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顾不得身上的落雪和寒气,一步一滑疾步跑进了主屋。
见冯亦程已然坐在床边,春桃福身开口:“大哥,沈青竹姑娘派吴哲回来给大哥送信,吴哲血流不止怕是命不多时,卢平护院怕耽搁大事,只能深夜来请阿哥!”
他头皮一紧,猛然站起身,声音制不住的颤抖:“拿我大氅来!快!”
冯亦程一身雪白中衣,披上大氅便迎风疾步出门。
寒风如刀,裹雪迎面扑来,立时将他整个人穿透。
“大哥!”卢平长揖行礼。
他一把拉起卢平:“人你安置在哪?速速带我去见!”
卢平见冯亦程面沉如铁,不敢耽搁挑灯前方带路,他死死攥着春桃的手,三步一滑,冒雪和卢平三人一路快步赶往院角门。
疾风夹雪打在脸上、眼睛里……像刀割一般他都不觉疼,只觉心乱如麻。
三人行至角门,冒风雪而来冯亦程已然冻得全身僵硬脸色发青。
在床边守着吴哲的护院看到他,挣扎起身:“大哥!”
“大……大哥!”吴哲挣扎着要起来,每一个字嘴里都冒一口血,看得人触目惊心。
他双眸发红,顾不上礼仪疾步上前,冰凉入骨的手一把扶住吴哲:“我在……”
卢平忙在吴哲身后放了一个垫子。
吴哲稍作平息之后,急急道:“我们日夜兼程一路直奔南疆,刚过崇峦岭就遇到被人追杀的冯家军猛虎营营长方炎,咳咳咳!我等拼死只救下方炎将军所护……随行史官记录战事情况的竹简!方炎将军说了一句奸佞害我冯家军……咳咳咳,便没了气息!杀手源源不绝而来,沈姑娘为护竹简,带纪庭瑜、魏高引开杀手,叮嘱我等就是死也要将竹简送回大都,务必亲交大哥手中!”
吴哲说着低头,血痂已经干结的手,颤抖着解开衣裳,被他鲜血染红的竹简扎扎实实捆在他的身体上:“吴哲,幸不辱命!”
春桃捂着嘴,看到竹简几乎嵌进吴哲模糊的血肉里,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兄弟们用命护下来的竹简平安送到,吴哲也有颜面去地下见他们了!咳咳……”
他咬紧了牙,目光从竹简上移开,心头酸辣难当,看向唇角含笑的吴哲。
“大哥,吴哲不惧死,只求大长公主和大哥,千万不要放过害死我冯家军的奸佞!”
他唇绷成一条线,眼泪克制不住如同断线,艰难稳住情绪,颤抖的手轻轻拍了拍吴哲的肩膀,哽咽开口:“我替数万冯家军谢你!好好休养,我定会让你看到恶者得恶报!”
吴哲有气无力笑了笑:“大哥,来生……吴哲还做冯家仆!”
刚说完,吴哲口就喷出一口血来。
他扶住吴哲,头皮发紧,喊道:“平叔!去请洪大夫!立刻去请洪大夫!”
吴哲人歪在冯亦程怀里,模糊的视线看到冯亦程被他鲜血喷溅弄污的白色狐裘,张嘴想致歉,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便散了气息。
“大哥,吴哲走了!”卢平单膝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冯亦程哽咽道。
春桃紧紧捂着嘴哭出声来。
他攥紧了吴哲的肩膀,一阵血气涌到心口,心口绞痛如撕心裂肺般,恨不能宰了那些要害他冯家之人。
他闭上眼,泪还是争先恐后的往外冒,眼睛疼得无法睁开,想喊又不能喊出声,怒火滔天仿佛要冲破九霄,又痛到绝望。
半盏茶后,双眸通红的春桃死死抱着吴哲用命保住的那些竹简,跟在失魂落魄的冯亦程身后往回走。
镇国公府青瓦红光与白雪相映,一派灯火辉煌在这阒寂无声的黑暗中,竟那般冷清落寞。
春桃见走在红灯廊下的冯亦程脚步虚浮踉跄……想伸手去扶,又腾不出手怕摔了竹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大哥……”
冯亦程雪白的大氅带着刺目鲜红回的清辉院,沙哑着声音让春桃将竹简放在书桌上。
春桃望着全身僵硬,冻到脸色青紫的冯亦程开口:“大哥,让奴婢伺候大哥换下这身血衣,您先暖和暖和吧!”
他咬牙对春桃摆了摆手,凝视着摇曳烛火映照的竹简,吩咐春桃出去候着别进来。
温暖如春的上房内,雕花楼空的铜炉里银霜炭爆出微弱的火花声,他才回神,整个人如同置身于冰窖中,浑身冻得发麻。
他满腔悲愤在书桌前坐下,充血的眼仁死死盯着竹简,嗓子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唇齿之间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眼前的竹简,记载着冯家男儿南疆一战的军况,甚至是死前情况,他前世总盼着能拿到手还冯家以公道,可如今在它眼前了,他竟有些不敢看。
有些事情,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就还有希望,一旦看了就再无可期可盼……冯亦程闭上眼。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拿过竹简展开……
这染了血的五册竹简,一字一句跃然于他眼前。
春桃红着眼守在门外,看着茫茫落雪中逐渐泛白的天空,听到屋内时而传来冯亦程拼尽全力压抑着的椎心饮泣,心如刀割。
冯亦程死死攥着竹简,喉咙发紧,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闭着眼泪如泉涌悲愤填膺,满腔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成灰烬,看到书桌上被春桃摆在显眼处纵马执剑的小面人,他发疯似的扫落了一桌子的笔墨纸砚。
他当初重伤归来之后,若是能勤勉如前拼命练习,此次能随祖父他们去了战场该多好!为什么旁人觉得他身体孱弱,他就真的将自己当做病秧子对待,整日心安理得的养着,软弱着!
他留在这镇国公府有什么用!他到底有什么用?!
他死死揪住胸前的衣裳,嚼穿龈血以全身之力也阻止不了自己为他冯家英灵痛哭……
信王!!!!!
他前生自以为信王庸碌胆小但还算有分寸,即便是信王跟随祖父他们上战场,他冯家男儿尽折,信王也是九死一生归来,没成想居然是他轻信刘焕章,用金牌令箭逼着祖父冒进。
他恨不得此刻便手持长剑将信王碎尸万段!将那些害他冯家军数十万英灵的魑魅魍魉心刨出来看看!看那些心是不是黑的!
五册竹简,寥寥数字,却将他摧折的肝肠寸断,五内俱焚!
他紧咬牙关,忍着撕裂刀绞之痛,拼命抱住竹简,脑海里全都是祖父、父亲、叔叔和兄弟们死时的惨状。
记录战况的竹简只言片语,却记载着他冯家儿郎是何等惊天惨烈!
他父亲被困凤城,粮食耗尽,为拖住敌军助凤城百姓,对守凤城残余一千兵士言:“家中独子有高龄父母者退后一步,未成家留后者后退一步,余下……敢为我大晋百姓而死者,随我出战迎敌!”
冯家年十岁的第十七子冯卿栋,执剑上前,称敢舍血肉随伯父上阵为大晋百姓死战,绝不苟活!冯家军深受十岁小儿所感,纷纷拔剑,称宁死战,不苟活。
他胞弟冯卿瑜不过年十七随五千将士戍守大营,信王见五万雄兵来袭,夹尾而逃,冯卿瑜决意死守防线与将士共饮送行酒:“诸位将士,我等生不同时,今日为我大晋万民同袍而战,便皆是血亲兄弟,一酒饮尽,诸位……来生再会!”
他堂弟冯卿琦死守灵谷要道,以一万兵力对阵西凉南燕合军八万,拼死一搏前曾道:“数百万生民在后,冯家军能退否!敢退否?!”冯家军忠勇,三呼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