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克西斯打算在找到佛提妮?达瓦拉斯之前,先去斯皮纳龙格。她很喜欢这种完全的自由独立,一旦她找到那个老妇人,如果再坐船旅行似乎不太礼貌。显然,阿丽克西斯当晚得赶回哈里阿,可是现在,她要享受这个下午,打电话给埃德、找地方安顿下来都是后话。
阿丽克西斯决定照旅游手册上的做(“在布拉卡这个小渔村的酒馆里,只需花上几千德拉克马,通常有渔夫愿意带你过海”),她目标明确地穿过广场,推开乡村酒馆门前粘乎乎、五颜六色的塑料彩带。这些肮脏的塑料带本意是想阻止苍蝇飞进来,并保持酒馆的凉爽,可实际上它们只起到集聚灰尘,让酒馆永远昏暗模糊的作用。阿丽克西斯在昏暗里看了好久,才看清有个女人的身形坐在一张桌边,她摸索着朝那里走去,那个身影站起来,移到吧台后面去了。因一路灰尘,直到现在,阿丽克西斯的嗓子都是沙哑的。
“Nero,parakalo,”她犹豫着说。
那女人的手穿过许多装满橄榄的大玻璃缸,和几瓶空了一半的清冽、醇厚的茴香酒,伸手打开冰箱,拿出一些冰镇矿泉水。她小心地往一只直边高玻璃杯里倒水,在杯边卡上一块厚厚的粗皮柠檬后,递给了阿丽克西斯。然后她在花围裙上擦了擦刚才握冰瓶子弄湿的手,那围裙大得正好围住她的粗腰。她张口说话。“英国人?”她问。
阿丽克西斯点点头,必竟说对了一半。她只说了一个词就表达了她的下一个愿望。“斯皮纳龙格?”她说。
那女人扭身向后,消失在吧台后的小门里。阿丽克西斯听到她压低嗓子叫着“杰拉西摩!杰拉西摩!”没多久,木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午睡被吵醒,眯缝着双眼,出来了。那女人急促而含混地冲他说着,阿丽克西斯唯一能听懂的词只有“德拉克马”,那个词重复了好几次。很显然,他被肯定地告知这里有一大笔钱可挣。男人站在那里,眯着眼,听着这一连串的指令,不发一言。
女人转身向着阿丽克西斯,从吧台上抓起点菜单,草草写下几个数字、画了一张图。即使阿丽克西斯能说流利的希腊语,也没有这个来得明白。通过大量空中的指点比划,加上纸上的种种记号,她推断来回行程以及在上停留的两小时,一共要花2万德拉克马,约35镑。这一趟并不便宜,可绝不容她讨价还价——再说,她一心想去参观那个,比开始更坚决。她点点头,朝那个船夫笑笑,他也庄重地朝她回笑。阿丽克西斯突然恍然大悟,船夫的沉默没有她起初想像的那样简单。即使他想说话也说不了。杰拉西摩是个哑巴。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停着杰拉西摩旧船的码头区,两人沉默着走过熟睡的狗和关门闭户的房子,没有惊扰到任何东西。唯一听到的是知了的叫声和他们橡胶鞋底走在路上的啪哒声,就连大海也平滑阒静。
好了,现在她由一个除了偶尔一笑,再无其他表情的男人渡过这五百米的距离。他与克里特上所有渔夫一样,有张满是皱纹的脸,他们在暴雨肆虐的大海上过了几十年,夜晚与狂风暴雨作斗争,白天在炽热的阳光下修补渔网。他可能有六十多岁了,可是如果皱纹能跟橡树年轮一样可以用来计算年龄,粗略估计他也快八十了。从他的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没有痛苦、没有苦难、也没有特别的快乐。它们只是听天由命的安静晚年的特写,是上个世纪他经历过的一切的反映。虽然游客是继威尼斯人、土耳其人,以及他有生之年中经历过的德国人之后,克里特最新的入侵者,可他们很少学希腊语。阿丽克西斯现在暗自责备自己,没有让母亲教她些有用的单词——索菲娅能说一口流利的希腊话,可阿丽克西斯却从未听她咕哝过一个字。现在,当他帮她上甲板时——阿丽克西斯唯一能向这个船夫说的只有礼貌的一句“efharisto”——“谢谢你”,他举手碰了碰破草帽的帽檐,算作回礼。
现在,船开始靠近斯皮纳龙格,阿丽克西斯收拾好她的相机、塑料瓶装的两升水,这是酒馆里的那个女人硬塞给她的,嘱咐她一定要多喝水。船碰到防波堤时,老杰拉西摩伸出手,帮她跨过木头座位,跳上废弃码头那不平整的地面。她这才发现引擎还在转动。看起来,这个老人并不打算在此停留。他们设法交流,原来两小时后他再回来,阿丽克西斯看着他慢慢掉转船头,朝着布拉卡方向回去了。
阿丽克西斯现在给搁在斯皮纳龙格,一阵恐惧袭上心来,要是杰拉西摩忘了她怎么办?要过多久埃德才会来找她?她能游过这段距离返回大陆吗?她从未如此彻底孤独过,除了睡觉外,很少离另一个人几米距离,从未与他人失去联系一个小时以上。她的依赖突然像个沉重的负担,她决心要鼓起勇气开心地度过这段独处时光——这是难得的与世隔绝的几个小时,与斯皮纳龙格居民终生孤独的判决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威尼斯要塞巨大的石头墙,赫然耸立在她面前。她如何进入这固若金汤的堡垒呢?就在此时,她发现墙的圆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入口,大概就头那么高。那是整个灰色石头墙上一个小小的、阴暗的开口,凑近看,才发现是长长地道的入口,地道蜿蜒曲折、挡住视线,看不到尽头。她身后是大海、前面是高墙,只有这条路可走——向前走入黑暗、幽闭的地道中。大概走了几米,当她从半黑暗中再次出现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下时,周围的一切全不同了。她停下脚步,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