到在您这儿,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这要是让姬督军知道喽,活活打死你不说,就连你的老婆孩子也得背上个贼属的黑锅。”
  面对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小子,老厨子吓得面如土色,张口结舌地作揖道:“大爷!您高抬贵手,老天爷在上,我……”
  “那好,我不说也行,你给我办件事。”
  “大爷尽管吩咐。”
  “今天夜里你不准睡觉,有个人到你屋子里来,你送她从这个后窗户出去。你若是答应的话,”赖财礼从腰里掏出从朱银河那里要来的十块光洋,“哗啦”扔在案子上,“这全给你。你要是不答应,我就马上将宝珠连同你一块儿送到姬督军那儿去。”
  老厨子听赖财礼这么一说,心里全明白啦:原来你小子是个贼呀!我他妈还是先抓住你吧。可又一想:不行。俗话说得好,“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啦!再说,这十块光洋也不是个小数儿。唉。顺手推舟,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老厨子堆起笑脸:“不就这么点事吗?包在大伯身上啦。”
  “你要是敢跟我要花招儿,”赖财礼“刷”地亮出手枪,“我就送了你的终!”
  在乌黑的枪口前,老厨子打了个冷战。
  赖财礼从腰里摸出一张纸,从灶膛里捡起一截黑炭,在纸上草草地划了几个字。然后,抽身撤了出去。
  赖财礼急步地向郁银香奔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辛安康那沉重的脚步声。赖财礼连忙蹲在地上。
  “兄弟,你怎么的啦?”辛安康走到赖财礼身边,问道。
  赖财礼龇牙咧嘴地说:“刚才吃得不太舒服,这会儿肚子里绞得厉害。哎哟——”
  “来,兄弟,我背着你,上我屋里躺会儿去。我给你找个烟泡,咬咬就好。”
  辛安康拉起赖财礼的两只胳膊,将他背起,朝自己住的院落走去。就在辛安康背着赖财礼走过郁银香身旁的时候,赖财礼将手中的纸团朝郁银香的身边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