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顿时静寂下来,连梳妆台上那只台钟滴嗒之声,也很清晰。汪兆娥的目光,向四处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目光转到床对面桌上供的那尊白瓷观音上,突然说:“有了!文恂,你快替我在观音大士前点上一炷香,再拜三拜……”
  陈璧君,恂汪文一听都发了愣,不知姑奶奶搞什么名堂?弄得莫名其妙。
  “姑妈!你怎么了?”汪文恂忍不住问了一声,她是一个大学生,哪里会相信观音。”
  汪兆娥道:“孩子!你别多问,先点了香,我和你们说,观音大士会帮我们忙的。”
  汪文恂只得向母亲望了一眼,先站起来洗了手,在观音前的香炉里点上一炷线香,她不好意思拜,鞠了三个躬,再坐到床沿上。
  “观音是救苦救难的,非常灵验,我信了几十年,每逢初一月半就吃素,诚则灵。我们的东西就藏到观音那里,岂不就保险了!”汪兆娥说说出了她的主张。
  陈璧君母女更被弄糊涂了。汪文恂急着说:“姑妈!《西游记)》上说观音在西天紫竹林,我们怎样能去?”
  汪兆娥道:“傻孩子,离这里不远的羊皮巷,不是有座观音庙么?”
  汪兆娥像得了救星一般,说出一件事来。
  原来,汪兆娥信佛,少不得去庵庙中拜菩萨。这天,她在黄妈的陪同下,来到羊皮巷观音庵中。她跪在蒲团之上,口中祷念完经文,作完揖便站起来。一个黑衣尼姑,不声不响站在她身边:“哎呀,这不是汪家姑奶奶么?”
  汪兆娥睁开眼看了看,不禁喜欢得喊出声来:“哎哟是你!你双蜂山庙中的师傅,怎么到南京来了呢?你对我的一粥之恩,我还没报呢……这真是巧得很,巧得很哟……”
  黑衣尼姑扶起汪兆娥,让坐在靠椅上,命小尼妙玉倒上茶来,也是欢喜地说:“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今生有缘,我们又在南京见面了。我是这庵里的住持尼,法号净安。说起我来南京,可就活长了……”
  净安师太欲言又止,寒星一般的双眼,在汪兆娥身上看了几眼,嘴中喃喃,手上的佛珠越数越快,显出很激动的样子。
  患难中相识,又在千里之外的南京重逢,也算真有缘分。净安师太热情接待了汪家姑奶奶……
  当年,汪兆娥江西武宁由乡下来到南京途中,发生过一场特大风波,宁沪各报管争相报道过。
  这天,佣妇张嫂从城里回来,喜洋洋对老太太说:“得到一个好消息,汪先生在南京已另立国民政府,由日本人撑腰,当了大主席!这下,你老人家可以到南京去享享福,不必在乡间受苦了。姊弟团聚,岂不是好!”
  汪兆娥一听,又惊又喜,多年不通音讯的弟弟做了大官,当然高兴。
  “张嫂!消息想来不会是假的,只是我这大年纪,如何去法?”汪兆娥犹豫不决。
  张嫂说:“汪老太!我送你去,这一带路途我熟悉,只要到了九江,一过江就到南京了。”
  汪兆娥细想了一想,因急于要和汪精卫见面,就说:“好是好的,你陪我去后,还要不要回来?”
  “当然我是要回来的,我有小辈在这里。只是你老人家到了南京,找到汪先生可以伴着享福,这大年纪就不一定要回来了……”张嫂欲言又止。
  汪兆娥道:“这是可能的,那里有弟媳,侄儿、侄女,也如自己小辈一样,他们不会让我回到这山沟里来的。”
  张嫂高兴道:“这就好了,这里的几间房子,几亩田地,我代你保管。好老太!你发了迹,也不稀罕这些了。”
  原来,张嫂见汪兆娥孤独一人,自己在她家帮佣多年,这些产业留给她,也是应该的了。于是,两个老太婆就收拾一些行李衣物,汪兆娥将积下的细软积蓄带了,一个包袱,一只提箱,雇了一辆独轮车,家里由张嫂儿媳照顾,就上路了。
  这是1940年3月的一天,一个乡村脚夫推着独轮车,载着汪兆娥和行李,吱吱呀呀出了武宁县城。张嫂起着小跑跟车行进。
  行得二十余里,来到双峰山下。这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难行。脚夫将独轮车推上山坡,已是气喘吁吁了,只得放下车子,稍歇片刻再走。
  这时早有七、八个老乡,肩挑手提,带着土产出门去做生意。有个老农模样的人轻声说:“大家当心,还是少歇一下快走为好,这山上新近拉起了佧么游击队,要拦捐税。”
  兵荒马乱的年月,百姓最怕的是兵丁盗匪。大家听他这一说,都忙起身。
  脚夫擦了一把额汗,憋着气推车赶路。还没起步,只听松林中发出一声断喝:“站住!”果然冲出十多个短衣大汉,手提长短枪支、长矛菜刀,一字儿排开,拦住了去路。
  汪兆娥和张嫂吓得说不出话来,其他胆小的行客也筛糠不止。
  还是那个老农有些见识,脸上堆笑,上去作个揖,道:“游击先生,我们都是老百姓,带的也是些不值钱的土产,请老人家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感激你们的大恩大德……”说完,又是一个长揖到地。
  这游击队以为首的,是个黑脸大汉。他拍拍腰中别着的匣子枪,斜着眼说:“少罗嗦,队长有命令,所有过路人众,一律押上山检查,看看有没有汉奸。汉奸,懂不懂?就是为日本人做事的……”
  汪兆娥不听则已,一听便吓得面无人色。心想,我的弟弟倒是替日本人做事的大官,就是大汉奸,若是被他知晓,这还了得!张嫂见汪老太如此害怕,忙镇静说:“我们两个老太婆,怕什么?”
  不由分说,众人被押上山头。
  这双峰山并不很高,只是出势壁立,山深林幽,两锋对峙,犹如妇人双乳突兀,因此也叫奶子山。两山之间,一条幽长的峡谷,最险之处,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二十里外的日军据点,明知此地有小股游击队活动,也不想随便冒险进剿。
  这山上驻扎的,是支自称为赣北游击队的队伍。队长姓吕,名大千,本是40多岁的作田汉,日本鬼子飞机的一次轰炸,使他的妻儿房舍飞上了天,他咬着牙操起菜刀,夺国民党散兵手中的几支枪,纠集几个乡民,踞山为王,做起游击队长来。不到一年,就有了百余人枪。这些人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当然也就生出各种事来。
  带人拦路的黑脸大汉叫陈文宝,30多岁,却是个乡间好吃懒做的大懒虫。他小时候也过几天书,看过《三国》、《水浒》,学得—些谋略,见赣北游击队闹起来了,知是当好汉、吃轻松饭的大好机会到了,便上得山来,与吕大千结拜为兄弟,当上了参谋长。陈文宝背着吕大千,带着他一伙气味相投的人,常常拦路设卡,说是抗日抓汉奸,其实是要钱要物,如同草寇。
  陈文宝将拦路劫来的这八、九个人,一股脑儿赶进山上的一座破庙中,稍许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去,汪兆娥的衣箱衣袋也被拿走。因队长吕大千外出未归,先将这些人关在大殿中,等明晨队长回来,再审问发落。陈文宝见汪兆娥是个小脚老妇,便让她和张嫂坐在偏屋的干草上。
  时间正是早春天气,夜间春寒料峭,偏屋窗破透风,满壁蛛网乱晃,很是阴森恐怖。汪兆娥坐在柴草堆上,又饿又乏又怕,偎着张嫂,不禁低低抽泣起来。
  “唉,我的命是这样的苦!在乡间虽是孤寡一人,倒有口饭吃,有架床睡。只说是找到弟弟享几天福,谁想到又遇上这样的劫难。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呢。也不晓得明早他们要如何处置。”
  正在的叹息间,只觉身后一阵轻风拂过,汪兆娥一抬头,又吓了一跳,一个身着黑色尼衣尼帽的青年尼姑,一手端盏小桐油灯,一手托一粥钵,无声无息之中,已站到身边。尼姑轻声说:“老人家,喝点粥吧。”
  陈文宝是个机警人,便走进屋里,拨亮油灯,问汪兆娥道:“老太太,你们是什么人?到哪里去?讲清了,我不难为你,可以放你们下山去。”
  汪兆娥低头不语,心中打开了小鼓,他们是抗日的游击队,如让他晓得我是汪主席的姐姐,那不会砍头吗?
  张嫂却已动心:这些游击队哪个又不是为发财升官?不如讲出汪精卫,吓他一跳,也许会保护我们下山。
  张嫂便不管汪老太同意不同意,说:“你听着,这位老太,就是南京政府注主席的姊姊,汪兆娥。我是她的佣人。我们是从武宁到南京去。你如果救了我们,到南京后老太太向汪主席一说,岂不有你的好处?”
  陈文宝一听,果然大吃一惊,便问:“你说的是真话吗?”
  张嫂说:“怎么不是真的?你要不相信,箱子里有汪家的书信呢。”
  陈文宝本是个乡间无赖,随时想升官发财。眼下占山为王,虽说有时可大口吃酒肉,大秤分金银,但毕竟是风里雨里,辛苦万分。若是开罪这老太太,让汪精卫知道,派来大批日军进攻,就要玉石俱焚,性命不保。若是保护她出去,她到了南京,在汪主席面前美言几句,我陈文宝救了“皇姐”,还怕不会红光照我天灵盖?可吕大千最恨鬼子汉奸,若让吕大千知道,定会坏了大事!
  陈文宝下了决心,一不做,二不休,马上跑到日军据点报告,引来日军,救出汪兆娥,一路保护送到南京。
  第三天,汪兆娥抵京之时,陈璧君派车到轮埠迎接,各大报纸纷纷发表特大消息。这就是轰动一时的新闻:汪精卫姊弟重逢。
  汪兆娥到了南京,陈璧君把她接进公馆,十分亲热。小辈们也都见过姑母,汪精卫自然关照厨房办了酒筵,合家欢庆团聚。从此,汪兆娥就是汪公馆的姑奶奶了。
  在汪公馆的生活,当然与乡下不同,大享了几年福。哪知好景不长,汪精卫身上当年的枪伤发作起来,送到日本医治无效,一命呜呼,陈璧君成了遗孀,公馆里的景况与前不同了。而今日本人投降,不用说处境就更为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