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原作『聽』,據明本改。
疏:原作『跪』,據明本改。
鬳齋林希逸
楊朱第七
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况子孫乎?
人而已矣,言均之為人,只為生足矣,何用名乎?名乃苦其身憔其心者,謂為名者之勞苦也。勞苦而得其名,故乘此以遺宗族之澤,遺鄉黨之利,而况子孫乎?此名所以有益也。
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
此處合有曰:字,蓋此是一轉也。凡為名者,必廉必讓。既康既讓,則不富不貴矣,何以益子孫乎?
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
此又一轉,却論名之實偽。管仲從其君而淫,從其君而奢,不求自譽,忠於謀君邊速成伯業,此實名也,而其利反止於一身;田氏所為皆矯其君,盈者,驕也,降者,謙也,斂暴也,施仁也,為謙為仁,自求聲譽,此偽名也,而乃終有齊國。是偽者富而實者貧也。
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此又一轉,謂名皆偽也。有實德者則不近名,好名者則無實行,凡為名者皆偽也。既以名為偽,乃借堯舜夷齊以立說,此所以為異端之書。省者,審也,言實偽之辯如此審矣。此一段先言名可自利,却歸結在一偽字上。實無名,名無實,六字亦佳,但曰名者,偽而已,此則矯世之論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迪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王矩切。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音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齊,音劑,分劑也。所弭,消弭也,猶消破也。遺,失也。介焉,至微者也,言人忻樂之時少,縱有樂時,豈能盡無微細不足之慮?謂不能全其樂也。百年之中能全其樂,欲一時頃,亦無之。美厚,美食厚衣也。遑遑,汲汲也。偶偶,倀倀也。汲汲以競虛譽,倀倀而避是非,與囚#1梏何以異?异與異同,從心而動,動作也,不違自然之理而已。當目前之娛,可以好則好,不以慕名而去之。從性而游樂,不與萬物相為忤。死後之名,固人之所好,亦不自甘於刑禍而取之,言其不殺身以求名也。然此等文字亦太露筋骨,似非所以垂訓之意,《莊子》則不然。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所以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2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無、紂,死則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生雖異而死則同,即杜子美所謂孔聖盜跖同塵埃。趣,向也。且了生前,何暇計身後?故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張翰曰:且盡生前一盃酒。樂天曰: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樽前有限盃。皆是此意。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卸,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在此。
卸字恐是郵字傳寫之訛。郵與尤同,甚也,古字通用。非無情欲者,言其好惡與人同也。矜持清貞太甚,故夷以此自放而至於飢死,季以此自放而至於無嗣。寡宗,寡特其宗姓也。如此所以自誤也,然則清貞之名能誤為善之人如此,故曰:清貞之誤,善之在此。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殖累身,言以貨殖自累也。貧則不樂,富則自勞,皆非養生之道也。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死相捐,古人死則棄之,《易》所謂不封不樹,喪期無數是也。不含珠玉等語,所以譏當時厚葬之人。楊王孫、皇甫謐倮葬之說,似原於此。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閼,抑遏而自制之意,於此主心自廢虐也,徒自苦而已。一日、一月、一年、十年,言縱樂其身心,一日比他人一月,一年比他人十年。若不然,則雖有百年、千年、萬年之壽,亦何益?非吾所謂養者,言非養生之道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衮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略矣者,言其不足安排,聽之可也。死欲速朽,為石槨者,而言此亦矯世之論。鮑叔、黃子,二人名也,黃子恐亦寓言。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麴成封,望門百步,醴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雉齒婑儒隹切。靖吐火切。者以盈之。方其眈於色也,屏親昵,絕交遊,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也。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咨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產忙然無以應之。他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積麴成封,累土便築糟丘臺是也。婑媠,美女也。娥姣,亦美女也。弗獲而後已,言百計營求至不得而後已也。孰念,深念也,與熟同。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疲憊而不得肆情於色,郭璞酒色之資恐用不盡之論也。鄧析以為真人者,言其達養生之理也。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謂自樂其心者世亦未必至於亂,謂治亂皆自然之數也。此段與《莊子?盜跖》篇相似,其文亦如此長枝大葉。郭璞之語似甚背理,但以其銜刀被髮登厠之事觀之,彼蓋知數者。逆知其身,必不能自保,故為此論。然禍福在天,脩為在我,盡人事以聽天命可也。街刀被髮之術,已非明理者所為,而况恣於酒色乎?以此思之,《孟子》曰:壽夭不貳,脩身以俟之。多少滋味,多少理義,多少受用不盡處。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其意亦在此。莊列之書,本意憤世,昏迷之人却如此捭闔其論,而又為後人所雜。讀其書而不得其意,與不辯其真偽者,或以自誤,此所以為異端之學也。
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墻屋臺樹,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墻之物也。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塗逕脩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于生聞之,曰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子貢之世者,謂其後世子孫也。賦而藏之者,言斂其資而葬之。眾意所驚者,言眾人則以為驚怪也。誠理所取者,謂以自然之理觀之,則其所行可取法也。此豈拘拘然以禮教自持者之所知?其意蓋借此以非笑吾儒者也。氣幹,猶氣骨也。
孟孫陽問陽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3生之苦也乎?
好惡、安危、苦樂,言人世之事不過如此也。天下之生,一治一亂,相仍不已,故曰:變易治亂,古猶今也。言千年萬年,只是此等事也。更者,更歷也。我之生也,不問十年百年,所見所聞與所更歷,不過如此,更千年萬年亦然也。杜牧曰:浮世工夫食與眠。亦是此意。
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此一轉却好。人之生也,固無足樂,然不可以棄生而求死。廢,無心也,廢吾心思而聽其自然,故曰:廢而任之。能盡此念,雖廢與任且無之矣,又何暇計其間遲速乎?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一體偏枯者,言禹手足胼胝也。以我一毫而利天下,吾亦不與之;盡天下之物而以奉我,吾亦不取之。此所謂為我之學。世固非一毛之所濟者,言損我一毛亦何益於世?世於一毛亦何用?假濟者,言設使一毛可以濟世,汝肯為之乎?楊子弗應者,不以此意盡語之也。一身一節之所積也,一節一毛之所積也,纔動一毛,便是我身中之物,豈可以其微而輕忽之?此意蓋謂有一分務外之心,則非自養之道。禽子曰:汝為此說,我固難答。然老聃、關尹則以汝言為是,大禹、墨翟則不以汝言為是矣。孟孫顧其徒而言他事,蓋謂大禹、墨翟,我師所不為,而汝如此比並言之,可乎?孟孫陽者,楊朱弟子也。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安,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天人者,言天下之人也。在此天下之人之中,最為窮獨,最為憂苦,最為危懼,最為遑遽者也。遑遽,逼迫而不得自閑之意。天民,亦與天人同。株塊者,言如朽木土塊也。身滅之後,譽亦不知,毀亦不知,賢之與否亦何別乎7此段亦太露筋骨。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堯舜之牧羊,不如五尺童子,此數語極佳,謂能大者不能小者。枝流者,支派小流也。《莊子?秋水》篇亦有此意。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爾。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滅矣者,言泯滅而不傳也。若存若亡,若夢若覺,或隱或顯,大意蓋謂事之愈久則愈不可知。雖有一時之名譽,數百年之後無不消滅,為善者亦徒自苦而已。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養性者,養生也。任智而不恃力,智存於我,力角乎物也。存我者為貴,侵物者為賤。侵物者,與之相靡也,相刃也。我身我生,不得不全其生。身外之物非我所有,非我所有則為我之累也,不容不離去之。然身固我之所以生者,物亦資以養生者,身雖可愛,亦有時而不自由,我豈得而有之?物雖可去,而有不容去者,我亦不得而有去物之心也。《莊子》所謂物莫足為而不可不為者是也。若以物為有,以身為有,皆逆天理而自私者,故曰橫私。世之聖人則如此,此語自堯舜以下皆有譏侮之意。惟付吾身於無身,付外物於無物,無自私之心,此則至人也。至至者,言至此至矣,極矣,不可加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麤厚,筋節腃驅圓切。急,一朝處以柔毛銻幕,薦以粱肉蘭橘,心痟縈玄切體煩,內熱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伴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
人惟有所貪戀則有所忌畏。威者,幽明之禍福也。刑者,王法之刑戮也。遁人者,遁天而背理之人也。
如此之人,則殺活皆制於他人,故曰:制命在外。順民者,無所矜,無所羨,無所貪戀於世,獨高於天下,故曰:天下無對。其命在我而不制於人,故曰:制命在內。人生之有昏宦,情慾之所由生;君臣上下之道,以衣食而相維也。使無昏宦,則情慾可减半矣;使無衣食之累,則君臣不得以相使矣。此必自古以來所有之語。田父可坐殺者,言以田野鄙賤之人,使其閑坐,不待刀鎗而可殺之,蓋彼以勞苦為常,一旦忽然安處,則必至生病痟骨酸也。使商魯之君與田野之人易地而處,雖頃刻亦不可居矣。子美曰: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此章之意似近於此。蓋言人生只是習慣,若皆攻苦食淡,不知有人世榮樂之事,則人人無不足者。念頭纔息,則處處皆安。此語卻有味。
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絡。顧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陟列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類也。
田野之人,其所以自安,其所以自美者,謂舉天下無以過此,蓋安其耳目之所見而不知其有他也。緼黂,破麻絮之類。以負暄之樂而欲默以求賞,此形容其見小不見大之意。戎菽,大菽也。甘枲,好麻子也。莖芹,絲芹菜而為羹也。萍子,亦菜之類也。蜇,螫也。蜇於口,言毒烈其口也。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
四者既有,人生可以自足,而又別求功名者,是無厭也。陰陽之蠹,言其無厭自蠹損其身陰陽之氣也。
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兼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此章亦譏忠義立名之人。言忠者必危身,義者必害生,謂之務外不務內也。安上之實出於自然,豈一人之忠所能安之?利物之道亦出於自然,豈一人之義所能利之?以一人之私而求忠義之名,名反泯滅而徒累其身。不若順其自然,則君臣俱安而物我俱利,此所謂古道也。
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去名者無憂。名者,實之賓。此言雖出於鬻子、老子,世固知之。然世之悠悠者皆趨於名而不可止,豈二師之言所能戒哉?賓,外也,然則名不得而去矣,不可得而外矣。今世之人既以有名為尊榮,以此為快樂,以無名為卑辱,以此為憂苦,以憂苦為犯其性,以快樂為順其性,所以趨求之而不已也。斯,此也。斯實之所係者,謂以犯性順性為切實利害之所係,不容於不求矣。然則二師之言,雖欲去其名,烏得而去之?雖,欲外其名,烏得而外之?此語既盡,却斷之曰世情,於名雖不可去,不可捨矣,然守之太甚,將至於自累。其養生之實,如此,則有危亡不救之憂,豈暇分別苦樂乎?恤,憂也。此意蓋謂世俗之人求令不已,必至自亡其身,是好快樂,畏憂苦,而其弊將至於自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