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隔万里之外信仰之城飘着细润的白雨。虽然下着雨,但只要抬头,手就会不自觉地扶在额头,以此来抵挡刺目的阳光。但这是徒劳的。阳光依旧轻易地穿过指缝,眼角映着的是由朱红渐变到晏紫的断续光带。
  在这九月之初,在这末夏新秋的时节,在正午,如此艳阳烈烈的炙烤下,无数口干舌燥的人们躁动在滚烫的花岗岩石板上振臂高呼着。他们大多穿着无袖的深色布衣,裤脚刚刚遮过膝盖,垂下来的杂乱细布线不时地摩挲着他们浸透汗水的黝黑皮肤,应该会感到有些痒吧?不过,陶醉在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中人们,恐怕也是不会在意这若有若无的不舒适感吧?
  杂乱而又气势磅礴的呼喊声不断地在偌大的广场上响起。最终,只有一阵呼喊声能被清晰地听见:“奥丁万岁!”
  人们围在端着那直入云端的白玉纪念碑的高台旁,一圈又一圈,望不见尽头。他们无一不是这样的:一手扶在额上,抵挡着阳光,却还要望向那太阳,确切地说,是看那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能遮住半个太阳的十字架。他们,尤其是男性,更是发了疯一般地叫喊着。
  两位骑士,身材并非十分壮硕。他们戴着厚重的黄铜色铠甲,抬举着笨重的木质十字架,在这炽热的阳光下,并不显得焦躁,只是,漠然地凝视着天空的某一小点,某一片飘散了的云彩。
  木色的十字架斑驳着暗红色的血迹,被绑在那十字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象征着奥丁最高权利的公主。她双手平举,双脚叉开着被牢牢地绑在十字架上,粗糙的麻绳嵌进她娇嫩的皮肤中,血液已经没有了流动的活力。右手腕上的薰衣草花瓣如今已颓废地蜷缩在一起,毫无生气了。
  那凌乱着的淡紫色发丝被汗水浸湿,紧贴在皮肤上,然而,皮肤却因失水而显得干瘪了。她耷拉着眼皮,尽显疲惫,双肩随着呼吸的频率缓而又缓地微微起伏着,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要竭尽全身的力量。白雨打在她那干裂了的嘴唇上,只是更添凄惨之意。这雨水,像是上天赐予她的甘露琼浆,她伸出小舌,贪恋地舔舐着自己的唇齿,一次又一次。然而,入口的只有腥血。那雨水早在落下之前,便被烈日的温度所蒸发了。
  她依旧穿着那件粉浅色的丝质长裙,但那原本应被缝合的地方却是被锋利的刀尖齐整地划开了,长裙也由此变成了袍褂。她的胸膛袒露着,丰满而又挺拔的双峰上确实爬着数道丑陋的、并且依旧汨着鲜血的疤痕。触目惊醒的痕迹一直蔓延到平整的腹部,它们歪歪扭扭地拼成了“公主”这两个在如今这个场面看来是充满嘲讽的字。
  腰下那荒芜丛杂的倒三角黑色草丛像是被什么未干完全的乳白色液体粘在了一起;两腿之间,那早已被风干了血液,凝结成一块又一块的血翳,从股间一直流淌到膝盖,像是两行已干的血泪。
  已经全然不在乎了,被绑在这十字架上的她,已经丧失了身为一个公主的全部尊严。茫然地望向一望无际的人群,那呼喊是多么像浪潮声一般,震耳欲聋却听不真切,那起伏挥动着的手臂多么像海中的浪,气势磅礴却绝不持久。望着望着,脑中只有一片空白,忽而,她感到十分空虚,空虚得只剩下躯体的痛楚。然后,她笑了,宛若风雨中玫瑰的最后一瓣花瓣上的最后一滴水珠,笑得是那样地凄惨,那样地美艳,那样地纯粹……
  太阳的角度似乎偏了一些,光线也变得沉了一些。一名骑士,长方脸,满脸都是金灿灿的细而密的胡须。他披着火红色的披风,镶在胸前的金色板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似又一轮太阳。他手中的巨剑,镶嵌着五颜六色宝石,炫彩夺目。当他昂着头,傲慢地走上高台时,底下的原本就兴奋着的人们忽地发出水沸腾一般的欢呼声。女子们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断推攘着,拼尽了全力向前挤着。
  骑士点了点头。忽地,巨剑重重地刺进了坚硬的白花岗岩石块上,裂出九米长的缝隙。激动的人们也终于安静下来了。
  “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举行一个隆重的盛典。”骑士的目光扫视着底下的人们,粗壮的右手环在巨剑的剑柄上,火红色的披风在风中摇曳着,即使没有人感到风正呼呼地刮着。
  “哼,不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开始淡忘了,战争仍在继续,和平永远只是短暂的,战争才是永恒的!如今,在这‘永恒之碑’的光辉下,在无数为着信仰而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先烈们的注视下,我们是否应该自省,心中一直坚守着的信仰是否在渐渐地被我们所遗忘?”骑士一字一句说地铿锵有劲,民众都沉默着,都低着头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大颗大颗的汗珠肆意流淌,没有人敢伸出手将它拭去,没有人敢出一口大气。举着十字架的一个骑士似乎有些累了,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
  骑士严肃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我知道,在场的各位都是奥丁忠诚的子民,即使没有被授予骑士的封号。你们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仍然不远万里地跋山涉水来到信仰之城,聚集在这‘永恒之碑’之下,足以证明,你们对于神的信仰一定是虔诚的。这也是神告诉我的,这是对你们信仰的一种考验。”
  人们抬起头,仰望着高台上的骑士,闪烁着近乎于狂热的光芒。
  “然而,她不是!”骑士转过头,抽出巨剑,剑尖直指身后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少女,“即使她以前贵为奥丁的公主。”台下的民众哗然,显然谁也不知道她就是公主。
  “请不要对她施予任何的怜悯。因为,她勾结洛伦或者是洛斯的魔法师时,就应该想到这样的结局!”骑士大喝道,巨剑又插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按压在剑柄上。威严的气势震摄了骚动着的人们。
  “我们要相信,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任何虚妄的谎言都会被他在刹那间识穿。就在一个月前的夜晚,她勾结魔法师的罪行终于败露。神赐予我奥丁骑士强大的力量,大批魔法师轻易地被几个骑士击溃。那些魔法师可以死在我奥丁骑士神圣的剑下,但是她不行。她已经丧失了对神的信仰,她绝对不能那么轻易地死去——即使仁慈的神原谅了她,但作为神的信徒,是不能容忍这样的行为的。”
  台下的民众纷纷对十字架上的人投以鄙夷、憎恨的目光。不堪入耳的琐言碎语一阵一阵地,无论在人群的哪个角落都能被听见。
  “今天,神将我们召集到这里来,就是要让我们铭记:任何人,即使是公主也不例外,一旦丧失了对于神的虔诚信仰,就要受到惩处。”骑士高举着握紧的拳头,高声呼喊道。
  “对!受到惩处!”人们一齐喊道,声音是如此地整齐,似乎是神在引导。
  “现在,我以神的名义宣布:即刻,对于这名信仰的丧失者处以绞刑!”
  “好!好样的!”,“绞死这杂种!”,“没有信仰的禽兽根本就不配苟且地活着!”……一时之间,信仰之城的上空到处飘荡着诸如此类的怒骂。
  怒火不住地爆发着,广场似乎已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了。
  又是一名骑士走上高台,肩上扛着一个十字架,体积并不大,是银制的,雕镂着淡金色的纹饰,若是放在更加普通的场合——皇宫中,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件做工精美的艺术品。台下的人们的目光被这十字架完全吸引了,指点着,赞叹不已。抬着公主的两名骑士也微微侧目,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十字架来了。
  人们叫喊了那么久,似乎真的是累了。在一片沉寂中,公主被移到了那银制的十字架上。冰冷的铁链被一个个地扣上,她能感受到骑士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她的敏感部位。她只是笑,并不比哭好看几分。但是,像公主这样的美人,即使是哭,也比一般人笑起来更为赏心悦目。
  “你会想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吗?”
  公主猛地一惊。那声音她太熟悉了,正是不离她左右的茵草的声音。
  “茵……草?”公主的声音已不再如泉水一般叮咛悦耳,沙哑得如同石沙在花岗岩上打磨。
  “是的,是我,你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会落得如此下场吧?”茵草附在公主的耳旁讽笑道。
  “你……”公主竭尽全力说着,但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放心吧,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绞刑可是要持续九个小时呢!”说完,茵草捂住了鼻子,嫌恶地走下了高台。
  并没有多久,行刑的骑士在公主的身后拉动着拖在地上的长长的铁链。铁链紧缩,发出“呤呤”的,沉重的轻响。公主感到左手的四手指中部的铁链正慢慢地抠进血肉中,剧痛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想要挣扎,但是无力。十字架最左端的一小截也随着铁链的紧缩缓缓地向后翻着。“咯嘣。”这几声,像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她先是感到疼痛,紧接着便是酥麻,最后是一阵虚无,她已再也感受不到那四个手指的存在。
  她想要叫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她只是徒劳地变动着口形,发出的声音只有她自己的心能听见。这样的疼痛是令她回忆起这一个月以来的每一个漫长的黑夜后的白天、每一个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里不认识的骑士对她施以的野兽般的暴行。她不明白,信仰究竟是什么,难道是骑士团长的话吗?她不明白,骑士总团长在今日为何能衣冠楚楚地站在民众的面前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语,而在夜晚便成为了野兽,压在她身上宣泄着兽欲……
  一盆冷水打断了她的沉思。铁链声又开始响起,这一次痛感是从左手的手腕传来的,她已经作好了觉悟。
  “啊!~”忽地,身后传来一声绵长的、凄厉的叫喊。公主感到负压在腕上的铁链突然变成了一条轻飘飘的棉绳,不再有任何的重量。
  “是谁给予你权利这样处罚我们奥丁的公主的?”远处,低沉的声音如鬼神一般咆哮着。人们听闻,自觉地让出一条路。似乎是没有注意到众人惊异的目光,那名骑士泰然自若地走着。那深黑色的铠甲冰冷着炽热的阳光。
  这时,一团黑云隐没了太阳,暴雨倾盆而下。一道响雷的蓝光使穿着黑色铠甲骑士的面目更显冰冷。
  “陆文!怎么,是你!?”挺胸扶剑立于“永恒之碑”前的金发骑士低头,喃喃自语道。
  “怎么,骑士总团长大人,你以为我死了?”陆文淡淡地说道。
  人们这时才发现,他从来就没有咆哮过,咆哮着的只是他们惊恐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