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就是一个外面的朋友。”萧宁何不是没见过Lily,但是现在的严凡并不想让他再介入任何有关过去的事情。她隐隐觉得这六年的平静生活只是粉饰太平,有些什么终于会爆发出来,如同隐忍不治的脓包,结局只能是血肉模糊。她鸵鸟一样地守着这个灰色的方寸之地,不敢让旁人靠近一步。
“那……”他还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小心一点,有什么事儿打电话给我。看看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记得换块电池。”
然后他轻轻侧开身子,给严凡让出路来。严凡也觉得心里难受,更多的是焦急,可是她分不清楚令她焦急的是Lily的电话还是萧宁何的态度。最后理智占了上风,她咬咬牙还是与萧宁何错身而过,而他们没有想到,今天以后,他们的命运也只能错身而过。
医院的走廊上有清凉的过堂风,严凡只穿着薄薄的一件丝绸吊带裙子觉得有点冷。等Lily从急诊转到病房,严凡才跟着医生出来。本来是没有病床的,可是竟然遇到之前给她治疗的医生,这才安排了两人的病房住下来。
刮宫后的感染并发症,导致了高烧不退。严凡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有赶来,Lily会怎么样,更不敢猜测,Lily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了的。
她站在走廊的尽头抽一支烟,烟还是从一个病人的家属那里要来的。护士站里的小护士也都昏昏欲睡,可能每天被压力迫使抽烟的家属也是见得不少了,只是皱着眉头让她去风口那抽烟。
烟不是什么有牌子的好烟,抽起来很呛。她茫茫地看着天空,抽完最后一口,回头就看到张医生。
“今天真是谢谢您了!”不然真的可能只能让Lily睡在走廊里。
“抽烟会让你的神经更加脆弱,你这么折腾,我给你开多少药片都没用。”说完又拿了一个病历夹递给她,她打开看,原来是一些心理测试题。和之前那些网络上的不同,这些题目的答案都比较隐晦,看不出与结果有何联系。她抬头看着张医生无声地询问,张医生又从白大褂的口袋抽出一支笔,似是漫不经心地说:“你做做看。”
她凭直觉倒是很快就一挥而就,还了给他,他看了答案脸色却是越发的难看。良久,久到严凡以为自己写了什么他看不懂的天书的时候,他才合上了病历夹,以命令的口气说:“你现在回去休息,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一趟。”
看严凡没有动弹的意思,他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你朋友今天不会醒的,她失血很多,大概明天下午才会醒。”
医生的估计十分准确,第二天下午看着Lily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孔,严凡努力让自己微笑,她说:“怎么我一不在你就不好好照顾自己呢?”
“严凡,我不想的,可是我保不住孩子。”Lily睁着眼睛也不看严凡,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眼泪就慢慢地从眼角渗出来。沉默了片刻,她转过头,说:“罗哥在道儿上放了话,除非我把债还清,否则他们不会放过我。”
“原来是他,”严凡没有力气来吃惊,只能接受命运一波接一波的冲击,“可是你欠了他什么?”
“不是我,是我前男友,他弄丢了他们的‘货’,然后就跟着那个女人跑了。”本以为被抛弃已经是凄惨的境遇,谁知道那差劲的男人还留了一个烂摊子等着她独自面对。她又轻轻地摇摇头“你别再管我了,我自己能搞定的。”
严凡听着她虚弱的声音还要强撑着笑着,火气就不知道怎么起来,“你搞定?你怎么搞定?你倒是跟我说说!”强制地转过身体,又其实根本不是问她,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说起来:“本来就没你什么事儿,都是我。你安心养你的身体吧!”
关上身后的门,严凡靠着门板无力却不敢放松一点。罗羽,我们的“恩怨”还是早早了断,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想要拥有新的生活。萧宁何,请你等等我,等我彻底离开过去,等我可以大声地告诉你,我,爱着你。
严凡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到了木棉酒吧,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罗羽。坐在吧台上握着手里装着冰块的玻璃杯,看着一大块冰慢慢化成水,心里的火气也像是遇到了南方的阴冷梅雨,慢慢熄灭慢慢变冷。原来她连主动还债都失去资格。刚起身打算回去再想办法,对面一直不声不响的酒保却忽然说话了:“严小姐,罗哥在包房等您。”看她一脸讶异,年轻人笑得隐晦,严凡随即意识到,把她放在这里晾着明摆着就是个下马威。
罗羽果然在包厢里,只不过没喝酒,像是闭目养神却又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眯着眼睛看她,“哟,你来啦?”云淡风轻,仿佛昨天还跟她见过面的平常样子。
严凡也不跟他装客气,直接坐在侧面的沙发上,说:“你怎样才能放过我朋友,只要我能做到的。”
“你倒是有几分豪气,”他笑,却是有些阴仄仄的,如同一只夜枭,“我呢,也不想怎么为难你,毕竟我不是郑哥,离开的人就让他安心地走。我们活着的人只能顾得上眼前的利益。”他把话说得好听,当初是谁为了前尘往事咄咄相逼?
“那你要多少钱?”严凡打断他,脑子算着这几年攒下来的生活费和离开家里母亲给的一共也就不到两万块,她不禁后悔为什么当初不跟着同学卖画或者打打工。可是为了能早些了结,迫不得已就跟萧宁何借吧!
然而罗羽笑得更开,一口白牙在朦胧的光线里有着嗜血的光泽,“钱?我不缺。可是做生意求个信誉,我既然答应了要把画卖给人家自然要有货交出去。没记错的话,你也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只要你把画还给我,我保证大家都平安无事,长命百岁。”
把画“还给”他?说得轻巧,谁知道他的画是怎么丢的,退一步讲,即使她知道是谁拿走了画,她又能如何?抢回来?偷回来?
“谁的画?”
“PUAL.Z的《Summer》。”她苦笑,应该庆幸不是梵高的真品么?这有价无市的作品只要是内行人都清楚其中的重量。
还不等她回答,罗羽摆摆手制止她,胳膊慵懒地搭在沙发上,又说:“我自然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所以那画不是真品。”那就是……赝品!他竟然就为了一幅赝品而生生毁掉了Lily肚子里的孩子!
“那么你是要我画赝品了?”极度的愤怒令她极度的冷漠。
罗羽笑着点点头,满脸的势在必得,从茶几下面抽出一个纸袋说:“这里面是关于这幅画的一些资料和扫描画面。”
严凡不去看那些东西,站起身说:“说好了,我把画交给你之后,你我各不相干。”她觉得罗羽身上遍布着可怕的阴冷、死亡的气息,可即使他是恶魔,她也已经与他订下条约。
“呵呵”他收回桌子上的手,摩挲着下巴,“我说的不算,要买主说可以才算。时间是45天。”
最后的日期几乎是苛刻的,即使这幅作品只是1.1*1.8的尺寸,然而要完全仿照原作完成看起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好。我怎么把画交给你?”
“时间到了,我自然会找人去拿。”他又轻轻地笑起来,“你放心。”
Lily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严凡除了吃饭的时间送饭过来,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几天下来反而是比住院Lily脸色还差。萧宁何没有再联络她,这让严凡喘了口气,她还没做好准备把这一切都告诉他。虽然每个美术学生都是从临摹他人的作品开始学习生涯的,可是画赝品却是美术院校里的大忌,一旦被查到,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在圈子里出头,如同被打上屈辱的烙印。何必把他拉入这趟浑水!与罗羽见面回学校的路上,她就发了短信息给萧宁何,说:“我最近都要照顾一个生病的朋友,没有办法和你见面。”想了想还是加上了“可能”两个字。没过多久就收到萧宁何的回复:“好。”再没有别的。看不出他是不是不高兴,可是严凡的脑子里还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萧宁何绷着脸一身冷漠的样子。
“Lily,你出院之后一个人住也不方便,你住到我的宿舍来吧!”即使罗羽答应了她的条件,但是严凡并不信任他。
“会不会打扰你和李姐啊?”
“她……”李雪娇自从那天的Party之后就没有回过寝室了,严凡不自然地笑笑,“她回家住了,现在寝室里就我一个人,你过来正好跟我做个伴。”
然而很快Lily发现,即使是住在离严凡这么近的地方,严凡仍旧是每天见不到人影。每次问起,得到的回答是:“为了毕业作品在忙。”可是严凡终究还是忘记了,即使她可以瞒住Lily,也不可能过了萧宁何那一关。
萧宁何是何许人,一向心思比她还要细腻。虽然世人常不喜欢心思过于细腻的男人,然而放在萧宁何身上便是令人从内心愉悦的贴心舒适。
严凡的毕业作品已经到了中期,轮廓还是模糊不清,只有她的心里却是十分清楚的,如同她的爱情,已经有了归属,于是反而不急于去追寻那天长地久。
面前的男人穿着黑色衬衫,脸色略微憔悴,头发也比以往凌乱些,然而完全不影响他整体的气质,眉目如星,身姿如松柏。严凡想起李雪娇曾经花痴地说,这萧老师在何处,何处便成风景。
“看够了?”萧宁何似笑非笑地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眼露迷茫的小女人,心里说不清楚的酸甜苦辣——他不会逼她遗忘过去的感情,是因为与生俱来的自信让他以为他可以成为她感情的重心。然而,那一晚之后他反而开始怀疑起来,如果她一直留在过去,沉溺在那份掩埋在尘土下的凸起的伤痕里,他,还要这样一直把她拉向自己的世界吗?
严凡回过神,扯扯唇边问:“怎么了?是毕业作品的事情?”
“怎么?没有事就不能见你了?”萧宁何的口气仍旧是寻常,可她就是知道他有一丝火了。
“当然不是,就是最近忙毕业设计有点神经过敏。”
下一秒却见他从计算机里调出她的毕业设计图片,看着屏幕也不看她,“如果真的神经过敏也应该画得用心些吧!这幅作品的出示构想很好,可是最近的完成情况并不理想,好吧,或许应该说很差。”在专业上萧宁何一向是要求严格,也直接得令人心寒,在生活里再多的包容也不会宠她到课业上来。面对桌前一脸寒色的男人,严凡无话可说。
“可是,可以毕业的吧!”如果全部完成,想要通过毕业审核还是可以的。
“严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因为有了决定,反而可以平静,“呵呵,我混个毕业就好了啊!我不是吃这行饭的料。”离开过去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她会尽全力去做,而第一件事就是离开绘画。林绯的梦想已经完成,她没办法替她走得更远。
“你这么想?”他的手放在桌上的一叠文件上,慢慢握紧,最上面的一张就皱起来。她这才注意到最上面的姓名栏上填写的是她的名字。表格上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像是英文,又像是法文。萧宁何慢慢收回手,慢慢地说:“我以为你是热爱绘画的,所以替你申请了意大利的美术学院,现在看来是我太过一厢情愿了。”那叠纸被拖动得凌乱,仿佛也在嘲笑他们的阴错阳差。
她拿出其中一张注意到出国的日期,也不过是下个月而已。“我……”萧宁何的眼里有光芒闪过,严凡却只能亲口熄灭最后的一线希望。“对不起,我不能去。”
他最终也只是苦笑,把文件塞进最下面的抽屉。“可是我下个月末要去意大利了,之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换言之,可能不回来了。“如果你改变主意,你知道文件就在这里,如果最后你还是没拿走它,我也知道你的选择。”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时间里,严凡的脑子里都回响着“选择”二字。她理所当然地可耻地渴望着幸福,爱情,家庭。然而如果不把过去斩断,她是否能够拥有那三者?她没有把握。油画的进展因此更加困难重重,她无法完全投入心思去思考这个作者的用笔习惯,调色技巧,只是凭着自己近乎于莽撞的直觉。好在他们俩确实有很多相似的习惯,诡异地在这一幅作品里重叠,在距离deadline还有3天的时候,她终于完成了《Sum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