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笑了笑,虽然多年来积威的气势极盛,却容色温和,声音极为心疼:“只是不知道阿宝又吃了多少苦,那孩子从小就是众兄弟姐妹中最能吃苦的。”
“如今南疆归来,陛下封了大哥儿世子,往后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蒋嬷嬷扶着大长公主从屋内出来。
魏忠还没有来得及向大长公主请安,就看到敞开的院门之外,冯亦程与冯锦稚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之下,缓缓而来。
“大长公主,大哥到了!”魏忠道。
大长公主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攥住了腕间佛珠,侧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眼眸一下就红了,他吩咐魏忠:“去将卢姑娘唤过来。”
魏忠称是低头迈着步子离开。
冯亦程带着冯锦稚一进门,就看到立在廊下望着他和冯锦稚浅笑的大长公主。
数月未见,祖母比之前看起来更为削瘦,也憔悴了不少,尽管威仪未改,可身上的素色华贵的衣裳已掩不住他日渐佝偻的脊背身形。
本是已过甲子的垂垂暮年,又经历丧夫……尽失儿孙之痛,哪怕是端庄持重手段卓绝的祖母,经历巨大悲痛之后,难免显露疲惫老态。
冯亦程带着冯锦稚进门口对大长公主行礼:“祖母,我们平安回来了。”
“嗯,平安就好……”大长公主声音如常,似有泪光藏在他眼角沟壑之中,他慈祥道,“进屋吧,外间有些凉。”
“大哥儿,四姐儿快进屋吧!今儿个一大早,老奴便让人熬了红枣牛乳茶,大哥儿四姐儿喝一盅暖暖身子。”
冯锦稚规规矩矩跟在冯亦程的身后,仰头望着冯亦程似乎在等冯亦程的吩咐。
曾经的大长公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同从小疼到大的孙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扶着蒋嬷嬷的手率先转身进屋,坐在西番莲花纹的姜黄软垫上。
一进门,冯亦程与冯锦稚要跪,蒋嬷嬷忙命人拿来了蒲团。
看着两个孙儿子跪地郑重三叩首,大长公主眼眶湿红,笑着让蒋嬷嬷把两个孩子扶起来坐下:“阿宝看起来的确是硬朗了,小四出去这一趟怎么就成了一个黑炭小子了。”
冯锦稚在大长公主面前一向拘谨,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是啊!我也觉着奇怪,明明我同长兄都是骑马的,怎么长兄还是白白嫩嫩,就我晒得这般黑。”
蒋嬷嬷用帕子掩着唇直笑,见卢姑娘端着红枣牛乳茶进来,吩咐仆妇婢子们都退下,让魏忠在外面守着。
虽然蒋嬷嬷还未引荐,冯亦程已知道正低眉睡眼给他上红枣牛乳茶的女子便是卢姑娘,余光悄无声息打量着。
大长公主将腕间的佛珠取下搁在黑漆小方桌上,端起红枣牛乳茶小小抿了一口:“这位便是卢姑娘,等祖母收了义女之后,论辈分你们得唤他一声小姑。”
冯亦程这才正儿八经朝着卢姑娘望去,见女子不卑不亢立在大长公主身边,他问:“像吗?”
冯素秋这位姑姑离世的太早,冯亦程那时还小,对姑姑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可是作为姑姑的亲生母亲就不一样了,祖母定然是最熟悉和了解姑姑的。
“长相六七分,剩下的三四分,可用穿着打扮同言行举止来弥补。”大长公主放下天青碧甜釉瓷茶盅,“这几日蒋嬷嬷正在调教,虽然时间紧迫却也需稳妥为先。”
冯家昌盛不衰百余年,如今儿孙尽死,只剩一众女眷皇帝仍然不放心,梁王仍有图谋,所以大长公主更要稳妥谨慎,步步为营。
冯锦稚手里端着牛乳茶,满目好奇望着卢姑娘,听不太懂长兄和祖母这打的是什么哑迷。
“会医术吗?”冯亦程这话问的是卢姑娘。
卢姑娘略感意外,福身对冯亦程行礼之后道:“回世子,民女母亲祖上便是学医的,所以民女也略通一二。”
难怪祖母会选了这个卢姑娘。
如果不是不得已,怕是祖母也不会走这一步。
“孙子倒觉若陛下允准祖母收卢姑娘为义女,就让卢姑娘在祖母身边照顾起居,三妹……可在五月初一随我等回朔阳。”冯亦程说。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有这么一个由蒋嬷嬷和大长公主指点的“转世冯素秋”在,皇帝的心就会一直牵挂在这里,宫里那位秋贵人必是要失宠的。
自然,“冯锦桐”回朔阳之后,便要对外称病。
“算日子,你五婶也该发动了……”大长公主想到五夫人齐氏肚子里那个孩子,他对那个孩子寄予厚望,希望此次五夫人齐氏能够再为冯家产下一子,至少给冯家留个男丁,如此……阿宝也可不用那样竭力支应门楣。
“母亲已经备好接生稳婆和产房,洪大夫也在家中候着,奶娘五婶亲自挑了两个后来又同母亲商议想要亲自喂养孩子。”冯亦程说。
他能够理解五婶想要亲自喂养的心情,那是五叔的遗腹子,也是五婶唯一的骨血了。
大长公主神情难掩悲恸,似乎点了点头:“随你五婶吧!”
蒋嬷嬷原本想留冯亦程和冯锦稚中午吃斋饭,冯亦程却说:“不了,还要去庄子上看看纪庭瑜,看过纪庭瑜之后,小四想去古平镇庙会吃宝香楼吃宝香鸭……。”
提到纪庭瑜大长公主唇瓣动了动,真正让孙子与他离心便是因为处置纪庭瑜之事。
他拨动缠绕在手上的佛珠,瞌着眸子点头,吩咐蒋嬷嬷:“去拿五百两银票给阿宝,让阿宝给纪庭瑜带去。”
冯亦程没有拒绝,替纪庭瑜谢过大长公主之后,带冯锦稚离开了皇家清庵后面的雅致小院。
蒋嬷嬷送冯亦程和冯锦稚上马车,红着眼几度欲言又止,相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隔着青围马车垂下的幔帐,蒋嬷嬷道:“嬷嬷知道,大哥儿是个识大体明大局的孩子,否则也不会在晋国危难之际奔赴南疆,解晋国之危!可大哥儿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您的祖母大长公主啊?大长公主可是将您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疼大的人啊!丈夫、儿子、孙子都没有了,大长公主才是那个心里苦不堪言的可怜人啊!”
奔赴南疆,冯亦程从来不是为了晋国皇室,而是为了冯家存世的根本,为了边民可怜,可这样的话……他再也不能照实对祖母说了。
他时时想起他的祖母大长公主,无一次不是心头百味杂陈,酸涩难当的。
他知道也理解大长公主,可作为被大长公主亲自教养长大,彼此亲情深重的祖孙……他不能谅解他的祖母。
冯锦稚转头看着眸子泛红,却容色平静的长兄,低声唤了一句:“长兄……”
冯锦稚不知道为何长兄不将两个哥哥还活着的消息告诉祖母,若是祖母知道了……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
可……长兄做事一向有长兄的道理,冯锦稚深信长兄。
“大概是因为,我曾全心全意将所有信任和依赖都给予了祖母,将祖母当做这个世界上最能依靠之人,相信祖母绝不会舍弃这个世界上本应羁绊最深的骨肉亲情!可祖母……却先是晋国的大长公主,然后才是我们的祖母!于其还相信我与祖母之间有世上深重的骨肉亲情,让这份亲情在彼此的防备算计中消磨殆尽,让彼此变得面目可憎,不如快刀斩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