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关于庭猛地醒来时,窗外月光如水。看看表,已是清晨五点,再也睡不着了,索兴走出房去。进山时,眼睛是蒙着的。现在,才看清这是幢规模宏大的道观。
这座道观,前后三进,大殿与后殿之间,有高墙所隔,仅一重黑漆大门可通。他用手推推,纹丝不动,只得在大殿上缓缓踱步。月光返照,倒也隐隐可见各式法器及梁柱上的彩饰,神龛内有一木雕太上老君坐像,赤金饰身,高约丈许,一看便知出自名匠之手。
看了一会儿,又信步走到前庭,这是一处很宽敞的庭院,占地两亩左右,由一道丈余高的红墙围护,院中没有花,也没有草,平平整整的三合土地。俗话说“大者为庙,小者为观。”这儿既不是庙,也不象观。
他正在晴自忖度,忽见一条黑影,蹿上院墙,他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揉揉,细瞅,又蹿上一条黑影。两条黑影,刀剑相加,打斗起来。月光下,刀来剑往,寒光闪闪,叮哆作响。
他正看得入神,两条黑影倏地消失在院墙外面了。跟着,从正殿檐上跳下一条黑影,那黑影身段纤细,恰似桐叶随风,无声地飘落院心。这黑影舞动双剑,纺车般护住周身,双剑越挥越快,月色下只剩一团滚动的银光。他正看得如痴如呆,那团白光陡然用金鸡独立架式,收住双剑。
关于庭还没来得及细看,黑影又如来时一般,身子一纵,轻轻飘出院墙去了。
面对这深山、道观、树影、月光,来去如飞燕的影子,真似进入奇幻的剑侠世界。
过了一会儿,从红墙外断断续续传来金属的磕撞声。关于庭心中诧异,循着声音向前走去,这时他早把“半仙”的忠告忘在九霄云外了。
院墙门是插着的,拔开闩,门悄然地开了。门外地面平展。树影下也有几十条黑影在对抗厮杀,只闻兵器的撞击,听不见喊杀声和脚步声。
突然眼前银光一闪,脖颈发凉,侧目一看,呀,一支约四寸来长的飞叉紧挨他脖颈左边楔进门板。还没等他回过头来,“嗖”地又一支飞叉紧贴脖子右边楔在门上。一边一支锋快的飞叉夹着他脖子不得动弹。
前面古柏上跳下条黑影,看身段与庭院中舞剑人一般。跟着是串银铃般喝斥,一位苗条女子手握双剑站在他面前。只见她头扎英雄巾,身着紧身衣。
“何方野汉,敢来玄妙观偷看练功!”声音并不严厉,但蕴含愠怒。
关于庭被这女子镇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说!”女子右手举剑。
关于庭脖子两边夹着飞叉不敢动弹。
“哼!”那剑似有劈下之势。
“住手!”随着声音,林中走出一群彪形壮汉,手提一把砍刀,一身短打扮,英气勃勃,只是腰间那只德国造左轮手枪与他这身打扮很不协调。
这时,东方天际泛白,大地苏醒了。
壮汉低声对女子说了几句什么。
“哈……”她粗犷而放肆地笑着,冲手去拔取钉在门上的飞叉。当她看到关于庭那张惊愕而白暂的脸,笑声陡然凝结,双眉一挑,伸出的手停住了。这,仅是一瞬间,稍一迟疑,终于拔下了飞叉。
她走出十几步又回过头来,笑着说:“先生!哈哈……先生!”伴着少女常有的那种顽皮的笑声,她转过墙角走了。
壮汉喝斥她几句,她便悻悻地回到斗室,再不愿出门一步了。
送早饭的还是那个小道童,“半仙”也跟着来了。
“先生受惊了。”“半仙”坐在近床的一把椅子上歉意地说道。
“他俩是亲姐弟,芙蓉这孩子聪敏过人,又是众弟子中武艺最出色的一个,是老板的掌上明珠咧……”
“老板是谁?”关于庭边吃饭边问道。
“啊,是……”“半仙”自知说走了嘴,“是……就是……哦,你总会知道的。”“半仙”忙转换话头。
“老板不在家,护山的事全交付给芙蓉了。别看她是女流之辈,可比老板的手段还硬。”
关于庭疑窦重重,正想说什么,不料小道童匆匆走来把“半仙”叫去了。
太阳烈日直射进来,斗室倍觉闷热。窗外几只知了,正在聒噪,无聊极了。
关于庭偶一抬头。见一位时装小姐从后殿姗姗而出,身着阴丹士林斜襟短袖滚边上衣,下配一条天蓝色缎质折颦裙,脚上穿双最时髦的半高跟黑漆皮鞋。这身入时但很淡雅的女大学生装束,使她婀娜的体态更显妩媚。
“先生,不认识我了?”
关于庭这才辨出是昨晚那位女杰。
“啊,请坐。”他忙搬过一把椅子,“请坐!”
这女子把椅子挪到桌前才坐下,直视关于庭,“先生贵姓?”她问道。
“敝姓关,小姐尊姓?”
她启齿一笑:“小姐?”又看看自己这身装扮,对“小姐”二字似有蔑视之意,才接着说:“我姓武,以后叫我武芙蓉好了。”
关于庭看她既没有闺阁名秀那种羞怯做作,也没有村姑的倨傲粗俗,在陌生人面前,竟能这样毫不拘泥,谈吐自如,便油然产生一种好感。他微笑地点点头。
“听弟兄们说,你是位好人,我弟弟才把你救出来,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啊,谢谢。”关于庭昕对方毫无恶意,于是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武芙蓉站起来说;“我带你出去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关于庭倒犹豫了。
“走吧。”武芙蓉已走到门外,见关于庭没动,又补充一句,“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关于庭想,这样趁机出去熟悉环境,看看地形,也可从她嘴里了解更多情况。于是,便应允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山门外。巨柏苍松下,环立一排排石桌石凳,地上寸草不生,落满一层褐黄色针叶,如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极其暄软、舒适。当他回头一看,啊,好大一组气势巍峨的殿字琳宫,琼楼华阁呀!这组建筑依山凭险,层层叠建,凌空飞架,错落有致。那红墙绿瓦,彩檐饰角,在阳光下更显得宏伟典雅,闪烁生辉。这古寺、这佳木、这幽境,与蓝天白云混之一体,简直是天宫圣地。
“穷山僻壤,财主不愿来,皇帝管不了,我们也不大出去。”武芙蓉边走边说
“你们过得惯吗?”关于庭想到都市的繁华喧嚣,突然问了一句。
“我们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什么都习惯了。”
他们漫无边际地随意交谈,不觉来到后山,只听一种吓人的轰隆之声不绝于耳,那关于翘首四盼,但又找不到音响的所在。
武芙蓉望着这位年轻的大学老师,还如此好奇,心中暗自笑了。她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但又不道破秘密,只是把他带到一块十余丈长的牛舌石上。
关于庭低头一看,吓得头昏目眩。不是扶着武芙蓉,几乎站立不稳。原来,他们已到了千丈悬崖绝顶。脚下是巨浪滔滔,浩瀚无际的大海。只见半天银浪,轰击峭壁,随即化成无数珠练,飞进苍穹,轰隆之声若沿雷滚动,震耳欲聩。
见关于庭一副震惊的模样,武芙蓉便告诉他:“这里是渤海边的一个地方,我只能说到此了。请莫见怪。”
武芙蓉陪着他,又转向别处,当他们越过两座山峦时,隐隐听到前面有枪声,关于庭惊疑地望望她。
“走吧,那是我弟弟武郎在演习射击。”武芙蓉解释道。
两人爬上了山巅,向前一看,深谷里果然有百十个道家打扮的青年在练习打靶。不过,他们的靶与军用靶大不一样,而是用一根长绳拴在两棵树之间,绳上用线吊了凡只野酸梨。枪响处,一个个野梨应声落下。枪子儿打的不是梨,而是将吊梨的线打断了。
关于庭看过一会儿,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枪法不准吗?”武芙蓉问道。
“不,我是笑他们为什么逆光射击。”
原来,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西下的阳光穿过树隙,斜射在打靶场上,更加刺人眼目。
“这是我弟弟出的招数,他说逆光打靶,更能锻练目力。”
“啊,是这样。”关于庭显然是在赞美,“你也打得不错吧??”
“我不喜欢枪,不像他们总是喜欢新鲜玩艺儿。”
“你没有打过枪?”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使用刀剑,我不喜欢洋玩艺儿。”
“你这裙子呢,皮鞋呢,不也是洋式的吗?”
“是我大叔送的,今天有客人才头一次穿戴。”她说着,感到脸上有些发热,扭过头去看着远处渐呈黛色的山峦。
谈着话,他们又钻着树丛往回走。
“老板是你什么人?”
武芙蓉犹豫一会儿才回答:“我父亲。”
“豹子!”武芙蓉突然拉住他手臂躲在一棵大松树后,指着前方半箭之外的一株山核桃,“你看!”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到核桃树的密叶中似有两盏明炯炯的电灯泡,再细瞅,一只七、八尺长的金钱豹潜伏在树上。他吓得“啊”了一声。
豹子似乎发现他们了,发出低沉的吼声。
关于庭弯腰拾起根茶杯粗的干树枝,一手把武芙蓉推向身后。
武芙蓉却一拉他,反而站到他前面了:“不要紧的。”
突然,那只金钱豹怒吼一声,从核桃树上一跳,居高临下向他们扑来。关于庭说声“不好”举棒迎上去,就在这一刹那,忽觉武芙蓉的肩臂向他靠了一下,他后退出好几步。只见她迎着豹子一扬手。两道寒光撒了出去。那畜牲在半空中嚎叫一声跌落下来,在地上翻滚挣扎,压倒了一大片柴草,草上斑斑驳驳印出两行鲜红的血印。原来是豹子的两只眼睛里深深插上两支锋利的飞叉。
武芙蓉轻盈地走上去看了看仍在草丛中乱滚乱吼的豹子,那声嘶力竭的嚎叫震荡山谷。
她又回头看看关于庭,似乎在他脸上发现了什么,她的目光立刻变得那样柔和、灼亮,抿着的嘴,微微一笑,脸上现出两个深谬的靥窝。她摸了摸头发,一扬胳膊,又一支飞叉刺进了豹子的喉管。豹子在地上拼命地滚了几滚,蹬蹬腿不动了。
这时,关于庭才发现她发髻上还插着三支小巧玲珑的飞叉。
两人刚要往前走,又见树枝在晃动,以为是另一只豹子赶来。待到一颗头探出树叶丛,这才看清是“半仙”。
“是你!”半仙首先看到她,又看看地上的死兽,笑了。当他转过身来发现关于庭时,眉头一皱,粗声问道:“谁让你出来的!”
“武汉大叔……”武芙蓉柔声接上话。
被叫做武汉大叔的“半仙”,看看面前这两个人,皱皱眉对程芙蓉说,“老板回来了。”“真的?”
“叫你去呢。”
武芙蓉凝眸看看关于庭,又看看武汉,嫣然一笑,钻进树林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