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三,二十三岁零三个月。
陈老三生于红灯教闹事的前二年五月初七日,据说他出世时正是他妈刚要上毛厕去的时候。
本年周遭二十六县皆大闹饥荒,据陈老三说来,第一个原因是种鸦片烟的地方太多。——种鸦片烟自然是获利的事,所以从前官府不准种,查出了就要拉去砍头的时候,许多人还要偷偷的种,何况近七八年来,不但官府准人种了,并且驻防的军队尚提倡着要人种:“你没有本钱买罂粟吗?我这里有,拿去用了,以后加十倍还我就是了。你害怕别人同你为难吗?更不要紧,我有队伍给你保镳,看哪个不要狗命的只管来!如此一来,谁不希图发财,一样的扒土卖气力,做正经庄稼哪里有种鸦片烟算得过帐。不料种了几年烟,才知并没有似妄想中的那等好处:第一,下种之时,便得出一次罚款;第二,栽插之时,又有所谓窝捐,便是照烟苗一窝一窝的出钱,一点也不容人含混的;第三,收烟之时,又有罚款;第四,运烟上市得交一笔保险费;第五,……第六,……此外还有若干出钱的机会。而且栽烟的多了,大家都想发财,以致烟价大跌,算来一年之中扒土卖气力通通是替别人变了牛了。那么,不再种烟就是了。却不行。地方官与驻防军官的告示贴出来了,大意说要种烟的赶快来交罚款,不种烟的也须按照罚款的例,征取一次懒捐。啊哟!这可一网打尽了,反对,反对,大家都起来反对!然而又是空费气力的事,何以言之?因为城里的绅士们早答应了,说军食要紧,这是不能不忍痛为之的;各的团总、甲长们也答应了,说我们有什么力量,敢与军队抵抗,况且各乡都缴了罚款,下了烟种了,若只是我们这一片地方独异,你们想罢……倒不如大家匀几亩田来种下,只要有几千块钱的罚款拿去挡住,那懒捐也就可以希望豁免,而大家到底也能捡几个本钱回来呀!这话原是对的,于是你也匀几亩去种烟,我也匀几亩去种烟,自然种烟的地方就比上几年来得更多了。”
第二个原因是天旱。陈老三说:“种鸦片烟把地方占去,弄得出的少,吃的多,不够,这可以说是大家自己造的孽。可是天干呢?三几个月不下雨……城里大老爷也算尽了心了:天天到城隍庙求雨,没影响;又请了四十八个和尚,四十八个道士,搭起高台念经求雨,也没影响,禁屠禁到四十天,大老爷吩咐把南门也关了,出入都走北门,又恭恭敬敬往灌县去请龙王,又贴着告示说他业已修表告天,甘愿把他自己来替代全县人民的罪孽,请上天把所有的处罚都降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可是仍然没有影响,后来听见说道尹大人也把自己当作祭品,剥洗得干干净净的,叫人把他抬到龙王庙,说愿意拿他的身体来赎这各县人民的什么过,到底还是没有影响……这自然是天老爷有意处罚我们,我们还敢说什么呢?不过我说句良心话,天老爷的意思是一半,人的做作也占一半,全县的收成固然不好,东搭西搭下来,到底也得了三成半,只因为大树坪彭旅长的家里,水田坳张团总的家里,城内陆翰林、何道尹……许多阔人家因为鸦片烟卖得好,便把钱来囤谷子,你几千担,我一万担,挺大的仓房封起,一直等到市上的米卖至一角钱一斤,他们还要等高价,勒着不卖……唉!大家把他们有什么办法?他们都是阔人呀!
是时,陈老三的职业,是大路旁边的加班匠。何谓加班匠?细述之不免稍稍要费点词语,可是也不得不费。
要是你们到我们这四塞之邦的四川来行走,我告诉你们罢,除了重庆以东的扬子江得有几百里的轮船可坐,在洪水天气,重庆至嘉定,重庆至合川也还有几百里,数十里的浅水轮船做你们的代步外,至于陆地上便什么都没有了:你们看惯坐惯的火车么?没有。汽车么?没有。马车么?没有。中国所独有的骡车么?也没有。那么,拿来做代步的是什么?说来你们别诧异,还是两个人或三个人抬一个人的轿子。假设不是你们自己的轿子和自己雇定的轿夫,那你们要走五十里的近路或五百里的远路时,都得到轿行去旋雇,而这旋雇来抬你们的轿夫,便不能称之为大班,而普通皆呼之为夫子,(好尊贵的名字啊!)夫子大抵是骨瘦如柴,鸦片烟瘾绝大的苦人,他们一天能够抬着八九十斤走八十里至一百二十里。但是,一连走上三天时,你们的夫子总不免有点疲倦,那他们总在走了数十里,吃过早饭或午饭后,必定要短雇一程的零班轿夫,替一替他们的气力。
这般零班轿夫大抵都是左近百十里内的乡人们,或者因为一时的农隙,出来找几文零碎钱用的,或也因为无职业可寻,而又难去故里,一样的卖气力,却不想漂流在他乡外县去当旱骡子(普通骂轿夫的名词),于是便群聚在沿大路的各乡场上,每见一乘轿子过来,必迎着夫子道:“弟兄,放加班么?”于是这般人的通称便叫作“抬加班的”,而夫子们嫌这名词累赘,遂把四个字减为三个字曰:加班匠。夫子是坐轿的人旋雇的轿夫,其工价按站计算,以现在行市说,大抵每名每八十里得付大洋一元至一元二三角不等;加班匠是夫子旋雇来替力的轿夫,其工价按里计算,以现在行市说,大抵每名每里得付小钱二十五文至三十五文不等(但你们须知现在四川的洋价,在重庆每洋一元换上五千文,在成都换上五千五百文),不过,加班匠向没有
一肩头抬上六十里而不回去的,其原因就在吃这项饭的苦朋友多了,逐程之间,隐隐都有一个地界,任凭气力再大,总没有自己吃饱了而不顾别人肚皮的;所谓中国的精神文明,大约只有从这些所在去探讨罢了。
陈老三本有一肩头蛮力,身材也高大,又不吃鸦片烟,所以这项职业倒颇不辜负他,有时竟找得到二千多文一天,他说比去当散工长年好多了。可是他家累甚重,所以天天挣来的钱全没有一个剩的,要是一天没生意,或生意不好,差不多一天就只好吃三顿小菜煮饭,而且还不敢吃饱。
中秋前后,米价越发高起来。首先闹饥荒,比乡下苦人们闹得还扎实的便是几千保国安民的驻防军队。师长旅长们开了一个军事会议,说:“本师的火饷本来就有限,今当如此的荒年,米价飞涨三四倍,出入更自不敷,非请本县绅商设法救济不可。”于是一纸公文送给商会与县知事、征收局长,叫他们赶在三天之内共筹军饷三十万元,以免饥兵鼓噪,事出不测。陈老三说,究竟筹出了多少,他不大清楚,只风闻师长说还是不够,遂把几千弟兄分驻到各乡场中,下了个自由征发的命令叫大家各自去找吃的。
弟兄们何幸得了这个自由,自然他们就尽量的把这两个字发挥起来,第一个受了影响的便是陈老三。姑且不说时势大变,大路上加班生意一天难得找上两趟,纵然就抬得几百钱,也没处去买米;稍微藏有几斗米的人家,都被丘八大爷占领了,你敢问上门去买吗?藏米顶多的人家,又是顶有势力,还藉着丘八的保护一船一船运到别处去卖顶高的价钱,他能分点余沥来示惠于本境的人吗?所以到八月二十三这一天,他看见形势不佳,心想蹲在家里,只有饿死的一条路,倒不如出去闯去。再一看身边的一个老娘和两个半成人的妹妹,都饿得神魂不定的,寻思:“到底顾不得她们了……就把我饿死,她们也没有一点好处……不如悄悄溜他娘的,免得大家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