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邓百舸起个大早到门外溜达,正遇到老板娘施香荟,二人攀谈起来,话题自然转到江南百花楼上。施香荟仿佛对此格外了解,以与邓百舸谈的投机,便口无遮拦地把所知百花楼的情况全讲了出来。
  要说起这江湖上最神秘的百花楼的来历,就得先说下这门中诸位英豪,副门主秦鹰本是塞外人士。此君天生喜好才女,虽然也有媒婆前来说合,可他从未当事,心中期盼一红颜知己的出现。
  数年前的一日,秦鹰独自一人在落花河边徘徊,心里只想着:“今生庸碌无为,事业未见苗头,佳人不在眼前,却不如化作这一江春水向北流,返回故乡算了。”正想间,忽见迎面来一道人,仙风道骨,翩翩如得道高僧。道人上前问:“这位英雄,我见你眉蹙心掩,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吗?”秦鹰闻言,心眼竟自洞开,便将诸多烦心事说于道人听,苦叹缺少爱情滋润。道人听毕,不胜同情,说道:“茫茫五岳皆不达,惟有一水知天涯。”
  秦鹰不解,忙问其详,道人答曰:“少年心事谁人知,说于雨中解愁头。”秦鹰还是不解,急道:“请道长明示。”道人正容道:“摇花放鹰天下惊,牧马江湖现碎星。”
  秦鹰若有所思,感激道:“敢问道长仙名?”
  道人笑道:“红尘多可笑,此生最无聊,稀哩糊涂也好,一无所知更妙!本是一根草,不求问世道,人世乱糟糟,何必寻烦恼,千山万水乐逍遥。”言罢,踏波而去当真是如神龙一般不见首尾。
  秦鹰心道:“这道长活的真够潇洒,大概年轻时恋爱失败受了打击。”他回到家中发现已经断了口粮,忙铺纸磨墨,作了一幅《佳丽三人行》,掏出假章盖上,见那章印正是“杨慎”。随后拿至街头叫卖,赶巧真正的杨慎这日闲得没事,陪夫人秋玉上街闲逛。
  秋玉听说近日字画涨价,尤其是丈夫的美人图更是昂贵,于是留心起来,准备打问价钱,探知市场行情。她拉着杨慎溜过一条街,就瞧见远处有人叫卖丈夫的字画,忙丢了丈夫急行前去。杨慎乃当红名人,出门总戴口罩,装做一个病夫,见夫人弃他而去,大喜过望,逮机会猛瞅街面上的美女。
  秦鹰正左顾右盼,洋洋得意地向围观众人介绍手中的丽人图,根本没猜想麻烦事即将降临。秋玉冲进人群,低头一看,早已分辨出真伪,大喊:“打假呀,这画是假的。”众人中有认识秋玉的,知道是杨慎的媳妇,便都提拳欲揍秦鹰。秦鹰辨理道:“慢着,请问夫人有何凭证敢说此画是假的?小心我到衙门告你诽谤。”
  秋玉杏眼圆睁,回头大叫:“杨慎,你给我过来。”众人闻听江南第一才子现身,哪里顾的上打假,都奋涌上前,包围杨慎,要求签名,秦鹰见形势大乱,正是逃跑时机,一脚踢翻秋玉,撒腿狂闪。
  逃至河边,远远望见一女,肤白发黑,体态风流,正临溪濯足,拈花观云。把个秦鹰看得呆住,良久,才缓步上前道:“姑娘好生面熟,却是哪里见过的,可一下记不起来。”那女子回身冷语道:“我不认识你。”
  “咳——”秦鹰讶立当地,不知如何接话,又轻声道:“我记得了,你在街边卖花。”“你怎知道?”女子面露诧异。秦鹰笑道:“我说见过你的。”其实他看见女子足边的花篮才妄猜的。那女子忽然看到他手中的假画,变了脸色:“你就是名满江南的造假大师秦鹰吗?”
  秦鹰道:“对啊,是小生,姑娘也认识小生吗?”话音甫落,随着一声娇喝,那女子已从怀中掏出一柄袖剑,向秦鹰狠命刺来。嘴里叫道:“你们这等人最是无耻,看我今日为民除害。”秦鹰大惊失色,逼不得已,只好使出家传武功“放鹰九式”。
  哪料到女子的本领比之秦鹰高出太多,不但身法奇绝而且剑招奇妙,蛇走龙飞,直取秦鹰眉心。秦鹰的家传武功招架不来,他冷汗淋漓,一个后滚险险避开,却已狼狈不堪。女子紧迫而来,招招不离秦鹰要害,秦鹰使出看家的本事堪堪躲了三招,第四招被一剑割断腰带。秦鹰急忙提着裤子大喊道:“姑娘且慢,小生内急,等小生如厕完了以后再来打过。”
  女子冷笑道:“还怕你跑了不成,我等着。”
  秦鹰跑到树后折了一根柳条缚住裤子,返回来道:“姑娘神功盖世,小生自知不敌,这就认输,能够败在美女剑下,死又何惧!”女子轻叱道:“你也算是条汉子,却为何干些偷鸡窃狗之事?”秦鹰无奈道:“世道败坏,竞争残酷,象我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只能行骗为生,要不就会饿死了。其实制造赝品也是一门学问,同时也是艺术的再生,怎能说成是偷什么鸡呀狗呀的。”
  女子略一沉吟,道:“我正打算成立一个门派,叫百花楼,你若想活命,就不要再干那不齿的营生,做我师弟吧。”秦鹰高兴坏了,想到以后能一直跟着这个美女闯荡江湖就心跳加剧。
  女子道:“我叫姬放歌,你叫我师姐便好。咱两个也颇有缘分。”秦鹰大悟,不禁佩服道长神明,当下道:“师姐啊,原来你就是江南四大美女之一的姬放歌,我看咱两岂止是有缘分,简直是有姻缘。”姬放歌瞪他一眼,他吓得不敢再说。
  自此,秦鹰就跟了姬放歌混江湖,在姬放歌的杰出领导下,不但武功大进,更使他迅速在江南名声大噪。但秦鹰与姬放歌二人本也不能撑得起诺大的百花楼,但二人人缘颇佳。
  秦鹰有两个生死兄弟,一个叫樊落月,一个叫杜子章,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自从秦鹰从良之后,他二人也跟着在百花楼下任职,并称左右护法,江湖人称“碎星双侠”。只是樊落月这人心高气傲,不甘心永远屈服于一女子门下。一日,给秦鹰留书一封,不告而辞。
  他一路醉酒狂歌,倒也逍遥自在,这日行到苏南城,望见一楼,曰:醉红楼。此楼端地是凤角鲮阁,豪华壮美。
  樊落月一边仰头观望,一边把酒独斟,饮至酣处,忽如醍醐灌顶,竟自悟人生:“生又几何?去又几何?一生能有几回饮,一生又有几回乐……”遂健步走进醉红楼。
  老鸨见是个豪客光临,乐得屁颠屁颠的,上前道:“爷走累了吧?到这里就好象到家一样,爷先喝杯碧螺春,我这就叫几个姑娘来。”
  樊落月道:“不急,我来问你,这醉红楼是谁人所建?”
  老鸨掐指算道:“哎呦,爷可真是问对人了,清楚此事的人死的就剩下老婆子我一个了。这醉红楼可是大有名气,是几百年前秦桧用自己府内的银子建的,经过多年的发展,现已颇具规模。”
  樊落月怒道:“我生平最恨秦桧,最敬岳飞,老子要把你这醉红楼一把火烧了。”
  老鸨吓的面如土色道:“爷……爷真会说笑,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不要迁怒到我们这些无辜人的头上啊。”
  樊落月道:“你没有看见当今朝廷腐败,奸宦当道,眼看着又要重蹈当年覆辙吗?贤丞黄翔仗义直言了几句,就被那皇帝老儿罢黜了官职,流放琼州,如此朝野还能有几年好活?”
  老鸨惊慌失措地道:“爷可不要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何况我们女流之辈哪里管得了这些啊。”
  樊落月道:“怎么管不得?中原儿女都可管得。”
  话音刚落,就听一女子声音道:“说的好,小女子当敬先生一杯。”
  樊落月循声望去,只见一华衣素面的柔弱女子走进雅间来,老鸨如遇救星,急道:“印月,好好侍侯这位爷。”便仓皇离去。
  樊落月对酒情有独钟,终日依酒为伴,不能自拔。此时已有三分醉意,见有美女叫好,一把搂将过来。
  那青楼女子冷冷道:“爷醉了,要小女子帮忙更衣吗?”
  樊落月摇头道:“不忙,你叫什么?”
  那女子道:“黎印月。”
  樊落月道:“名字很俗气,但人漂亮。”
  黎印月道:“爷夸我呢,印月不胜荣幸。”
  樊落月道:“你是怎么进这里的呢?是家境贫寒卖身为妓还是被拐骗至此?”
  黎印月道:“都不是,小女子自小就是孤儿,被这里的人养大。”
  樊落月惊讶道:“他们养大你就为让你干这种事?”
  黎印月道:“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女子必须以这种方式来报恩的,天经地义呀。”
  樊落月愕然道:“你竟傻到这个份上,要不我救你出去。”
  黎印月道:“爷呀,你有这个心,印月就万分感激了。”
  樊落月怒道:“要走现在就走,我可不是骗你。”
  黎印月笑道:“不要急在一时,爷真要做的话,五年后拿银子赎,小女子也走的体面,爷答应吗?”
  樊落月道:“好,我答应你!”
  黎印月开心道:“来,小女子敬爷一杯。”
  两人喝至昏天黑地,到后来樊落月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感觉被人往香榻压下去,他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还是一个处男吧。”
  一夜纵欢,不便详叙。第二日樊落月起身时,身旁空无一人。
  他感慨良多,觉得女子也不简单,决意重返百花楼。当天返回之后,他被秦鹰臭骂一顿,要对他进行门规处罚,幸亏姬放歌从旁劝阻,秦鹰方才作罢。
  姬放歌还立即恢复了樊落月左护法的职位。
  右护法杜子章此番见樊落月回来,心中甚是高兴,摆酒洗尘,欲与樊落月痛饮三百杯,不料樊落月归途劳累,竟在酒席上伏案而睡。杜子章摇头一笑,轻轻将自己的长衫给他盖上,出门散心去。
  行至繁华闹市,见一酒楼叫做“太白”。
  杜子章纳闷了:“好夸张的招牌,竟敢说喝半碗就醉的回不了家,我倒要领教领教。”
  遂整衣束冠,漫步而入,正待喊来小二,抬头就见一绿衣女子,挽纱结扣,意欲上梁自尽,杜子章急运内力,飞扇断绫,白绸应声开裂,女子得救。
  杜子章拔剑长吟道:“十年磨一剑,霜寒未曾试。今日把君问,谁有不平事?”“我家破人亡,沦落此处。这里老板叫我做他的小妾,我誓死不从,惟有一死方能保我清白。公子却为何救我?”女子掩面哭诉。
  好一个贞烈女子!杜子章感叹,于是拿出纹银三十两交与她,道:“回家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那女子觉得阵阵心酸,就要落下泪来,颤声道:“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我早已无家可归,要钱又有何用?”杜子章心中默默念道:“事不可做尽,言不可道尽,势不可倚尽,福不可享尽!”便道:“小姐若不嫌弃,到我百花楼暂住几日,等我处理完事情,再帮姑娘安身,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那女子媚眼含春,微微颔首。
  杜子章大喜过望,心中不觉豪气顿生,吩咐下去开了酒宴,更将那塞外名产宁城老窖开了十余坛,与那女子开怀痛饮。
  正畅饮间,忽听门外一阵喧哗,间中响起一破锣般的嗓音:“奶奶个乌龟王八旦!佛曰慈悲为怀,你家大爷不过吃你们一顿酒菜而已,尔等偏偏如此小气,欺压穷苦,罢了,大爷我理亏没钱,就让你们几个小的给挠几下痒痒,记得挠重些,大爷我才舒服。”
  紧接着呼喝声顿起,间杂拳脚相击倒地漫骂之声。显是那强吃霸王餐之徒,正在被人痛扁。
  杜子章听得有趣,正想出门旁观,瞬然间脑中却闪过一念:“想这人虽行事不为人齿,却也自己讨个‘江湖好汉’的好名头。
  想我堂堂百花楼,虽说不如少林、武当一般名满天下,却也是在江浙一带人气看涨的帮会,正所谓树大招风,如今事事都在世人注目之下,我杜子章身为护法,行事也决不能如当初般洒脱,虽说那名利乃身外之物,可牵扯到一门兄弟的名声,却也不能卤莽。
  再说此次救助这女子虽说自己是光明磊落,可正所谓天才行事,世人不齿,加上前些时日跟那‘红枫山庄’的庄主‘洪三’切磋武艺时赢了他一招“黑虎掏心”,使得洪三一直耿耿于怀,遂派其麾下亲信刘宇、候华逡巡于己左右,总想伺机糗上自己一把。此次带了风尘女子回家,岂不是给了他们上好的素材?可要是不帮这女子,岂不是成了言而无信之人?”
  一念至此,不觉汗湿衣襟。心中烦闷,手持酒碗半晌未动。
  那女子正饮的兴起,一颗芳心早已牢牢系在面前这位风流倜傥的公子身上,此刻见他神色紧张,不觉奇怪。当下明眸闪动,樱唇轻启,柔声问道:“公子可有甚么心烦之事?可要小女子吟唱一曲以解忧愁?”
  杜子章满心烦躁,本无甚心情欣赏那莺歌燕舞,却见女子眼波流动,满面期待之情,实不忍拂其美意,当下强作欢颜,欣然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女子满心欢喜,取过琵琶略作调试,缓缓唱来:“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
  却正是刘禹锡的《望洞庭》。杜子章本是风雅之人,于音律之道也颇有一番见识,只闻那女子所操之音全然不符“宫、商、角、徵、羽”之律,所吟之辞更是优美诗篇,心下奇怪,不觉细细端详那女子。
  却见女子碧眸皓腕,唇红齿白,显非江南人士。当下脱口问道:“但问姑娘姓甚名谁,祖籍何方?能否告知在下?”
  那女子见杜子章两眼发直的盯住自己,心中不免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停下手来,低首而答:“小女子名为燕霜月,祖籍却是青海坝盐县,只因村中连年灾荒,亲人尽皆故去,独自流离至此,不想途中却遇此祸害,身陷此地,若非公子相救,只怕小女子要客死他乡了。”
  说到伤心处,不免又是嘤嘤哭泣。杜子章听到此处,心中不觉一动,猛然间想到一人,转而心中盘算,顿有一计涌上心头,只将那顾虑象黄河泛滥般冲刷的荡然无存。胸中郁闷即去,乃心中狂喜,情不自禁,遂举坛而饮,抽剑而弹,纵声吼道:“少年不闻道,心比天高,尔年落得雄心在,直笑春去杳,空对酒杯忘情处,回首间,江山不改红颜老。”歌声宛如惊雷,只吓得燕霜月花容失色。