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忠王的耳膜都快被吵炸了:先是有大臣弹骇乙烈,贪赃枉法,私扣贡品;后有大臣奏告乙黑,奸淫妻女,强抢民女,枉伤人命……
一向深居简出的乙杰也莫名的遭到了弹骇:挪用军饷。
老皇帝隐在屏风后面,身边是温柔可人的容妃。微颦着眉头,立储之事必行,再晚只怕儿子们闹腾得更厉害。八子、九子太小不能服众,四子太过残暴过于沉溺女色,二子为人沉稳,对世事太过冷漠,三子虽才华横溢文武俱佳,可耐竟对皇位无心。唉,倘若五子、六子不死,倒是多两个合适的人选。
附在太监的耳边低语两句。
卧龙殿。
老皇帝躺在病榻上,近两日身子好了许多,他知道这或许是回光反照,立储之事迟迟未定。三个人选里各有各的优劣势,他需要再最后考察一番。
“烈儿,父皇就要去了……”他想到自己的身子,想到大限将至,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父皇……”乙烈止不住泪如雨下,扒在龙榻下开始呜咽起来:宸妃曾经说过,父皇说他太过冷血无情,对世事都一副铁石心肠。做帝王,无情不是不好,但太过冷血却必定不受喜爱,对臣子需要恩威并用。“父皇的病一定会好的,开春后定能痊愈。”
唉……自家的儿子,身为他的父亲还不了解吗?说他无情,而今竟然哭得像个女人。倘若是真,他的泪水也太多了些;若是假,太虚伪。皇帝自然得会演戏,更得演好戏,可是他这戏也太假了。
父子二人叙说片刻,乙烈告退离开。
乙杰进入卧龙殿,还是十几年前自己是个健康的孩子时与父亲亲近过。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与他这样近距离说话。
“杰儿,父皇大限将至……”
“父皇,儿臣替你把脉吧。”乙杰平静地说着,伸手握住老皇帝的手腕,虚火攻心,寒湿极重,旧患新病一并发来,身子极度虚弱。“儿臣替父皇煎几副药,定能痊愈……”
“杰儿,我知道当年的事。”老皇帝低声说着,“告诉我,你恨乙烈吗?”
“不恨他。”乙杰摇头:“早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有容人的心胸,老皇帝颇为担忧,倘若乙烈为帝,他会饶了其他的兄弟吗?众多的儿子里面,唯独乙烈让他看不懂,年纪轻轻就会寻江湖中人陷害自己的兄弟,这也是老皇帝不愿亲近乙烈的缘故。若不是乙烈的府中有自己的眼线,他根本不会了解那么多关于乙烈的事。身为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出卖,都可以恭手相让,这样的皇子值得信赖吗?
“你的王妃就要回南木国了,以后有何打算?”
“她是瑞多的亲娘,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只想与她快乐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不要留下遗憾。”将来的事谁知道会如何发展,即便他爱得有多刻骨,圆圆终究要离开,而且日子不会太久。
老皇帝有些莫名的羡慕乙杰,可以爱得这样单纯,或许香锦也是如此吧。“不要留憾……”回想自己的一生,他的遗憾太多,年轻时候爱上一个女子,只因为他出生青楼,便不敢将她带走,也至于她含恨而终。乙杰为了爱圆圆,不肯纳妾,若非圆圆执著,他宁愿守着她一人,这是怎样的爱恋。
“听说香锦是你二哥最爱的女人?”老皇帝道。
乙杰浅笑着:父皇的消息还真是灵敏,连此事都知道了。“是以前的事了。”
看着乙杰坦然的目光,英俊的脸庞,这份正气令人折服,他的统军才华众人有目共睹,在六皇子之上,只是这武功虽不及二皇子,可其他方面的才华也令人敬佩,加以时日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既然你爱她,就陪她好好过日子。”即便是分离,也要给对方留下美好,这样的儿子值得老皇帝信赖,他做了皇帝,即便不愿意,也定会努力做好。他做君王定不会残害其他兄弟。“告退吧!”
乙杰一脸疼惜,虽无更多的话语,全在关切的眼神之中,这样的目光令老皇帝感到了温暖。
乙黑进入卧龙殿,跪在地上爬到榻前:“父皇,父皇……”
老皇帝微斜着头:“叫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轻叹了一声,“你母亲她……”
“父皇,母亲所做儿臣不知呀。倘若知道一定会阻止的……”
这样的回答令老皇帝感到心痛,是帝王就应该敢作敢为。乙黑的残暴他是知晓的,事到临头竟然不维护自己的母亲,还推说不知。自己虽然在病中,可是各妃的情形他还是了解的,任何人都逃不掉他的眼睛。
“你母亲她病了,有空去瞧瞧她。”老皇帝这才说完话,并不想提及四子之死,可乙黑硬是将话题拉到这上面。
惠妃自从害死四位皇子之后,每当夜深人静,总会梦到四位皇子来索命。恶梦连连,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睡好觉了,形容憔悴,竟然就病倒了。
“是,父皇。”
“好了,没什么事下去吧。”
三个儿子都已经见过了,老皇帝唤出左忠王:“三弟,依你之见,他们谁堪重任?”
左忠王知道今日自己所说的话,有朝一日会传到下任新君的耳中,他又如何知晓皇上的心思:“各有优点。二皇子仁慈、三皇子镇定、四皇子豪爽……”
全都是搪塞之言,就知道这位三皇弟不善言辞,若是做事倒是把好手,问他这样的话的确有些为难。好在,他心下早有主张。
“传旨!”“明日早朝召见南木国使臣,宣二皇子乙烈,三皇子乙杰,四皇子乙黑在琼林苑设宴相陪。”
乙杰离开皇宫,耳畔总是父亲那些莫名的话语,原以为会叙父子情长,怎么竟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
圆圆在寝屋,怀里抱着瑞多,只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留下乙杰与儿子。有一天,瑞多长大,是否还记得母亲的容颜;有一天,乙杰蓦然回首,是否还忆得他们相处的日子。
房间里挂着她的绣锦,或许这是她留下他们唯一的念想。看着身边的绸布与一枝桃花,还有一个精美的骑鹤观音绣相。放下瑞多,手握剪刀,她要用自己的双手给儿子制作一只精美的香囊,让它伴儿子长大。
桃花间绣了一个“罗”字,这是她第一次将罗字作为自己的标记,骑鹤观音像上是个“金”字。瑞多,罗香姬与金乙杰的儿子。
乙杰推开房门:圆圆坐在窗前,全神贯注地飞针走线,手里握着一只漂亮的香囊。儿子瑞多躺在摇床里,睡得正沉。
正欲说话,圆圆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珠,端端滴在香囊上,她深情地凝望着摇床上的孩子,嘴唇蠕动,神情中难抑痛苦。
她知道了,定是知道了。原本,他想过了明天再把实情告诉她,想陪她过完最后快乐的日子。如果让她与自己成亲会令她痛苦一生,宁愿她从来都未来过西金国。
如果已不存在,现在他们彼此相爱。
“圆圆”
“你回来了?”她快速地将脸转向一边,小心翼翼地拭去泪痕:“吃过午饭了吗?”
“在母妃宫里吃的。”乙杰走近妻儿,俯身看着她手里的香囊:“这是什么?”
“给多多的香囊。”圆圆轻声道,“你回来好些天还没看过千娇、百媚呢?今日我想做这只香囊……”
他不想离开,哪怕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她飞针走线,那也是一种享受,未来的日子里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柔美的声音,他的相思,他的牵挂如何了结。
“你做你的,我只想陪陪你和瑞多,不会打扰你。”乙杰道。
圆圆轻缓地抬眸,神情中掠过一丝忧伤,转瞬换成凄美的浅笑,无语,或许她与他都该在无语中享受最后的日子。
他知道她的离开,她知道他故意不说出实情。如果最后是在强抑别离中故作开心,她愿意把自己最美的笑容留与他。
乙杰的手不小心触摸到床边的桃花绣帕,“去年此门中”,她共有四方这样的桃花绣帕,同是桃花姿态各异,共有四句诗,句句不同。握在手中,依昔能闻到她身上的体香,不能将她留下,或许他能留下她用过的绣帕。
她再次凝望时:他握着她的两方绣帕,像宝贝般累累地闻嗅着,神情中难掩伤感。
“乙杰,什么时候喜欢起女人的绣帕?”她故作开心的浅笑,这样的笑她已经对着铜镜练了许多回,没有苦楚,只有甜美。
“这几方绣帕跟你很多年了吧?”乙杰回以灿烂的笑,笑得迷死人,她有些沉醉,那双眼睛总是那么深情,他长得那么英俊,有几个女子能逃避他深情的凝望。
“有四五年了。”
“早该换了。”乙杰道,“我去锦庄里让人用最好的绢丝替你绣四方手帕……”
说做就做,他起身离开圆圆的院子,来到书房全心全意地绘制起绣帕上的图案,就像她的桃花绣帕,每一副各不相同,各有一句诗,他看到她给瑞多的香囊上绣了一个罗字,从今往后她就是罗香姬。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乙杰绘的四枝姿态各异的梅花,或绽放,或含苞,皆傲雪,用上等带香绢丝绣成定能别俱一格。
黄昏时分,一只精美的香囊总算做好了。
圆圆缝上漂亮的绸带,戴在儿子的脖子上:“多多,以后娘都不能陪你了。就让这只观音香囊陪伴你长大成人……”
乙杰站在窗外,心潮澎湃,泪水在眼中打转。
四目相对,泪眼盈盈。
“你……”
她如花浅笑:“我早就知道了。”努力想抑住泪水,还是在她说话间偷偷流出,脸颊上滑过一道暖流。
“圆圆……”他莫名的心痛,压抑了许久的痛苦在此间奔发。
“乙杰!”她扑在他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不是说好了,不要在分别时候流泪,可她还是哭了,哭得这么伤心欲绝,“乙杰,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把瑞多带大……”
她的命运在两国的战争或胜或败间挣扎,离开南木国让她失去了自由,离开西金国将让她永远地失去快乐和幸福。
“我无法留下你,更不能保护你……”他的愧意有所知道,曾经以为会一生一世保护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直到她被众兄弟当成议和的条件时,他方才明白:自己根本保护不了她,“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我们……曾经是那样的快乐与幸福,我们的日子不多了,就让我们快乐的过完最后的几天。好吗?”
他捧着被泪水浸透的脸庞:殷红如血的梅花妆楚楚怜人,那是他为她留下的印记。吻落在梅花妆上,今生他只爱梅花,就像只爱像梅花一样的圆圆。她不是桃花,没有三月桃花的柔软,她是梅花,就是野狼峡悬崖上傲雪的梅花,坚强而勇敢。一年的婚姻,让他们经历了生离死别,刻骨铭心的真爱,他要用一生去回味与她在一起的快乐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